亚契瞪着电脑萤幕，无法移开视线：奥利佛精准的捕捉了长颈鹿舔亚契的瞬间。「这是再怎么刻意都安排不出来的。」奥利佛称赞，「所谓浑然天成的完美。」
「那个经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心里的感觉。」回想起来，亚契依旧激动。那只长颈鹿几乎不像长颈鹿，而是某种由天而降的神物。
奥利佛露出一切尽在不言中的会心微笑，「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觉得你身上包着一层虚假的外皮，没有瑕疵又充满斧凿痕迹，像个电脑程式算出来的塑胶品。现在不一样了，你……」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亚契好一会儿，「是你儿子的关系吧？能剥开你的外皮。」
亚契觉得，自己在对方眼中恐怕像是一条真空包装的腊肠。「什么儿子？」
「我在停车场遇到的那一个。」
原来是小乔伊，亚契突然有一丝感慨。「很遗憾，他是我邻居的儿子。」
「是吗，真可惜。」奥利佛啜了一口咖啡，「吵架了？」
亚契没有搭腔。
奥利佛也不多问什么，片刻之后，才说：「舍不得的话，干嘛不去低个头就好了？」
「……」亚契好像没听到似的，席地仰躺下来，凝视着天空。他不知道奥利佛说「舍不得」是指谁、他又该向谁低头。
亚契很矛盾。这阵子，他不时会想起爱德华。首先，他很后悔恶言相向，还踹了对方。对方的帮助显然出于善意，而他，却因为自尊心作祟，恼羞成怒。
为什么他非得在爱德华面前保持尊贵高傲的模样？向爱德华示弱难道真的那么难堪？他真的不明白自己为何反应过度。或许，他害怕破坏了自己在爱德华心目中的完美无瑕？
为什么？
亚契叹了一口气。
爱德华曾经给予他的温暖关怀和援助、以及对感情的认真和单纯，还有一心保护他的傻劲，的确让他很感动。老实说，他并不讨厌爱德华。
但是……但是更割舍不下雷恩。
如果他扪心自问：雷恩是否真的比较好、好在哪里？他其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雷恩的幽默和热情让人感到甜蜜，但他的不成熟和滥情更令人崩溃。他们一再的分手又重新开始、因为各自的因素找寻不到平衡点，让亚契对这段感情越来越犹豫。
他的心中已经有了雷恩，如果割舍雷恩，是否就能自动装得下爱德华？他不知道。
反覆思索，或许最大的症结其实在于他自己：他是个自私的人。他厌恶雷恩背叛他的感情，然而他对待爱德华却和当初的雷恩如出一辙。他只想到怎样对自己最好，却伤害了另一个无辜的人。
他又叹了一口气。
「大师。」许久之后，亚契幽幽开口问道：「那张长颈鹿和我的照片，可以输出成海报给我吗？」
在肯亚待了一个月，亚契回到纽约。除了晒黑、变得更精瘦之外，外型上毫无改变，但整个人却脱胎换骨。再度踏入这个城市，景物依旧人事却完全不同：参议员和嘉嘉的绯闻早就变成旧闻、被抛诸脑后；时尚周也变成昨日黄花。偶尔有几则关于模特儿排行和时尚圈潮流的内幕报导时，亚契即使看了，连眉毛也不会再动一下：心情非常平静而泰然。
F基金会为一系列公益广告举办国际记者会。场面盛大，包括联合国执行长、白宫外长等人都应邀出席。在肯亚拍摄的水资源计划获得非常大的回响，亚契以F基金会形象大使身分应邀上遍所有黄金档政论节目、和重量级意见领袖一起接受访问。
亚契本来就知分寸、懂应对，加上外型讨喜的优势，将「形象大使」的形象发挥到淋漓尽致，广受媒体喜爱。他不像以前那样必须跑夜店饭局，向金主陪笑脸；而是到卡内基厅、林肯中心参加音乐会、晚宴，出席的通常包括比尔·盖兹、前总统或诺贝尔奖得主。
简单的解释：他从娱乐演艺人员跻身社会名流等级。
希望亚契代言的厂商自动回流了。每天亚契都会接到不同的邀请电话，反而轮到他挑剔对方。有了形象大使的头衔，他谨慎的选择，采取求精不求多的原则，爱惜羽毛。
更出乎意料的，柯妮也打电话给他。以粉饰太平的声音、亲切热络的问他近况，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她抱怨了业界的状况之后，接着，表示希望亚契能加入她的经纪公司，『……现在的草莓新人真的不行。只想要爆红、配合度却很差，什么苦都吃不了。』
「是吗，我看AJ表现得很不错。时尚周占尽版面，一鸣惊人。」
『AJ根本不是当一哥的料。才没多久的时间他就跌出排行三十名外了。』柯妮企图以戴高帽的方式说服亚契，『爆红没有用，像你这种有真实力的才能走得远。』
亚契心里觉得好笑，却默不作声。听亚契没有反应，柯妮顿了一顿，又试探道：『我想，你一定对AJ有心结……这样吧，我可以冷冻他、或和他解约，只要你一句话。』
亚契觉得非常荒谬，觉得开个玩笑：「让我考虑考虑……嗯，我有个更好的方法。」
柯妮非常兴奋，连忙问他。亚契清清喉咙，说：「我自己成立一个经纪公司，你快开除AJ吧！这样我就能立刻签下他。」
柯妮愣了，无言以对。亚契忍不住大笑出来，挂断电话。
他非常讶异自己不曾注意到，这些所谓光鲜亮丽的浮华世界，竟是如此的浅薄。
另一方面，肥猫詹姆斯的嘴脸更教亚契鄙夷。
曾说什么「押错宝、赔钱货」、「等你重整旗鼓，到时候再找我谈」的詹姆斯，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好像他们根本不曾发生争执似的，把亚契捧作下金蛋的鹅。请亚契到法国餐厅吃饭，他阔气的先叫了生蚝、鱼子酱、香槟当前菜，之后又为自己点了龙虾大餐；相反的，亚契只点了芦笋酪梨沙拉。
大快朵颐之后，詹姆斯一脸黄鼠狼贼笑的大大赞美了亚契一番，说形象大使的策略非常成功，是一本万利的投资，彷佛他是救世主。几杯红酒下肚，詹姆斯觉得时机成熟，拿出一叠剧本，「打铁趁热。以你现在的名声，需要好的工作锦上添花。」
詹姆斯刻意将某个剧情片金奖大导的剧本抽出来，放在亚契面前，「……时装秀伸展台已经不在你的未来蓝图内，其他像是什么影集之类的鸟东西也不用了……我们的眼界要高要远。」
詹姆斯一副「你我是命运共同体」的模样，「我已经帮你规划了一系列的活动。这些是我帮你接的，好莱坞制片特别指名希望你能参与的提案，你看看。」
亚契连看都懒得看，慢条斯理的咀嚼口中的食物。咽下之后、啜了一口酒，用餐巾轻轻拭嘴之后，才好整以暇的说：「我会自己处理，不麻烦你了。」
詹姆斯笑容僵住了，「什么？」
「我近期的生涯规划以F基金会形象大使的公益活动为主，其他的提案，我会先了解之后再斟酌是否接受。」
「亚契，我知道你对于之前的事很感冒……」
亚契抬起手，打断对方的话：「谢谢今天的晚餐。不过，从今而后，我是我自己的经纪人。」他淡露微笑，迳自步出餐厅，留下一脸错愕的肥猫詹姆斯呆坐原处。
亚契踏着轻盈步伐，一路流利的走向停车的地方。经过街角时，一个戴着棒球帽的人伸手向他借打火机点烟，亚契双手一摊，向对方抱歉说他不抽烟。
的确，他不再抽烟了，停止了过去一直戒不掉的烟瘾。这个改变，他不知道该感谢肯亚的长颈鹿、还是楼下的小乔伊；或者，两者都有一点。
来到停车场，亚契远远的就看到他的Lamborghini炫黄亮丽的停在众车之中，非常显眼。他正考虑换车，换辆颜色深的，感觉比较低调；还有绿能配备……
当亚契正打开车门跨进车里时，突然间，他的后脑勺被不明物体猛力一击，甚至来不及喊叫，一股剧烈的疼痛刺入心肺；接着，他便陷入黑暗中失去知觉。
当亚契恢复意识的时候，觉得头痛欲裂而且晕眩，比宿醉了三天还痛苦。他勉强张开双眼，但视线迷茫不清；企图举起手臂，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动不了。
努力了好一会儿，他的视线终于清楚聚焦时，他惊异的辨认出他在自己的家里，更准确的说，在自己卧房的床中央，双手双脚成大字形的分别被铁丝捆在床头和床脚；嘴里则塞着不知道什么东西，耳中，却听到一阵音乐声。
一股恐惧袭上心头，让亚契头皮发麻。
亚契转动视线，感觉左半边的脸颊麻木僵硬，但他没有时间多想：因为，他发现有个人在床左边默默的监视着。因为背光、加上左脸的限制，亚契认不出那个人是谁。
注意到亚契醒了，那个人挪动了一下。藉着灯光，他终于看见那个人穿着一身黑，手上戴着一双黑色皮手套，戴了套头棉质面罩、在眼睛的位置有两个洞，就是在电影中见到银行抢匪用的那种。
亚契越来越惊恐。他想问对方是谁、想大叫求救，却无法开口；而对方也保持沉默。卧房里的寂静令人胆寒，亚契开始努力回忆，记起自己在停车场被攻击。意思是，这个人知道他家、这一切是早就预谋的……
更重要的问题是，这个人想要做什么？
要勒索？要报复？还是……亚契越急越想不出来，他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人、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他不停的挣扎，被东西塞住的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哼哼声。那个人偏着头看，好像亚契是个愚蠢的玩具。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那个人终于开口了，「幸会，欧文先生。」
是个陌生男性的声音，亚契不知道对方是谁，突然觉得胃液翻腾，差点呕了出来，却被口中塞的东西阻挡又咽回食道，感觉更恶心了。
亚契不放弃，皱着眉头、瞪大双眼，再度发出语意不清的闷哼声。
「啥？你说什么？我可听不懂啊！」那个人取笑似的说：「劝你别白费力气了，反正不管你想说什么，我都没兴趣知道。」
那个人伸出手，摸了摸亚契的脸颊，接着，沿着他的颈子往下、扯开他的衬衫、在他的身上乱摸。亚契有种深深受到猥亵的屈辱感，开始死命挣扎却无法扯开铁丝；他恨自己动不了、恨自己无能。恐惧、羞愧、侮辱、愤恨，他不管口中塞的东西，开始大骂，结果变成呜呜的嚎叫。
那个人当然不理会。相反的，亚契的反抗似乎让他觉得更刺激，开始解开亚契的皮带，然后将长裤连着内裤一起扯到膝盖的位置，让亚契的私处暴露出来。「不怎么样嘛……」
亚契开始嘶吼。
那个人走到亚契面前，俯下身瞪着他的脸，说：「你想问我到底要干什么，对吧？」
亚契怒瞪对方，继续哼哼呜呜的嚎叫。
「闭嘴！」那个人听烦了，用力甩了亚契左脸一巴掌，让他眼冒金星差点又没昏过去。「你的声音很难听！到底怎么红的？靠床上功夫好，是吧？」
那个人干脆将音响开到最大。之后，又回到床边，「音响很棒嘛！」说话声音越来越阴冷。亚契奋力挣扎，感觉手腕脚踝被铁丝割出一道道伤口。
「放心，你不是我的菜，你这款的老子没兴趣。」那个人走到角落，拿了一个小背包过来，「我是受雇来为你拍照的。你不是很喜欢被拍吗？」
那个人拿出相机，和一枝奇异笔。「虽然我对你没兴趣，但是——」他用奇异笔在亚契的胸部、腹部写字、涂鸦，湿冷的笔尖触碰肌肤的感觉，教亚契一阵阵颤栗。写完之后，那人将笔一丢，拿起相机左右上下的拍照。
拍了好一会儿，他放下相机，「果然是模特儿，很上相。」他不怀好意的冷笑两声：「如果你用电动按摩棒自慰的照片流传出去，媒体一定会很High吧？」
那个人怪笑着，走去从背包中拿出一根电动按摩棒。金属银的筒状棒身上布满有一颗颗的突起物。亚契头皮发麻，更剧烈的扭动双手、蹬着双脚，铁丝把皮肉割得鲜血淋漓也不在乎；但还是徒劳无功。
那个人单膝跨上床，伸手粗鲁的抬起亚契的腰、顺手拿了枕头塞在他的腰背垫高。接着，故意将电动按摩棒举在亚契面前，按下开关，棒身开始高速震动、突起物更上上下下的晃动，像个恐怖的电锯。
亚契开始歇斯底里的闷声嘶吼。
第十四章
如果可以的话，爱德华会将房子整个重新漆成灰色。
其实也没必要，因为他看到的东西都是灰色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灰色男人。
这不是文学腔的象征说法，因为他正为一个模具上漆。心不在焉的结束，让灰漆喷得满身都是。
「为什么是灰色？」
旁边一个声音问道，「之前的设计图上不是标明珍珠白？」
「我改变主意了。」爱德华说。他没拆下面罩，声音显得含糊。
「什么？」那个人走过去，自作主张的拉下爱德华的面罩，「改变什么……」他挨在爱德华颈边嗅了嗅，「你喝醉了？」
「丹尼斯，我没醉。」爱德华否认，声音有些不耐烦。
「你到底喝了多少？」丹尼斯双手抱胸，摇摇头，沉痛的说：「早知道你会酗酒，我根本不该带Dr.Loosen给你，真是后悔！」
「酗酒」这个词让爱德华觉得刺耳，他知道错把珍珠白漆调成灰漆是非常愚蠢的行为。「你多心了：对一个『酗酒者』而言，白酒的酒精浓度根本不够高。」他反讽似的强调，「知道吗，我之所以接酒标签的设计案，是因为酒厂都会免费赠酒。」
他转身从放设计档案的柜子下层拿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打开瓶盖、恶意的在丹尼斯面前喝了一大口，「要酗酒，至少要喝威士忌。」
丹尼斯一把抢下威士忌瓶，「够了吧？你不觉得这样很愚蠢？」
「我的确愚蠢。」爱德华对自己的愚蠢感到不安，还是赌气的说：「建议你还是把旗舰店设计案委托别人。」
「你不明白这个旗舰店里会有专门的陈列柜卖你的设计产品？」丹尼斯皱起眉头，「我是在帮你！」
「我很好。」
丹尼斯沉默无言，片刻之后，他才叹了一口气，幽幽的说：「知道吗，看到你这样让我很心痛……」
爱德华故意转身不予理会。
见爱德华没有反应，丹尼斯摇摇头，「你自己想一想。」他将威士忌放在一旁的桌上，转身离开。
丹尼斯离开后，爱德华自暴自弃的走过去拿酒，结果竟一个不慎、脚一跛而跌倒，没拿稳的酒瓶「康」的一声掉在地上，玻璃瓶应声而碎、酒更洒了满地。
爱德华垂头丧气的坐在地上。所谓「愚者终会自取失败」，他大概就是最好的范例。他的愚蠢让自己不安、情绪越来越糟。这阵子他像魂飞了似的，根本无心做事。和厂商开会，看到一同与会的人嘴巴开开合合的发表意见，却什么都没听懂。几个交件期限迫在眉睫的设计案，也搞不出来；现在连颜色都弄错。
他根本就是个一无是处的窝囊废，连他都不喜欢自己，怎么会有人喜欢他？
……无论他怎么自我糟蹋，亚契都不可能喜欢他。
爱德华叹了一口气。他借酒浇愁，虽然没有真的到酗酒的地步，也只是一线之隔了。天晓得最可怜的是小乔伊：这几天总是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再这样下去，他连儿子都会失去。
他深呼吸一口气，离开工作室回到住处找儿子。「乔伊？小乔伊……」叫了好几声，小乔伊从房门口露出半只眼睛，然后又关上门躲起来。
他儿子竟然那么怕他。
爱德华非常沮丧。走到客厅，看到断了腿的变形金刚悲凉的躺在沙发旁的地上，瘦长歪倒的模样，乍看之下跟他还真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爱德华瞪着变形金刚，心里越觉得凄惨而讽刺，这样一无是处的废物应该丢掉才是，留着有什么用？于是抓起变形金刚，正要丢进回收桶时，又迟疑了。
谁说只剩一条腿的战士真的站不起来？
「……」爱德华带着变形金刚回到工作室，取来刚被漆成灰色的模具，测量划线之后，切割成条块再拼拼凑凑，做成「义肢」为变形金刚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