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他就是无辜遭受池鱼之殃的主要受害者。柯妮和詹姆斯之间的斗争，竟然是由他付出代价？太不公平了。

办公室里有种窒息感。詹姆斯满脸愤慨，却一直没有说话。抽了大半根雪茄之后，他清清喉咙，说：「多事之秋啊……」

亚契点点头，没有说话。

「亚契，我很高兴你没有和柯妮那个贱货跑。」

其实，他根本没得选择，亚契心想。

「这是忠诚度测试，你过关了。」詹姆斯说：「就是企业竞争淘汰：提前把不适任的拐瓜劣枣都剔除，去芜存菁。哼，柯妮以为这样可以搞垮我、以为我怕？真的天真的以为我这个CEO是捡来的？我当然有我的口袋人物，而且，有太多人对这个业界充满憧憬，我会找不到人吗？愚蠢！」

詹姆斯怨恨的咒骂一阵之后，又语重心长的对亚契说：「我把筹码都压在你身上了。蓝奇的电影，你得好好干；炒得不可开交的绯闻风波最好赶快停止。蓝奇很严肃，非常重视演员的形象。那种负面消息会造成严重的骨牌效应。」

「我也希望！」亚契没好气的说：「还有，效应已经造成：我在『Cheerful』的角色被砍了！」

詹姆斯瞪大眼睛，雪茄从嘴边掉下来，将桌子烫焦了一块，「被砍了？」

亚契敢说詹姆斯是真的吓呆了：一直喃喃自语、完全不知所措。「亚契·欧文，五分钟之前我原想和你重新签经纪约，但是现在……」詹姆斯以卑劣的声音说：「我看过某些一夕成名的例子，看过更多一夕失败、成就化为乌有的例子。这种赔钱生意我不做。」

亚契心中一檩，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怒道：「恕我直言。今天的状况有一半是你造成的——」到了这个地步，亚契顾不得什么鬼业界伦理，直言不讳：「现在竟然推卸责任？」

「哼，这是娱乐业、不是慈善业，谁不为己？」詹姆斯却说：「我押错宝在你身上，损失该叫谁付？你如果真的有本事，就先处理好这次的绯闻风波，等你重整旗鼓，到时候再找我谈吧。」

第十二章

祸不单行。

一天前，亚契的生活一片美好，有着光明灿烂的前途。

而现在，等着他的未来却是又惨又烂、一片漆黑。

离开猪头詹姆斯的该死办公室时已经是傍晚。亚契打了电话给雷恩，约出来一起吃饭。来到餐厅，亚契选了一个角落不靠窗的隐密桌位先入座等待雷恩。侍者送上水，亚契一边喝、一边陷入长思。

他真是沮丧到欲哭无泪了。

「等很久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雷恩一身轻便休闲的出现，「你还好吗？」

一句简单的问候，听在亚契耳中却倍感讽刺。「很不好。」亚契十分委屈，诉苦似的说。

「医院更惨。」雷恩的声音透出疲惫，「消息被爆出来之后，嘉嘉企图自杀未遂，结果医护人员忙成一团乱、记者却兴奋的急着抢头条，现在SNG车整天连线报导。」

亚契苦笑。

雷恩哼了一声，继续说：「现在的记者有够机车，穷追猛打的难缠到警卫都挡不住，连护士都要充当保镳。我昨天回家的时候，还被狗仔一路跟踪，发生了一些冲突……」

「冲突？你没事吧？」亚契立刻问道。

「没事。倒是杰希知道以后立刻飞回来坐镇，要我暂时先搬过去住，以策安全。现在医院戒严。不只这样，有些白目的狗仔跑到儿童病房装摄影机、骚扰，约翰气炸了，找律师要提告。约翰就是这样……」他一耸肩，「唉，真搞不懂约翰怎么能忍受杰希那个混蛋。」

雷恩貌似难以忍受的抱怨，但眼角却隐约露出愉悦的笑意。亚契不禁莞尔，故意调侃：「现在你借住杰希那里，可千万记得兄友弟恭。」

雷恩没接话，只是露出暧昧的笑。

侍者过来点餐，两人分别点了牛排与沙拉。不一会儿餐送上了，雷恩吃了一口牛排，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似的，问到：「……对了，搞出那么大的事，你的工作都OK吧？」

「不OK。」

亚契放下刀叉，开始叙述他角色被砍、经纪公司分裂以及他走投无路的处境；雷恩沉默的听着。他其实就是诉苦，希望有个人能倾听，并非真要仰赖对方为他解决问题。当他陈述结束之后，雷恩沉吟片刻，俐落的下了结论：「或许你该重新规划人生。」

「什么意思？」

「发生这种事我其实不意外。」雷恩双手一摊，「我早就想告诉你了。想想，你当模特儿能当多久？这是个靠外型美貌吃饭的工作，而人的青春有限。每年都有更年轻、更貌美的新面孔出现，你现在遇到的问题，迟早会发生的。当你失去外型的优势、被淘汰之后，你有没有想过该怎么办？你会什么、又能做什么？」

亚契哑然。雷恩的分析冷酷而实际，的确是一针见血得让他毫无反驳的余地；却也更让他顿时有种已经上了年纪、失去魅力又一无是处的悲惨凄凉，「我有一些投资，当副业经营……」他嗫嚅的回答。

「我倒是忘了你有投资。」雷恩翻了一个白眼，语带酸意：「不就是罗伦斯那个视财如命的家伙教你的，你还真是把他的话当作人生指南。投资能当成长久经营的事业吗、有稳赚不赔的吗？你根本是在吃老本吧！」

「到目前为止，我的投资获利都算不错……」

雷恩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天呀，金融风暴是假的？还是你真以为自己是股神巴菲特？我是为你好，你真的应该训练一技之长，才能让你经营一辈子！」

因为自尊心受损，亚契的脾气也拗了起来，「说得轻松，一技之长很简单吗？还是你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出生在医生世家，祖父、爸爸、哥哥都是名医，有自己的医院！还能让你自命清高的喊着当什么无国界医生！」

被踩到地雷点，雷恩无语，只是低下头开始猛切牛排、放进嘴里用力的咀嚼。亚契也将沙拉不断的塞进嘴里，吃起来索然无味，活像头牛。

两人陷入了冷战。彼此都希望对方先低头赔不是、却谁也不愿意先开口。亚契原想寻求精神上的安慰，却反而弄僵了局面；他根本不想这样。

沉默的用完餐之后，接着就上演抢付帐的戏码：亚契先掏出皮夹，雷恩立刻伸手拍掉，「我出。」

「这点钱我出得起。」亚契执意付帐。

「你失业了，应该节省一点。」雷恩皱着眉挖苦。

亚契觉得刺耳，更赌气吼道，「我没别的，就是有钱！」

雷恩干脆抽出百元美金大钞，「不改掉奢侈拜金的坏习惯，将来生活会很苦的。」

「用不着你担心！」

争了好一会儿，最后以各付各的了事。付帐之后，雷恩说医院有事得先走一步，「或许，见面的次数少一点，对我们的关系比较健康。」

亚契留在座位上，委屈的看着雷恩的背影离去。

这应该是个纾压的晚餐约会，怎么会因为一点无聊的小事吵得这样不欢而散。亚契无力的往后靠在椅背上，感到异常疲惫。

他真的很累，却又无能为力。

当亚契走进他的Loft时，已经神色憔悴身心疲累到极点，随便换下衣服走进卧房便瘫倒在床上，连灯也没有开。

黑暗中，他张大眼睛瞪着天花板，脑中像电影毛片似的闪过人生片段：他的平凡童年、他从出道以来做的一切、他当小模时的惨澹、他成为顶尖男模时的叱吒风云，以及现在，从前途无量到前途无亮的交叉转捩点。

……亚契越想越不安，甚至有些焦虑：他企图重新振作自己，但是徒劳无功。

或许他还是有一线希望。

他摸黑搜出iPhone，不假思索的从通讯簿中找出罗伦斯的号码。那个神通广大的男人信奉拿破仑的名言「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只要一通电话，他的困难就能迎刃而解。

然而，他的姆指停在通话键上，就是迟迟按不下去。

除了向人求援、等待帮助之外，他就什么事都办不成了？这样的话，他和被人包养的小狼狗有什么差别？再说，罗伦斯身边已经有人了、心也早有所属；他何必无端生事。犹豫许久，亚契还是将iPhone丢到旁边。

在寂寥的黑暗卧房中，亚契的心里涌起一股落寞。他只知道不想独自一个人待在这里，想了想，他跳下床，穿着棉T、拖鞋匆匆走出家门下楼，来到邻居家门前，深呼吸一口气，按住门铃不放。

反正他豁出去了。

不到二十秒，他的邻居：爱德华飞快的开了门。发现不速之客竟然是亚契时，满布血丝的双眼掩藏了痛苦的颜色。他站在门檐的阴影处，防备的瞪视亚契，眼神无声的问着「有何贵干」。

亚契开门见山的说：「给我酒。」

爱德华一脸错愕。

「我需要酒，快点。」

爱德华踟蹰许久，才犹疑的问：「你家没有酒？」

「没有，我都在夜店喝。」亚契坦白的说：「现在我不想去夜店。别说你没有酒，我看到你车上有，至少三瓶。」

爱德华的视线先注视亚契身上的棉T、然后落在他穿的拖鞋上，有些惊讶：他不曾见过亚契打扮得那么邋遢。他往后退了小半步意图逃避，亚契却一个箭步上前，把鼻子塞进门缝，「我闻到酒味……你正在喝，对吧？酗酒对你不好。」亚契率直的说：「不然我自己进去找。」

爱德华吓了一跳，立刻阻止：「别进来！我很怕你。」

亚契逞强露出洒脱的笑，「我知道我是怪兽。放心，我快搬家了，如你所愿。所以就当成是最后一次的敦亲睦邻守望相助，给我酒。」

沉默片刻之后，爱德华的眼神中露出关切。「为什么要搬家？」

亚契双手一摊，简洁的回答：「我的影集角色被砍、经纪公司的合约没了，基本上形同失业人口。如果没工作，只能搬到比较便宜的地方、把这里Loft租出去，收房租营生。」他顿了一顿，「我搬了，对小乔伊就没有坏影响，不是很好吗？」

「……」爱德华垂下眼，考虑了几秒钟之后才说：「我拿酒给你……在工作室。」

亚契其实不曾进过爱德华的工作室里，以往他顶多从门外经过，不曾留心注意。爱德华的工作室颇大，以一面滑轨式的Deco Style抛光屏风略分成工作和会客两个大单位：一边放置着几台电脑、大制图桌、工作台，另一边则是桌椅沙发；空间宽敞，散发着一股专业感。

爱德华拉上屏风将工作空间关闭，请亚契在沙发上稍坐。亚契四处张望，看见架上摆着爱德华历年来的设计作品，从标签包装瓶罐容器到家俱等五花八门；墙上还挂着几幅印象派的画。

亚契看着其中一幅的左下角有Manet的签名，随口问道：「这幅Manet是真的？」

「应该是吧。」爱德华淡淡的回答，「以前一个厂商老板送的。」

不一会儿，爱德华取来酒、高脚杯放在桌上，「……这些是我做标签设计的样本。」爱德华用开瓶器拔开酒瓶的软木塞，低声说：「我没喝。」

亚契翻了白眼，露出「鬼才相信」的表情。爱德华又嗫嚅的解释：「……至少今天没有。」

他在高脚杯中倒了半满的酒递给亚契，亚契却推开酒杯、抢下酒瓶直接以瓶口对嘴的灌了一大口，还瞪了爱德华一眼，表情好像说「不然你以为我会怎么喝？」。

爱德华在原地站了五秒钟，觉得自己似乎很多余，便摸摸鼻子，准备离开。「你慢慢喝。」打开门之前，他停下脚步，缓缓的说：「你不是怪兽。」

亚契没理会他，继续自顾自的喝酒。

爱德华轻轻关上门之后，叹了一口气。

从首次遇见亚契的那一刻开始，那个优美高雅的身影便完全占据了他的视线。经历婚姻凄惨失败的教训，他原本已经接受孤独、放弃追求爱情的妄想，然而在那一刻，他却像希腊神话中的赛普勒斯雕刻匠皮格马利翁，卑微的爱上了完美无瑕的象牙雕像葛拉底亚。

他的视线不曾离开过对方，以为像皮格马利翁一样的献媚、示爱、崇拜、呵护，雕像会幻化成专属他的完美恋人，慈悲的成全他所冀望的无瑕疵爱情。然而命运总是出乎意料，完美恋人早已心有所属：真命天子不是他。

这个结果让他心碎，更让他害怕。他很怕亚契，因为不管他做什么都无法打动对方，不管他付出多少，都被对方视如无物、然后弃如敝屣。他很怕亚契，因为他爱着对方，对方的心却一点也不在他身上。

于是他开始接触好久不见的劣友：酒精，以为能藉此麻痹而忘了对方；他故意回避，以为只要不见面，感情就会慢慢枯萎、心碎的裂痕就会结痂。

然而，在他再见到亚契的那一瞬间，就明白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他从自己的心跳就能清清楚楚意识到亚契对他而言代表什么意义：他知道，如果不做些什么、如果不发生些什么事，那个害怕将永远存在，不会消失。

亚契醒来的时候，看见玻璃窗上映着一方湛蓝。视线流转，发现所在处有些陌生。他花了十多秒的时间，终于想起自己是在爱德华工作室的沙发上。

四周很安静，德文标签的空酒瓶或倒或立的摆在桌上，工作室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亚契伸个懒腰从沙发上坐起，一条毛毯从他身上滑到地下。他瞪着毛毯片刻，然后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门边，开门、回到楼上的Loft。

他窝在家里自闭了两天：不出门、不接电话，甚至不盥洗。终于他吃完了冰箱里的最后一点存粮，逼得他非出门不可，挣扎了一会儿，他走进浴室，洗了澡、刮了胡子、换上干净的内衣裤；同时，他开始思考着如何面对未来。是，他丢了影集角色、失去模特儿经纪约，但是至少他有投资。最坏的状况就是当包租公：他搬到租金较低的郊区、将这个好地段的Loft租出去。

总之天无绝人之路。

百般盘算之后，亚契还是叹了一口气。一下子从功成名就的浮华美梦中醒来，面对现实是相当残酷的。

他走到窗边、拉开玻璃窗：一阵微风轻轻吹动了窗帘，让屋里淤积数日的郁抑残迹消失无踪。外面的现实世界仍旧紧锣密鼓的运转，生活依然继续。

这时他的iPhone响了。

一看，萤幕上显示的是个陌生号码。「亚契·欧文。您是哪位？」

『欧文先生，您好。』线路另一端是个陌生女子的声音，『我是「Daddy Cool」行销经理。请问是否有荣幸和您聊聊有关拍摄广告的问题？』

「Daddy Cool」是个生产起司条、玉米饼、洋芋片等零嘴的平民品牌，就亚契所知，该公司光是起司条零嘴在市场上就拥有百分之七十五的占有率；而产品广告一如公司形象：俗又有力。

所以，当该公司行销经理找他拍广告的时候，亚契很迟疑。

『您知道，因为家父的观念很老派，我们以往不是很注重品牌行销，最近期的一支电视广告是二十年前拍的。』行销经理——董事长的女儿——向亚契解释：『现在我接下行销部门，希望做些改变，除了研发更多新口味、改变了包装、和iPad合作，还策画了新的品牌广告，让我们这个长青品牌能年轻化。』

对方要求的配合条件简单、给的价钱又很好，亚契立刻答应了。原以为这个广告只是小插曲，没多久，一家百年老字号的老爷级男士修容品牌「黑头牌」也主动找上门。以往这个品牌只做专业沙龙生意、根本不做普罗宣传，现在因为研发了所谓的男士顶级「地中海SPA」保养系列，希望开拓客层，便相中亚契担纲广告主角。

广告诉求简单，亚契只需要在镜头前刮胡子、敷面，费用轻松入袋——亚契有些意外自己的形象何时变得如此老少咸宜。以他现在的处境，只要价钱合适，任何案子都OK的。

接下来是新兴厨具品牌Erstarren，强调时尚设计感，品味与机能兼具。负责行销广告的部门特别请来欧洲名导，将广告拍成电影的质感。与专业团队的合作使得广告拍摄进行顺利，拍完之后，还体贴的准备了buffet慰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