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人即使指责其好战不仁,也不可否认他一手成就了封建社会最鼎盛的大律王朝。他不仅将分裂数百年的大陆统一,更是收服了近海岛国,彻底平息了为祸近百年的流寇之乱。他及其后的三任皇帝,把这个时代的社会经济、工艺科技、海域文明以及文学流派推至了近乎历史的巅峰。这持续数百年的盛世成就,成为这片大陆最辉煌的历史。
言归事起之年,始于昌平七年的战乱,历经久远的岁月,后世人只能从片段的史料与流传的轶闻推测,最初的动荡竟是起源于“斗米之乱”。而随后的将军李岩叛乱,则是彻底地掀开了角逐大战的序幕。
斗米之乱,顾名思义,一斗米引发的叛乱。政治,或战争,向来不缺乏借口,勿论这借口有多么的荒唐可笑。
这斗米引发的叛乱,本即是滑天下之大稽。
事情起于蓝苍族历年进贡的杓米——杓米,是蓝苍山区域特产的一种稀有精粮——每年年初时,蓝苍族会派使者往皇室贡奉去年的新杓米。今年亦不例外。
贡奉的奏折上写明的是“杓米六石八斗”。然,户部最终衡量的结果是,杓米的重量少了一斗三升,遂禀告了皇帝。皇帝大怒,就近年蓝苍族种种不恭说事,怒极之下,将使者打入了天牢。
蓝苍族圣字长老请求皇帝将人释放,因谈说不拢,双方僵持了数月。后因天牢遭人夜闯,蓝苍族使者下落不明,皇帝怒极,贴榜罗列蓝苍族数条大不敬罪名,叱其无忠义之心有谋逆之嫌,遂命蓝苍州州府大将军何施禄率兵攻打蓝苍族。
彼时四月中旬,落拓州的流寇已被当地的土兵与驻军清剿。朝廷的中心彻底转移到了与蓝苍族的战事之上。
蓝苍族作为一个在国内历来有着不同地位的异族,皇帝忽然对其发难攻打这一决定,竟是得了不少民众的支持——人们总是不能容忍异于自己的存在。至于蓝苍族族长是亲王世子索净念一事,已然被人刻意地弱化遗忘。
在何施禄大军沿着涣水北上之时,远在蒲州的净念,对于这几个月蓝苍族的遭遇是丝毫不知。自上元节之后,他跟着索翰华陆续走访了海城、栋丘以及最东北的重镇巍岭。这期间,索翰华的其他儿子们也一路跟随,倒有几分像是一大家子出门游玩。
最后他们来到了蒲州的塘镇——这是净念最初待的地方,也是在这里他与索翰华第一次相遇——索翰华安排了索临丞等离开,或是留驻聿中军营,或是跟随贺聪等暗臣;索临台年龄尚幼,则派人护送回蓝苍州的王府。
这日,索翰华看着刚练完武正擦拭汗水的净念,慢悠悠地问道:“在塘镇待了近一旬,净念可有再想去其他的地方?”
净念攥着布巾,想了片刻,随即摇头。这几个月的闲适,他大概弄明白了男人的想法,一方面是带着他到几个军事重镇战略据点了解情况,一方面似乎更有一种游玩的意味。
虽然他还不习惯于刻意去了解当下的情势,但凭非莫、贺聪以及一直跟随男人左右的曲默这些人总一副神出鬼没的样子,也能猜测得出事态的紧张。
索翰华轻笑:“那么,吾儿,如今蓝苍族正陷于水火之难,你明日一早即带着你的护卫使们赶去上关吧!”
论情,他自是不喜与这个孩子一再地分离;这天下终究已乱,净念与他必然是经常性的分开。虽然他确实可以完全地将人庇护与圈养起来;但那依附于人的弱者绝非是净念。作为将来要与他并肩站立于顶端的人,净念则须要慢慢地学会承担与应对。
如今皇帝首先借以蓝苍族发难,作为族长,净念自是必须要尽其职责。
“净念,”索翰华淡淡地陈述,“虽然本王与蓝苍族有约定,但这族长的权力是在你手中。本王也不能随意地插手。”
最重要的是,随着蓝苍族这一变故,不出数月大战即会全面爆发。这关头,他自然不可能跟随净念一起去蓝苍族。
净念没有犹豫,轻声回道:“好。”或许他还不够通晓世事,但至少慢慢地学会了责任。这次蓝苍族与朝廷的对峙,这不仅是他的责任,更显然会牵连到索翰华的计划。虽然他还不清楚男人到底有甚么打算。
当夜,净念躺在索翰华的床上,被男人狠狠地按在身下吮吻啃噬。他的嘴唇、耳朵、脖子、胸前甚至于大腿,都被那炙热的唇舌重重地吮吸过。这一整夜,他或许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翌日一早,净念就看到苍禾一干护卫使,以及非莫,都牵着马匹,候在了路上。
“净念,”索翰华望着少年潇洒地上马的姿态,“北门掬在江下候着,届时你把他一同带上。”
净念偏头凝视着男人,心里流泻着一丝细微的浅淡的情绪……他隐约明白,长久以来习惯了孤独的自己,似乎对这世的父亲产生了一点依恋。
索翰华含笑地看着少年依旧木然的表情,没再言语,直至苍禾、非莫等人上了马,一行人终是扬尘而去。他缓缓地收回视线,漫步走回了别院。
于索翰华,于净念,皆是没有甚么离愁别绪,因之维系与他们的是笃定的信任与全然的独占。
净念的骑射之技,在军营的那些时日练就得尤为熟练,此时他策马扬鞭,跑在了最前方。苍禾紧随其后,望着少年削瘦但坚定的背影,他心里已然是松了口气。作为护卫使,他自然早就知道了蓝苍族即将面临的祸事,但因只听从净念的命令,故而不敢随意开口干涉。好在索翰华终于对净念松了口。
日暮,他们暂宿在野林里。苍禾让手下几人打点猎物,又在宿营地周围布置了简易的机关后,拿起一壶净水递送到净念跟前。
“这次,是怎么回事?”
这是净念第一次主动关心蓝苍族的事情,苍禾略有些意外,随即仔细地替对方讲述起来。探子的消息得知,朝廷约莫派了十五万的兵力——虽说上关易守难攻,护卫使骁勇善战,但毕竟整个蓝苍族的护卫使也不超过七万人,若皇帝是狠下心要取了蓝苍族,亦会给全族人带了不小的灾难。
尤其这次何施禄的大军,本就是常驻在蓝苍山一带,习惯于这样的地势与气候,挑拣的又是精锐的兵力。蓝苍族的情势,显然是极其严峻。
净念垂眸思索。他虽然不擅于谋略布局,但至少也知道一点,这么些年来正是因为上关的无法攻克,才会导致了蓝苍族在国内的这般特殊……那么,现今这位皇帝,到底是有何本事与信心——在流寇之乱还未得以缓过来时——如此毫不犹豫地以着凌人的姿态派兵攻打蓝苍族?何况,蓝苍州的州府军队,还有四成的军力是控制在索翰华的手中。
一旁的非莫,烤熟了山鸡,用匕首把鸡肉切开,装在器皿里,送到了净念面前。他适才也听了苍禾的话,遂对净念说道:“属下等人,其实也觉得此次事件甚有些蹊跷,但一时查不出有效的信息。这其间或许有甚么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主上已经安排好了,一旦苗头不对,就会派军支援。”
净念淡淡地嗯了声,不再追究这些。他既是不擅谋划,那么也自不必为此费神,只待到了上关,一切自然分明。
彼时,他们没有人预料,这一场斗米引发的战争,竟是残酷艰难得超越了原先所有人的想象。
——卷一·如行尸如亡魂·完——
卷二:如刀锋如剑刃
【六一】奈何天
残阳如血,吞噬着破碎的河山。沿凿壑江溯流而上,曾经繁华喧闹的城镇,如今充斥着冷清与悲凉,时有路人匆匆而过,骤急的晚风刮过,吹起了高处残破的旌旗,飘飘摇摇。
“让开让开!”
一小队军士手握着兵器,蛮横地推开挡着路的行人,他们各个面目整肃,小跑着朝城楼的方向赶去。
易装后的几人,自觉地停下步伐,让开了路,站在路的一边。那小队军士的队长,却一眼就扫到了这头,不由得皱起眉,转而走到他们面前,厉声问道:“你们是甚么人?来江下有何意图?”
“哎吆,官爷!”一个油头滑面的中年胖子忽然挤到了几人身前,谄笑着对队长解释,“这是小的母家的大侄子!这不,涣水那边起了战事,他带着家仆来投奔小的来。”边说着,他边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直往那人手里塞。
这队长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净念,哼了哼:“三胖鬼,现在可是紧急时期,得看好你的人,别给老子整出甚么麻烦!”没有接过胖子的纸包,“晚上备些好酒好菜,老子要带哥几个喝一盅!”
“那是那是!”
待一队军士跑步离开,胖子回头冲净念笑了笑,没有多言,只道:“这边走。”
胖子带他们去的地方是一家破落的酒馆,走至后院一间偏僻的房屋前,他敲了敲门,对着你们恭敬地喊道:“当家的。”
少刻,木门被人从里头打开,一青衫男子走了出来,正是那北门掬。冲胖子使了使眼色,待对方离开后,他笑着朝净念拱了拱手:“你来了,进屋说。”
苍禾与非莫等人隐到暗处。
净念进门坐下,北门掬为彼此各斟了一杯茶后,开门见山地说道:“江下这一带从半月前就已经戒严起来了,尤其往涣水的方向,除了持有军令的部伍,勿论官道还是小径皆无法行得通了。”
净念静默了片刻,后问:“蓝苍族呢?”
北门掬回答:“何施禄的大军已经驻扎在了岷山与岷溪河谷之间,将蓝苍族彻底地与外界隔绝。目前双方呈僵持对峙之势,何施禄行军之风向来诡谲,这次更是好耐性,一直没有莽撞地率大军进攻,只是派几千小股精兵试探骚扰。”
“严峻?”净念又问,他不是很懂军事。
北门掬微蹙起眉:“难说。何施禄显然是在打算着甚么,他既是一副沉着模样,或真有甚么出其不意的谋划。不过蓝苍族守在天堑之地,又有骁勇的护卫使,何施禄约莫也是一时难以下手。”
“只是……”
净念淡然地注视着眉头不展的青年。
北门掬沉吟了片刻,略犹豫地道:“我总有一种不好的直觉。”虽然他向来不以莫须有的感觉判断与决策,但这种强烈的不安显然让他有些烦躁,“何施禄这人,本领不俗,性情固执,若他真是横了心与蓝苍族对峙,照目前这样的态势,蓝苍族的普通族人不便随意出山。”这对于没有外界物资支援、本身又主要是靠天吃饭的族群来说,如同被人慢慢地扼住了喉咙。
“现今,或许只看一个‘耗’字。”
耗。谁能坚持得住短则数旬半月、长则三年五载的耗延,谁就能在这场较量中博取胜利。只历史上几次朝廷与蓝苍族的战争,最终是皇帝们拼不起数十万大军经年累月干耗在那环境恶劣的穷乡僻壤之地。也是那几次的教训,让历朝对于不可忽视又非举足轻重的蓝苍族多了几分宽容,只要对方臣服依附便不会过多的干预其内部事宜。
静静地喝着茶,听完了北门掬略带忧虑的言辞,净念淡淡地问道:“几时走?”他从蒲州一路走来,可谓是亲身体验了北部聿国的紧绷气氛,不少当地驻军都有动作,尤其靠近西北,戒备越发地森严起来。江下离上关还有不算短的路程,这座城已然被何施禄的部伍控制,多待一日或许就多添了一份危险。
只是有道不能行,他对于这一块错综复杂的地势不算了解,也不知下一步该往何处走。
北门掬松了松眉:“今夜出城。我已经安排好了,至于后面……”他微笑道,“少主子,你不是有那些蓝苍族死士吗?”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去往上关的路径了。
净念微点头:“嗯。”
“我的武功不太好,恐怕会拖累你们了。”话虽如此,北门掬的神色倒不见多少歉意。
“蓝离与苍谆给你。”
“那就多谢少主了。”
……
是夜。一行人在北门掬的打点下,赶在宵禁之前,顺利地离开了江下。根据苍禾、非莫与北门掬商议的结果,走水路沿江而上,是最为迅速而稳妥的方案。
从涣水口到凿壑江中游屏山这近百里的距离里,由于西岸大多是数百丈的悬崖山壁,故而历来没有人会从这里登西岸赴上关。
“以屏山这一带最为凶险,且水流湍急,”苍禾如是说,“但在屏山西北崖水面下,其实有一个豁口,潜水而入,行数百尺,就是个洞穴。自洞穴往深处走,有一条数里长的歧路通往南坡外。”
闻言,北门掬叹息:“如此艰难,也不比尝试从涣水行进来得容易。”
苍禾又道:“但过了屏山往西数十里,便是南域鬼林地带。”
在蓝苍族,那种危险的极易迷失的山林皆称鬼林,如此前净念历练时便是北域岷山隅的鬼林。一旦至鬼林,于他们来说,便算一种安全的保障。对于净念和苍禾他们,在这样的地方,完全不必担心被人拦阻到。
最重要的,他们完全可以从此处绕开已经被何施禄占据了的岷山,直接穿越过鬼林,攀爬过棋山直往隔断外界的天堑。
如此权衡一番,几人果断地选择了乘船北上。北门掬倒是有些手段,等他们几人抵达了野渡口时,一个伪装的商船已然停在岸旁。划桨的船工,俱是动作利索,起锚离岸,船只就倏地疾驰出去。
净念站在船头,劲狂的晚风吹得衣袖哗哗作响。
“不是说蓝苍族族长有四十个贴身护卫使吗?”北门掬走到他的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着话,“怎么就这五个人?”
净念没有回答,望着漆黑的江面,破碎的灯光随着波浪起伏沉浮,如散落的一水星光。
北门掬挑了挑眉,心叹这主子沉闷无趣,遂也不再聒噪,只想起今日见到的非莫——他一直知道这个冀暗部的首领,却鲜少见到真身——不由得出神:那位王爷,到底是有多看重这个年轻的继承者,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将他所有的势力交到对方的手上?!
“王爷,近日可好?”良久,北门掬轻声问道。
忽听人提起那个男人,净念微微一愣,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右手腕上的木珠。
【六二】测尘嚣
子夜已过。
江面上水声荡漾,船体随着划桨的节奏摇摇摆摆。这艘船不大,约莫只容得下四五十人。船舱内也没有特意地被隔成几区,两名护卫使与一名侍卫将就地凑合着睡在角落里,北门掬占了唯一的一张床;而苍禾与非莫,以及另外两名护卫使,分别守在船头与船尾,谨防着未知的危险。
净念亦没有入睡,他的体能向来极好,而他也从来不在境况不明的时候放任自己睡眠。盘腿坐于摆在舱口的蒲团上,他静静地运转着体内的真气。
这时,浅眠的三人已然醒过来,动作小心地穿过船舱,来到甲板与船尾,准备和苍禾几人轮换值守。
“砰!”一声闷沉的响声忽地惊破了夜的沉默。
所有人顿时警惕。净念也睁开眼,他坐着没动,能感觉到船体摇晃得厉害,外面的水浪声直冲击着耳膜。
非莫走了进来。
已经清醒的北门掬连声问道:“发生甚么事了?”
“船工说,好像是船底撞到了暗礁。”非莫解释道,“他们正在检查,看起来船体并未受损。”
北门掬皱眉:“暗礁?”这条横贯在聿国领土正中央的大江,是全国各重镇交换物资、商旅买卖的运行主干线之一,每日往来的船只何止百十,哪曾听说过有甚么暗礁?这一思索,他脸色微变,“我们赶紧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