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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灾之下,朝廷致力修塘赈济安抚民心,畿甸之巡幸亦因此一切从简,但这都不是胤裪所关心的。
一遍又一遍地整理行囊,甚至连小十三的功课也不再关心,胤裪仅仅安静地坐在瓜棱绣墩上,掰着手指细数巡幸日子,而后,捂着嘴,暗自偷乐。
胤裪此生第一次出京,正在仲冬最寒时。雪后初霁,北风徐来,冰凉彻骨,却荡涤了所有尘埃,茫茫苍穹空灵异常。
百姓、民房、商铺,胤裪见所未见,从舆轿内探出小脑袋,胤裪睁大双眼无比认真地看着,直到脸颊耳朵冻得麻木,才回到舆轿,抱着手炉用力将脸蛋搓揉暖和了,又再次掀开轿帘,无顾内侍劝诫。
胤裪看的开。
一生本就短暂,一个人来到人世,一个人离开人世。哪怕无比牵挂,去得匆匆。
秀丽山河不知能看到几许,那就不去想也不去念,先把这片生己养己的水土看遍,看得痛快。
巡幸队伍越八达岭,径怀来卫,走雕鹗沟,不日至赤城县,驻跸汤泉行宫。
汤山神秀,泉水龙灵。胤裪一直都知道,山坡之巅,缭以周垣,构行宫数椽,却只有亲身而至才真正感受到,白水飞虹,仿佛能包容天地间所有寒凉。
胤裪厚着脸皮求见康熙,得了应允后便急切地赶至平泉,宽衣澡身,继而围衣入汤池。
白玉方池,纹石为质,金玉镂成,胤裪坐在池边小心地将脚丫探入汤池,暖意自下窜入,恍然若春。胤裪起了玩心,荡起脚丫扑腾数下,看汤水四溅,雾气氤氲,继而,捂着嘴兀自欢乐。
想起了谙达总是皱着眉头左劝右诫的脸庞,胤裪眼珠子转了又转,倏地挺直腰背,朗声唤着谙达,手上却悄悄拿起玉盆,盛满整盆汤水。
脚步声渐近,胤裪猛地转身,将玉盆之水尽数泼向来人。
水汽朦胧,胤裪对着身前模糊的身影,双手叉腰,脑袋一扬,脆生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伺候爷!”
串串水珠如珍珠般沿额际接连跌落,砸在白玉方池之上,声声清越。
胤裪愕然于对方的无动于衷,正想走上前去,却是朗朗一声猝然响起。
“十二弟,”那人一顿,沉吟须臾,才幽幽开口:“说说看,孤要怎么伺候你才好?”
骤然一颤,胤裪僵硬地伸出手,紧紧拎起浴巾,脑袋一扭,闷头转身就跑。
……
胤禩到达平泉之时,胤礽胤裪已入池沐汤,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并排而列,相依而浴。
哑然失笑,胤禩大步走去。
胤裪回首,见是胤禩微微一抖,良久才裹紧了浴巾,一骨碌地走出汤池,颤巍巍走到胤禩身前。
狭长的双眼稍许眯起,胤礽左手托腮,扫过胤禩,再看胤裪,意味深长地弯起薄唇。
胤禩挑起眉角,摇着脑袋,笑看胤裪:“十二弟,又怎么得罪你二哥了?”
“八哥……”胤裪眼泪汪汪地盯着胤禩,蓦地瘪起嘴,弯下身子捣鼓片刻,继而捧起玉盆,结结巴巴颤声道:“弟弟……失……失……失礼了……”
“哗……”
胤禩伸出一只手,轻触额际,指尖湿热……满身俱是汤水。
火急火燎地扔去玉盆,胤裪小心地瞅着胤禩,只见其垂眉含笑,顿时寒毛丛立,再见胤礽,仍旧是那张扬恣意的戏谑,胤裪苦着脸抱着脑袋,进也不是,退更不行。
胤禩活动腕骨、轻叩指节,遥望胤礽蓦然一笑,起步施施走至池边。
“这儿又是怎么了?”
浑厚低沉的长吟悠然响起,胤裪一惊,汤泉六泉,且不说二哥八哥,皇阿玛怎么也来了平泉?
耳边水声淙淙,胤裪睁大双眼,只见八哥拾起玉盆,盛满整盆汤水转向康熙。
“皇阿玛,”胤禩手指翻转,单手指向汤池说,笑道:“礼记有云,‘儒有澡身而浴’。沐汤当讲究九步六法,探泉之前必先爽神……以汤水淋身三遍方可。”
无顾康熙满目不解,胤禩一本正经地再次开口:“尽孝乃儿子此生所愿,务必让儿子服侍才好……”
“哗……”
面无表情地动手,面无表情地收手,汤水尽淋在康熙脸上。
整个汤池鸦雀无声。
康熙浑身透湿,不动不言,许久,才看向胤禩,神色淡然,缓缓道:“既已爽身,那就开始探泉吧。”
话音未落,康熙已断然出手,迅速地扣上胤禩肩膀,左足抵上,右足相掠,胤禩未想康熙有如此动作,一时不查,身子已整个倾倒,落入汤池之中。
一咳再咳,康熙看向水池中狼狈不堪的胤禩,终是藏不住笑意,捧腹而笑。
胤裪咬着牙,战抖抖地站在康熙身后,双手战栗地伸出。
是推?还是不推?
想推,非常想推……
不敢推,死活不敢推……
康熙似有察觉,回首貌若随意地瞥向胤裪。
胤裪睁大水润润的眼睛,后退一步,乖巧地走到方池边,闭上眼睛扑腾一声跳入汤中。
康熙随之入汤,眉眼弯弯,唇角的弧度不断扩大,笑得畅然。
……
赤城之行的最后一日,胤禩将胤裪交给了胤礽。
八哥不厚道!
胤裪吭吭唧唧了整夜,却还是苦着脸跟在了二哥身后。
最后一日的赤城之旅,胤裪不愿放过,无论境况。
民间街道热闹非凡,胤裪热切地掀起轿帘,陡然想到身边同坐的胤礽,胤裪想了又想,还是矜持地坐正,微微偏头,眺望帘外风景。
马车停下,胤裪诧异地看胤礽起身出轿,再一看,胤礽正看向自己,眉眼里已略有不耐。
胤裪后知后觉,赶紧随着胤礽一同下轿。
胤裪纠结着,得罪太子多次,总要想办法解开这个结才好,匆匆跟上胤礽,胤裪低着头,缓缓开口:“弟弟驽钝,若有冒犯……”
略微偏头,胤礽徐徐地扫过胤裪,良久默然。末了,一声长叹,伸手牵起胤裪的小手,掌心,是那绵软的暖意,胤礽失笑,复又摇头:“更冒犯的事你都做过。”
胤裪紧皱着眉头,低着脑袋苦思冥想起来。
走在路上,遥望世间繁华,胤礽低眉一笑,轻声道:“今年日子选得不佳,若说温泉最佳之际,当是阳春三月,美其名曰,洗桃花水。”
“来年开春,若是大事,二哥便再带你来……二哥从不说谎。”
胤裪愣怔长久才回过神来,手不知不觉地握紧了。
那一年末,暖阳不落。
……
胤裪唯独没有料到的是,次年花开,太子,食言了。
二月之初,皇阿玛遣大哥三哥阅漕河,派八哥往江西理事。
二月十一,四哥请奏皇阿玛愿同往江西。
胤裪清楚地记得,四哥离开不久后,皇阿玛身子渐弱,直至卧床不起。
康熙三十六年,仿若一个不可回避的劫数。
改命、或者由天。
第五十一章:旧梦若成谶
二月之初,胤禛所见到的胤禩,笑得从容,却越发清瘦起来。
仲春里的庭院,被抹上了一层轻淡的绿色,东风轻抚,一二娇俏。
胤禟皱着眉头,两手环胸,煞有介事地端详着胤禩,摇着脑袋绕着胤禩行走,待走到其身后,蓦地倾身,双臂圈住胤禩,缓缓收紧。
“八哥,现在的腰身是这么多,弟弟可记住了,下次回来,莫要再瘦了。”
胤禩一愣,哑然失笑:“九弟正是长个子的年纪,怎么好比……”背上兀地重了,胤禩又是一愣。
“弟弟也记住了,牢牢地。”胤誐将脑袋埋在胤禩背上,闷声说道。
轻咳一声,胤禛才缓缓踏入院内。
胤禩稍显尴尬,伸手轻轻推开胤禟,不想,却被胤禟抱得更紧了。
一双不大的手紧紧合着,勒得胤禩生疼。
胤禛默然,对于胤禩,就连这几个小的也感到不安了吗?
随驾亲征归来之后,胤禩开始忙于政务,席不瑕暖。细算下来,整个康熙三十五年,两人闲聚的次数竟是屈指可数。
这样的胤禩,在胤禛眼里,未免太过拼命,甚至是……得不偿失。
康熙对诸子相争的局面多少有些放纵,胤禛知道,但这不能成为胤禩锋芒毕露的理由。
深受圣宠,授命众多,就像是出了头的椽子。
哪怕胤禩所为,不偏不倚,暗自调和各方势力……胤禛看得见,却不代表他人也能看见。
胤禛曾对胤禩提过数遍,却总能被那人装傻充愣扯开话题。
纵使有时逼得紧了,那人也只是抿唇而笑轻轻摇头,使得胤禛只能将一腔的劝告吞回肚子里。
就仿佛现在,胤禩眉眼微扬看向胤禛,澄透的眸子,月牙似的唇角,仿佛能驱散一切的阴霾,胤禩笑着,嗓音清澈而稍带濡软:“四哥。”
胤禛一声长叹,顿时没了脾气,就此忽略了胤禟胤誐的无礼。
“八弟,”胤禛思忖片刻,才道:“今日皇阿玛特意提到了安亲王府内的格格,似是有意指婚……想来这合适的,怕是只有八弟了。”
胤禩一愣,似乎完全没有想到此事,再看胤禟眼珠转了又转,胤誐仍是懵懵懂懂。
蹙着眉头,胤禛紧接着道:“那郭络罗氏身份倒是相配,但伊自幼丧父,被安亲王宠着长大,只怕多少有些骄纵任性。”
“无妨。”胤禩顿住,蓦然而笑,仿佛觉得那两字说得太过顺口,继而道:“四哥,偶尔的豪爽泼辣,也是别具风情。”
“原来八哥喜欢泼辣的……”胤禟低下头,兀自咕哝起来。
胤誐睁大眸子,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八哥对九哥好……”
“找打!”胤禟倏地跳起,与胤誐一起,又是一场你追我赶。
胤禩笑着摇头。
这两个弟弟本就不擅官场,再加上母族高贵,家族殷实……
只要远离那皇权争夺,就这么逍遥一世,做个闲散王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四哥,”胤禩径自拉着胤禛进了内院,莞尔道:“指不定这次从山西回来,弟弟就要请四哥喝喜酒了,得先请四哥指教一二才行。”
胤禛被胤禩弄得哭笑不得,末了,也只能嗔笑一句:“油嘴滑舌。”
山西之行,胤禩走得急。
当胤禛计划着兄弟几个在胤祚十七岁生辰相聚的时候,这皇城之中,已遍寻不到胤禩的踪影。
山西巡抚温保自奏其居官甚善万民颂美欲为树碑由今观之,胤禩受任前往监察。
但胤禛知道,既然皇阿玛独派胤禩前去,此事必不是那么简单。
酉初之际,胤禛放下了手中文书。
几年下来,胤禛竟渐渐恢复了儿时酉时午歇的习惯,哪怕职务繁多焦头烂额,只要休息那么片刻,总能感到莫名的心安……即使那时……
胤禛稍稍舒展眉头,不再细想,托颚浅眠。
再睁开眼时,已是那历经两世的铁血帝王。
不过片刻,胤禩之内侍高三变奉命求见,呈上一只木盒。盒内各放胤禩随身之物的部分。
这是自康熙三十五年以来,胤禩养成的习惯。
雍正打开木盒,盒内仅有一颗佛珠,两截玉石,数块衣料,三五琐物。
拿过深红色的佛珠,再轻触那半截和田黄玉,雍正放下木盒,长吁一声,才缓缓道:“八弟什么时候也开始信从佛理了?”
“回四爷的话,那是良妃娘娘向惠妃娘娘求来的辟邪木佛珠,能辟邪化吉,故而嘱咐爷随身带着。”高三变一板一眼道。
“下去吧。”
雍正将木盒交给苏培盛处理,随即屏退众人。
辟邪木?
雍正抚上自己腕上的佛珠,冷笑。
深红色纹理,手感脱滑,质地又如此坚硬,哪里是什么辟邪木,分明是降龙木!
降龙木、六道子。
六道轮回六字箴言,六道白线六把智慧剑。
于常人无异,于重生者却是天下至毒。
就像是自己手腕上的六道子佛珠,前世今生起起伏伏,扰乱了两辈子两颗心。
雍正拧着眉头,舒展不过片刻,又蹙了起来。
若这六道子是惠妃所为,大可大大方方地赠与六道子佛珠,何苦改名易物?
若这六道子不是惠妃所为……
“我在一日,必然确保你无后顾之忧,不受那相克之物的威胁。”
“当日如此,现下亦然。”
……
雍正闭上双眸,缓缓摩挲腕上的六道子,一面平滑,一面纹理,以及,那被体温染上的暖热,细细密密。
走入内室,对着镜子,雍正亲自整理发辫。
镜中之人眉眼冷厉,唇角凉薄,面无表情。雍正咧开嘴,似在回忆儿时的笑容,牵动唇边,却……蓦地僵硬。
雍正摇头,兀自嘲笑自己的妄念与不自量力。
蓦地转身,雍正褪下佛珠,砸在桌上,响得清脆。
“苏培盛,速去准备,爷明日进宫。”
山西巡抚温保、布政使甘度,雍正记得。
自称居官甚善万民颂美,实则苛虐百姓至于已极,终至……蒲州民变。
数十年前的事,康熙或许已记不清晰,直至温保自奏树碑,才想起,原来有这么一个人,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但雍正记得清晰,前世这案子本由雍正处理。忙碌了整整一月,甚至错过了弘昐的洗三之礼,雍正对那温保的两面嘴脸记之尤深。
胤禩此去,只怕是有陷阱在前,若是蒲州民变提前,更是……
第四者,一直是两人心中的刺,如颈上利刃,不除不快。
那人甚为内敛,数年下来,竟是少有作为,更是探查不到。
随身之物在走后才送与自己检查相克之物,胤禩怕是早有准备,哪怕明知是陷阱,也会坦然地跳进去,只为引蛇出洞……
与议政大臣商议密奏弹劾温保横征科派,再请奏前去山西查实此案,为使康熙无所怀疑,雍正颇费了一番功夫,待到出发,已然晚了胤禩七日之久。
二月,京城的杏花已是含苞待放,而山西却仍是寒凉,有如严冬。
终至山西太原府,雍正却被告知,胤禩至今未至。
布政使甘度随即禀报:“山西巡抚温保特地前往忻州迎接皇八子。”
雍正心下冷笑,这人奉承拍马的功夫做的倒是不错:“如此,为何现下还未到这太原?”
“这……”甘度小心忖度着雍正的态度,见雍正神色厉然,不由心中一惊:“忻州五台山实乃灵山,既是路过……”
雍正不动声色,双拳却已逐渐紧握。
五台山盛产六道子众所周知,更有密宗加持,其持久力、密度,远非其他可比……
迅速转身,雍正甚至忽略了甘度,大步离开。
忻州之于太原两百余公里,如此一来又要浪费数日之久。
雍正与侍卫日夜兼程,纵使着急,到达五台山也已是六日之后。
五台山在前,满目黄土,地旱树稀,台顶雄旷,层峦叠嶂,无愧毓秀灵山的美称。
连日赶路的疲惫在这一刻悄然消逝,雍正长吁一声,眸子立时锐利起来。
若真的发生了什么事……
温保,纵然上辈子侥幸留得一命,这辈子……必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五台山寺院众多,雍正料温保为人好奢,行事兴师动众,故而首先前往五台山最大的寺庙——显通寺,果不其然,刚到台怀镇北,便已见到温保手下抚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