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举止有异,就……”康熙缓缓呼出一口气,如是说:“起码要等他回来……”
胤礽不知道康熙会在胤禩回京之后怎么做,只知道康熙疯了,而竟然会同意这么做的自己更是疯了!
侍奉康熙的日子里,那个赢鳌拜平三藩的年轻帝王,胤礽见过。
眼神锐利,锋芒毕露,还有那眉间隐藏的戾气,倒是与现今的胤礽颇为相似。
他努力地装作平常模样,但在胤礽眼里,依旧是与四周格格不入。恭敬地侍奉他的同时,胤礽暗地里却命人悄然点燃香炉。
纵使事前喝过解药,在这淡香弥漫的房间之内,胤礽也并不好受。
但不知为何,胤礽却依旧想呆着这里,目睹那一代帝王渐渐陷入沉眠。
这是一个帝王的诞生,亦是一位君主的消亡。
胤礽蹙着眉,他并不想看到那似乎既定了的结局,却是无可奈何,只能与那每日清醒越来越少的苍老皇帝,一同等待着……等待着远去山西的男人,等他回归。
原本该是如此,原本并无更多枝节,仅仅是那老父致死都盼不回亲子的故事……
直到不知从何处走漏了风声,竟传入了仁宪皇太后的耳中。
那消息走漏的时机太过绝佳,在康熙所剩时日无多,每天只醒来片刻的当下,给了胤礽致命一击。
仁宪皇太后入乾清宫照料康熙,更是亲自审问太医院院使孙之鼎,并派太医院左右院判及御医轮番诊断……直至最后,甚至传召太子随侍入慈仁宫问话。
胤礽除了苦笑再无其他。
随身内侍被召入慈仁宫至今未回,皇帝三日之久不见他人……只怕那乾清宫内的,早已不是那疼了自己二十余年的皇阿玛了!
胤礽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如入梦魇,待回过神来,已是人走茶凉。
空荡荡的内室,沉积着冰冷凝滞的尘埃,仿佛那人,从未来过……
胤礽掩唇,再笑,喉头却涌上了早已承受不住的咸涩,重重地咳嗽起来。
……
乾西四所,住了十余年的房子,依旧熟悉如初。
胤禩笔直地站立者,一动不动。
这就像是一个庞大的陷阱,所有的圈套都已设好,只待猎物进入……一网打尽。
整整一个月,那经历两世的康熙恐怕早已灰飞烟灭。纵使他还活着,要进入乾清宫,难;要除去乾清宫内相克之物,难;要将凤眼菩提交与康熙随身携带……难上加难!
还有胤礽……仁宪皇太后胤禩见得不多,却也知道,她是少数几个真正疼爱胤礽的长辈。胤礽下毒的证据只怕早已在她手中,此时隐而不发仅仅是因为那二十余年不可忘怀的疼宠……
只可惜,仁宪皇太后并没有真正的实权,此次更召集了数位王公大臣,弄得声势浩大,诸多权臣犹如虎狼,这康熙中毒之实情恐怕早已泄露,以仁宪皇太后之力,想要瞒天过海保住胤礽……不可能!
长吁一声,胤禩仰着脖子,睁着双眼,任凭那阳光直刺入瞳孔,直到眼眶通红,直到咸涩的液体无意识地翻涌而下。
胤禩伸手摸了摸眼角,疼……除了疼,再无其他感觉……
深深地呼吸,胤禩修书一封,命高三变出宫交到皇四子府。而后,转身,向慈仁宫径直走去。
胤禩咧开嘴,却再也笑不出来……
这最后的筹码,只剩下了仁宪皇太后的一丝……妇人之仁。
……
慈仁宫,意为仁爱慈和,为皇太后所居。
但对胤禩来说,却从来不是什么好地方。
众人皆已屏退,仁宪皇太后坐于高座,表情是少有的严肃。
“你说……”仁宪皇太后极力掩饰着内心的动荡,揪紧了帕子,冷声道:“你说皇太子下毒至皇帝?有何证据!如此大事岂可信口雌黄!!!”
“所谓证据,皇玛嬷应是最清楚不过,”胤禩不卑不亢,俯身再叩首,才道:“伤君之为罪不可赦。胤禩此来,只为了给皇玛嬷一个解救太子之道。”
双手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仁宪皇太后强自镇定,用帕子擦去额际汗水,张口似有许多要说,最终,却只吐出了一个字:“说!”
“皇玛嬷应该知道不是吗?宫里人常用的那招罢了。”胤禩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声音已变得森冷非常:“但我有条件。”
“让我与皇阿玛单独见一面。”
乾清宫,乾为天,清为彻。
而龙床之上的人,却是双目微合,神智不甚清晰,竟是颇显老态。
在见到仁宪皇太后领胤禩进来之时,玄烨皱着眉头,却最终一言不发,听太监的传报……这,便是皇八子,胤禩。
内侍离开,将门带上,整个内室,只剩下了玄烨与胤禩。
“你来干什么?”玄烨起身,似是不愿在胤禩面前显现任何的弱势。
胤禩却不看他,兀自沉吟:“我已步入老年,但仍不能精心地休息一会儿……我认为整个国家不过是一只弃履,所有的财富都都泥沙……若我死了,没有发生动乱和灾难,那么我也就瞑目了。”甫一说完,胤禩立时转向玄烨,轻声问道:“这是皇阿玛曾说过的,还记得吗?”
玄烨不明所以,却在听到“老年”与“死”字之时陡然呵斥:“放肆。”
胤禩摇着脑袋,似是没有听到玄烨的怒喝,憾然道:“果然如此吗……”
凝视着玄烨,胤禩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龙塌之前。
“放肆,胤禩!”
胤禩拧着眉,玄烨这胤禩声叫得并不顺口,如此看来,就算是咒骂也不会像前世那样朗朗上口呢……胤禩哑然,自嘲起此刻的猖狂。
“那么,皇阿玛,还记得这个吗?”稍一俯身便已接近床上的玄烨,在他即将喊人的瞬间堵住他唇齿,舌尖的磨合。
稍大的果核由口入口,划过喉咙。玄烨猛地伸掌劈向胤禩,却被胤禩一记膝踢直击腹部。
胤禩稍退一步冷眼旁观,玄烨一阵咳嗽,凤眼菩提早已被吞入腹中。
捂着肚子,玄烨目眦欲裂,怒喝出声:“来人!!!”
侍卫很快入内,胤禩深吸一口气,将左右袖口掸下,双膝下跪,俯身叩首。脑袋砸在地上,磕得胤禩生疼。
两行清泪无声涌出,划过嘴角,滴落在地……亦苦亦咸,复杂得连胤禩自己都无法理解。
胤禩干咳两声,咧嘴笑了。
有没有用处胤禩不知道。
会不会成功胤禩不知道。
胤禩只知道,
这已经是自己最后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第五十四章:尘埃之落定
三月二十九日,胤禔与胤祉阅漕河毕,迟了胤禛三日回京,却在进宫之初,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胤禩谋害皇帝,今皆败露,皇帝暴怒,即锁系,交议政处审理
胤祉拧眉,再见胤禔,已是握紧了拳头。
……
宗人府内。
胤禩不满地看向案几上的粗茶,须臾摇起头来,笑自己养尊处优不知疾苦。
这一局棋,终是乱了。
康熙二十年之前,高明就已被第四者收买。
——如此,第四者比自己年长。
康熙三十五年,胤礽之势力已在第四者的构陷之下处于最劣,康熙意欲胤礽前往松江府,以使其得民心以复挽狂澜。此等关键时刻,第四者竟是听之任之。
——如此,第四者根本不知康熙三十五年之民生,只有当时随驾亲征噶尔丹之人,才无法得知松江府之潮灾。
最后,真正知晓那替身之事的人,不过寥寥。
若这三条并列……
胤禩想笑,却蓦地没了声音。
只有那个人了。
……
是夜,皇四子入多罗诚郡王府。
三月之末,乍暖还寒,北风唤回彻骨的冷意。
“明日,皇阿玛就能彻底清醒。”雍正面无表情地说着,却是渐渐咬紧了牙关。
这一局,与其说是赢,倒不如说是两败俱伤。
原本以为胤禩与自己一明一暗,相合以对敌,却不想高明为细作,胤禩与自己的一举一动俱是暴露在第四人眼中。
山西之行,两人中计相继离京之时,早已处于败局。
困于忻州一月之久,以致皇宫之内的康熙被致陷于相克之物中,一败再败。
待到雍正回京进宫请安,才发现,整个乾清宫犹如被一个巨大的六道子屏障所笼罩。
第四者没有向上层扩展势力,反而是将势力渗入底层,将六道子灰烬放入乾清宫内侍奴仆衣物熏燃之中,六道子于常人无味无毒无害,此招要做颇费时日,但一旦成功却是百利无一害。
第四者计算得巧妙,不让康熙轻易死,却也绝不给康熙任何活路。
如此,败局已定。
若不是雍正事先借胤禩名义送凤眼菩提子念珠给胤礽用以试探相益之物的功效,若不是胤礽念及情义随身携带菩提子,若不是康熙在最后的二十余日内招胤礽亲侍……
若不是胤禩用最后的机会将凤眼菩提子送入即将逝去的康熙腹中……
这局,赢得凑巧,赢得凄惨。
胤禔却不看雍正,仅仅独自轻啜香茗,淡然答道:“嗯。”
似乎是觉得没有谈下去必要,雍正打算离开,却在临近门扉之处,突然地顿住,雍正猛地转身,语调极快极轻:“为什么?”
“为什么……”胤禔喃喃自语,蓦地朗声长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拧出了眼泪:“若我说,我只是想一切重来,你信吗?”
“我输了……或许从一开始就输了。原以为毕露锋芒得父期望,君父说,不行;原以为收敛锋芒暗中角逐,君父说,不行。”
“原以为……太子暴虐不仁,皇父剪其党羽,呵呵……”胤禔哑然失笑:“到头来,还不是暗中相助!这原因,不过嫡庶二字,不过天意难违,不过帝心不在此!”
“不过是因为……偏心罢了……”
“不就是一把破位子!为什么偏偏爷就不行!爷……”喉头哽住,胤禔齿间进咬,缓缓吐出两个字:“不——服!!!”
长舒一口气,胤禔似是恢复了常态,再见其模样,依旧是那气质出众、风神俊秀的皇长子。
“所以,只有一切重来,让那年轻帝王再度回归。”
“当一切记忆全部抹去,只剩下对所有成年皇子俱有警戒的那人,这场夺嫡之争,才能真正的公平。”
“那又为什么足足耗费了三十多日?”雍正陡然开口,问:“如果像对废太子那样速战速决,十日便可解决,何必耗时费力,甚至自露破绽?”
长久的默然,就在雍正以为不会听到回答之时,胤禔才缓缓开口。
“胤禛,你可知一种——名为弑父的恐慌?”
胤禛愕然。
“父给我以恩情,永不敢忘,自知此番作为罪大恶极……起码,要给皇父最后的时间……再见这尘世……”
“父养我三十六年,既还之以三十六日。”
“可惜……终究是输了。”
胤禔苦笑,暗自讥讽,这三十六日,自己只能自请阅漕河,不敢见皇父渐逝,就只有从这皇城落荒而逃,以致现在,再无可弥补。
“所有之事,明日,我将据实告诉皇父。”雍正缓缓道。
“囚所之内,二十六个春秋,只有饮尽了踌躇,一辈子才能结束。”胤禔支着脑袋,遥看窗外,轻声呢喃:“这辈子,爷可不会给任何人这种圈禁爷的权力。”
雍正仿佛想到了什么,深深地凝望胤禔一眼,却终究,一言不发。径自打开门,雍正起步离开。
“山西,晋中,太谷。”
雍正诧异地顿住脚步,不明所以地回望胤禔。
胤禔却是背对雍正,看不清神色,只能看到那背影,寂寥无比:“那是,给胜利者的奖励。”
“胤禛!”蓦地再次开口,胤禔声调陡然上升,微颤,稍沉。
“无论你信或不信,即使薄情寡恩如皇族,如我爱新觉罗?胤褆,也不会用如此恶毒的方法,将弑君的大罪扣给自己的亲弟!”
抿唇,雍正无法做出回答,良久,终究是转身离开。
道不同,不相为谋。
雄心大略也好,阴险狡诈也罢,成王败寇才是这皇城唯一的真理。
只有胤禩是那逆流而行的独旅人,妄图以一己之力改变着皇城命定的结局。
最终,他毁了,你输了。
大哥,你胸怀谋略一代枭雄,却,不懂得……所谓珍惜。
渐离的脚步声,在寒风中扭曲,如泣如诉。
终是,曲终人散。
……
宗人府之内,景观千篇一律。
胤禩似是看腻了,斜躺在炕上,轻轻把玩起拇指上的墨翠扳指。
烛光摇曳之下,墨翠深邃如狼眼。
胤禩仍记得,战场之上,那人挺拔的背影。
他握着长剑,他奋勇杀敌,他挡住自己身前。
他说:“即使是送死,也有哥哥们在前一个一个挡着。八弟,现在可轮不到你!”
那是他的战场,那是大清的战场,在他眼里,唯一的,真正可以抛却一切私利邪念,不容亵渎的战场。
胤禩记得,胤禔这一世并不与自己亲近,至多不过是点头之交。
直到,康熙三十五年,胤礽被胤禔陷于最低谷之时,胤禔处于绝佳之地时,才特意来找过自己。
“八弟,五月初九日乃是大阿哥的周岁宴。若无他事,也到大哥府里热闹热闹。”
胤禩知道,这场邀请背后的含义。
去,则为挚友;不去,则为死敌。
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
自己却是陪着太子前往松江府,终究是错过了……这一辈子。
只因……
心不同,念不同……道,不同。
……
第二日,皇帝集王公大臣于养心殿。
康熙位于王座,神色不若前几日的锐利,面色尚有疲态,却是君威更甚。
令诸臣商议胤禩之案,康熙却并不宣胤禩上殿,仅是半合双眼,且听且看,不置一词。
须臾,内侍禀报,皇太子殿下求见。
诸臣愕然,这整件事说到底,太子是不是真的与此事无关还未可知,此时不明哲保身,若是将来……
不待诸臣思量,一抹杏黄色的身影依然入殿,弹袖、屈膝、利落地行礼。
“皇阿玛,儿臣以为此事极为不妥!”
胤礽之声量不同于以往的雍容华丽,仅是清朗镇静,一字一顿。
“若胤禩果真犯下弑君大罪,则必要削其宗籍,即时处死。宗人府司大清皇室宗室子弟之奖惩,如此奸恶之人岂可容之!故而将胤禩囚于宗人府实为不妥。此事事关重大、切不可怠慢而为!”
诸臣目瞪口呆。
“犹如如众大臣所言,如此祸根不除不足以安人心。兹事体大,儿臣以为定要彻查其九族!斩草更要除根!”
众大臣脸色陡然一变,欲图反驳,却是无可下手,皇太子将此事说得太大太绝,已不是臣子可置喙的范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