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长——商厉
商厉  发于:2014年0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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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约沉默半晌,轻声说道:“这天下何曾有过不败的将军,不灭地大族?任家若真是够聪明,就该自削权柄,让自己和常家位置相当。可惜这种事,杀了他头也做不来的。不过你放心,我们要对付的不是任家。”

沈约不顾范希诚脸上的惊诧和欲言又止的神情,自言自语道:“就先拿你的老靠山开刀吧。”

(二)

宰相府中,廖延西慢慢抚弄着沈约送上的拜帖和礼单,轻声说道:“济宁不是什么好地方,礼不骇人也是自然,然而依沈府之能,未免太过小气。”廖谨修在一旁听着,知道父亲大人意有所指,皱眉冷笑道:“沈约那小胖子瞎了他的狗眼,看我廖家如今有难,就敢糊弄到太岁爷头上来了。”

廖延西微微一笑,站起身来,绕着桌上铺开的一幅画走了一圈,画上楼阁精雅,烟雨婆娑,几个老者或听琴,或观棋,或执酒盅,或赏花事,端的是一派风流气象。画旁题着一首小诗:

一双燕子语帘前,病客无聊尽日眠。

开遍杏花人不到,满庭春雨绿如烟。

霏微细雨不成泥,料峭轻寒透裌衣。

处处园林皆有主,欲寻何地看春归。

“处处园林皆有主,欲寻何地看春归。”廖延西轻吟画上之诗,叹息道:“画虽一般,意象也嫌小了些,书法倒是不错,也算对得起沈持风的文名。”

范希诚苦笑着,心想沈约这小子太也胡闹,廖家如今局势大不定,偌大的家业眼看着就要雨打风吹去,你却写这么直白的混诗来刺激人。他略一沉吟,恭声道:“沈约行事向来滑稽,此举只是竖子无聊,妄图刺激大人心智而已。”

廖延西心下暗自叹息一声,轻轻拍了拍范希诚肩膀,摇头不语。范希诚见事颇明,知道装相已被识破,赶忙道:“这诗看着倒也眼熟,像是——前朝荆国公长公子之作。”

廖延西脸色渐缓,微笑点头,“别岫素有文名,果非虚致,我家这傻小子便一点也没看出来。”听廖谨修低低哼了一声,廖延西转头道:“怎么,不服气?”廖谨修昂然道:“希诚刚刚那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不就是前朝那位性情耿直的元泽公子吗?因与其父不合,时常上书讥刺的那位。”廖延西闻言失笑,指着那几行小字道:“你可知这是谁的字?”廖谨修一窒,世间书家何止千百,他哪能一一辨别?只得强着脖颈硬扛道:“虽也清雅雍容,但绝不是沈叔的字。”他幼年在宫里陪太子读书,也被沈持风教过几天,对这位挂名师父倒颇有几分尊重。

廖延西点点头,“兴属闲长,良无鄙促,此子恐非池中物啊。”说罢看向范希诚,“别岫世侄,你怎么想?”两番对话,范希诚发鬓已微湿,看向老上司的眼神敬畏更深,佯作镇定道:“内紧外疏,虽是小楷,行文之间气派极大,似是学的前朝首辅之子严东楼。”

廖延西捻须微笑,笑道:“果真才子,才子啊!”范希诚连道不敢,神色愈发惶恐,须知那严氏父子乃是大大的奸臣,沆瀣一气以权谋私,也不知坑了多少国帑为私用,最后俱是落得了个凌迟处死的下场。此言一出,他也不知相爷会作何反应。廖谨修却不以为然,笑着说道:“听闻东楼公子字虽风流,却生得短项肥体,颇为粗陋,到也符合沈约形象。”廖延西倒没显出特别厌恶沈约的神色,微笑驳斥:“你这两天没轮到上朝,难怪不知,沈小胖子去了一趟济宁,倒是瘦了不少,现在快跟你一般俊了!”说完自己忍不住先笑起来,范希诚也不禁莞尔,只有廖谨修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父亲是损自己呢,还是夸自己。

笑罢,廖延西正色道:“沈约此子绝不能轻视,元泽公子因与父反目、大义灭亲而受到重用,东楼公子辅佐父亲因而惨遭凌迟,这且都搁到一边,这画的第三重含义,你们却看出来没?——修儿,这一点别岫肯定不知,你可要加把劲了。”

廖谨修略一迟疑,“这画里楼阁好熟,可是我们家在西山的别业?”廖延西点点头,漫不在意地低声叹道:“你也是小时候去过一次,自然记不大清了。这画好生详细,倒像是亲眼见过一般。”他忽地转头,望向窗边一个一直未开口的人,“士明,你看这檐角风铎,可是当年你挂上去的那个?”林士明慢悠悠地站起来,瞥了一眼桌上画卷,点头道:“不错。”

廖谨修无甚反应,范希诚却在努力控制着内心的震惊,他跟随廖相也有两年多了,一向只知林中丞耿直清正,素来与廖相不合,御史台更是致力于挖廖相阴私示人,往往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有一本参上。出入相府时也从未见过林中丞来访,今日来时在书房见着,他已经颇为讶异,再看廖相对他万事不避的态度,他才有所怀疑。正在他思索间,廖延西已经轻声为他解惑:

“一个人权势太大,总要有些对头的。否则圣上就会很不放心。若是御史台隔三差五地揪我的小毛病,却还是逮不着什么真正的把柄,岂不正彰显出我的清白?”

“下面的人如何看你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圣上心目中,你是怎样一个形象。”

廖延西转向林士明,沈声道:“沈约和任家当真不睦?”林士明微微颔首,郑重道:“已经查过了,两年前越莲湖一案,任家不知为何企图浑水摸鱼刺杀沈约,正是因此,在后来的查案中任家才有苦难言,甘愿当了个冤大头交出京都防卫。”

他说得不多,但每句话都切中要点,廖延西赞赏地望他一眼,他一向很信任林士明的判断力。

“不用沈约这小子花这么大心力提醒,我也知道自己该退了,否则修儿定然无法上位。只是朝中依附于我的官员,和家里的族人,我不能不为他们考虑打算。沈约如今虽只是侍郎,却已隐隐有执掌工部之象,日后前途想必无可限量——”廖延西说得颇为沉重,看了一眼儿子,又看一眼林士明,似是在做无声的交托。

林士明紧皱眉头,字斟句酌般缓缓道:“沈约可信,只不知公子心高气傲,是否能容得下他。”

“林叔”,廖谨修郑重地打断他,“为了族人,为了廖家,谨修会忍。”

廖延西与林士明相视一眼,露出一个会意的笑容,廖延西轻声道:“那今日之事就这么定了,尽我们朝中现有的能力帮助沈约,集中精力扳倒任家。”这位一代奸相有些惆怅地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过中庭直射向外院花厅,看到了那位正静候交接的年轻权臣,一字一句道:“让他进来吧。”

范希诚飞快地瞟了一眼正专心喝茶、目不斜视的林士明,应声而去。

(三)

相府秘会后数十日内,在御史台与廖相旧属的连番进谏下,应国朝堂经历了十年来最大的一次换血。沈约因河事之功升任工部左侍郎已成旧闻,为给沈约腾出位子,范家希诚公子也凭空长了半级,转正为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工部尚书;廖谨修进入中书门下见习;最新消息是刑部钟聿宁凭着铁板直断的清名官声渐隆,大大扭转了十三衙门和大理寺多年的阴森形象,民间“钟铁面”之号迅速传开,几有凌驾现任尚书马恒之势。

两年前越莲湖之事后,廖相虽然失势,但刑部一贯唯他马首是瞻,马恒更是相爷门生,这个闷亏也只好咽下。加之钟聿宁确是能干,不过是个形象工程问题,而且他有越莲湖救驾的大功,御前圣眷正隆,更无人敢说半个不字,沈约甚至到钟府拜访时都没和他透过气。范希诚在工部也有四年多,升任并非难事,这些事中,最麻烦的当属廖谨修,中书门下是宰相统领的实权部门,他本不愿让廖谨修沾染,但这是他给廖相的保证,也是合作必需的姿态,不是他的意志能左右的,至于日后之事,找个由头将他踢出去便是。

要完成这样大的一场人事调动,自然要有足够的空缺,这也就意味着一些老人的让位和下台。

若是这几年来应国朝堂风平浪静的表面下是暗潮汹涌,那么这种暗潮在这两个月中就完全被搬上了台面。先是御史台的一纸奏折,痛斥工吏二部结党营私,在河工一事上安插亲信贪腐不堪,折子一上便石沈大海,廖相早料到陛下不想深究,反正儿子已如愿进了中书,刚好抢着趁机上书告老,范勤紧随其后,跟着向吏部递了公文,陛下自是欣然同意,多有赏赐不说,又下旨大加慰问,顺便赐了廖谨修的儿子一个都骑尉的爵位。还未待两位老人收拾行李离开越春,沈府的后手已经恢恢如天网遍撒六部,从文渊阁到户部,廖林两家门生纷纷上书进言,要求陛下彻查河工一案,御史们更是不失时机地挑了个雨天上演了一场宫门跪谏,激得原本心存宽仁的皇帝陛下终于在一场大怒后下令彻查,严惩不贷。

沈尚书见架子铺得差不多了,心灰意冷地上书称病,反正户部不清白已成定案,退一步也算表明心迹,朝中众人见沈家有心退,碍着沈约面子,自然也不至于太过为难,有钱大家花,何必非逼着沈家把这么多年吃进去的银子都吐出来呢?至于其他派系,这一次贪腐案牵连不够广,下马的多是廖府一系,他们乐得看热闹,期待尘埃落定时能够分一杯羹。

廖谨修需要一个白璧无瑕的背景,沈持风需要给儿子的光彩腾一个位置,林士明早就被迫上了贼船,这次的损失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剩下来的只是如何收集好任家牵连此事的证据,埋下他的第一手牌。

他不想失去米澹洲这个助力,但如今工部已尽在手中,如果情势不得已,抛出去也无妨。

最棘手的一步到了——现任大内侍卫统领是任老爷子的嫡亲徒弟李明丰,将这一支力量折在下来,任家在京城之中便真正无反手之力。任炜方的京都守备师早在两年前便由常铮平接任,任家故旧虽遍布军中,但这“军”指的是遍布应国广大土地上的州军以及驻守疆域的边军,京城中,任家能通往皇帝身边的最后一支力量,就是李明丰。

沈约没有放过他。

在向父亲咨询这次行动的方案时,沈持风只有两个字的交待:

“稳妥”。

因此迄今为止,沈约虽然放手大干了一番,却做得十分稳妥。对付李明丰,他也采取了同样的策略,谋定而后动。一个有七房小妾四处私宅的官员,总是比较好对付的,所以沈约并没有采用越莲湖那次漏洞百出的栽赃方式,而是真的给他们来了次谋反劝诱。

五万两银子,买一次进宫的机会。

李明丰好歹是任老爷子的徒弟,贪财好色是有的,大节上却把持极稳,根本不上当,反倒立即决定将来人捆绑送赴大理寺。可惜蒙脸布一揭开李明丰就险些晕过去,原来这个“来人”是他最心爱的第七房小妾秋娘的亲哥哥。小妾的哥哥不能杀,这笔钱自然也退不回去,李明丰只好闷声发大财,痛斥了大舅子一顿,又着秋娘把厚厚的一叠银票缝进棉被里。

第二个出事的,是李明丰的儿子李骏。李明丰虽然有七房小妾十一个女儿,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和秋娘的儿子。李骏今年十九岁,原本只是京里无甚特别的一个浪荡子,虽然继承了父亲的贪花好赌,却未曾惹出过什么真正的祸事。

可他现在有了,他和怡情阁的花魁雁卿姑娘有了个孩子。

李明丰再喜欢女人,好歹也是个要脸的,越春不必外省,杀了随便找处山头埋了便是。雁卿的条件很简单,要么赎她回去八抬大轿娶进门,要么一万两银子一次两清。

现银。

依怡情阁花魁的身价,这价钱虽然狮子大开口了些,却并非太过分。

李明丰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所以在见了楚楚可怜又娇媚万分的未来儿媳妇一面之后,当晚就上南门市通宵开业的大兴钱庄,兑出了一万两现银。

而这一切,沈约没有动用一分朝堂中的力量。李明丰自然更不会傻到将这等隐私事捅给过去的恩师。

沈约不清楚这些日的异动让任家张开了多少暗地里的眼睛,他不想冒一分险。

而与此同时,军权却是他切切实实想要染指的。禁军统领负责宫城防卫,并无机会建功立业,假如没有一个天大的变数出现,很难再有升职。

可他在军中并无第二个可以信任的人。

是以沈约这次动用了手上的全部力量,务求蛮横不讲理地将苏宝生强推上去。

六月初十夜,距离京中上一个大事件整两年。

这一夜发生了很多大事,但一切都要从三场对话说起。

(四)

六月初十夜,距离京中上一个大事件整两年。

这一夜发生了很多大事,但一切都要从三场对话说起。

申时末,安和公府书房。

“任晖,你今晚回家吃饭成不成?”

“你又想干什么了?”

“不管我想做什么,我答应你的事,永远作数。”

一阵难耐的沉默。

“爷爷受不了太大的刺激。”

“我受不了脑袋搁在你爷爷砧板上的刺激——你也说过,任家数十年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已到了该败的时候。”

“安仁。”

“大哥,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亲人。”

“——安仁,这一次千万莫要再让我失望了。”

酉时初,安和公府北厢房。

这一次对话则尴尬地多,面对这两个人,沈约十分有限的良心难得地发挥了作用,讪讪地说不出话来,倒是主人任蔻显得极为大方,不仅毫无芥蒂地添了一副碗筷,还主动要求去厨房加两个菜,把屋子留给两人谈话。

“最近怎么样?”

“少爷无需如此,有事直说便是。”

“——一宁,你可记得我为什么给你们取这两个名字?”

“少爷答应过保我们一生安宁。”

“可是我没做到。飞雉城的事,真的对不住。”

“不关少爷的事,这是一宁自己的选择。少爷,我虽人在这里,但任何时候,只要少爷和沈家需要我,一切都同当初一样——现在,少爷要我做什么?”

“今天夜里,将这东西送到灵境胡同一栋房子里,藏得越隐蔽越好。府门口已作了标记,不会认错。”

“灵境胡同——那不是李大人的外宅?”

“你去过?”

“没有,听任晖骂起过——这东西不能从沈府出来,少爷,你来时有没被盯上?”

“不能确定。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出京的事,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留在这里”

“嗯——安生好吗?”

“他不错,下个月就要娶媳妇了,不管怎么样,到时候回来喝一杯喜酒。”沈约语中含笑,深深望一宁一眼,“我得走了。”

一宁沉默地点头,掂量着手里小小的竹筒,知道今天是不能和豆哥儿一起吃完晚饭了。

或许再也不能。

亥时,西城林府。

密室中只沈林二人和一位葡萄姑娘,所以沈约很放松,一边被服侍着吃剥了皮的葡萄,一边问道:

“海路大概还有多久回京?”

“我跟青城山的老头儿们打过招呼了,琴棋书画游山玩水都随他,只要别把人给我弄回京师就好。”

“南澧边界的青城山?”

“是”,林士明叹了口气,“出去也好,免得像李骏一样,惹出那些事端来。”

沈约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这其中可有大大不同,你家这麻烦可是海路他自个儿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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