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长——商厉
商厉  发于:2014年0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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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不能理解的是,绿橙楼的饭菜已给他整得如此难吃,为何还有人抢着在那请他吃饭呢?

“还是你家呆着舒服。”

此刻沈约正搬了张椅子,坐在钟聿宁床前喝酒。钟聿宁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接着看手里的书。

“就是死人也会嗝个屁,你尽管放,臭不走我的。”

钟聿宁放下书,正色道:“我已喝了半个月稀粥,肠胃清洁,放的屁自然臭不到你,只是你一身酒气却已经快熏死我了。”

他一板一眼地说来,完全不觉得好笑,沈约却已经笑得直不起身,“哎呀世衡,说真的,你真是颗开心果,怨不得海路那厮日日和你混在一起。”

钟聿宁皱眉,“你是没长眼睛不成?他今日就不在。”

沈约促狭地笑笑,“那就是说之前都在?”

钟聿宁脸一红,不再言语。他早知道沈约有的是法子把人逼疯。

一坛子酒片刻就已喝光,沈约愁眉苦脸地盯着钟聿宁,“你介意我出门买罐酒不?”

“请便。”钟聿宁摆摆手,“难道还要我下床帮你买不成?”

沈约打个哈哈,“梁太医亲自伺候了半个月,再重的伤也该能下床了”,他微笑着,“何况你身子骨本来就不错。”

钟聿宁也不气恼,想了想道:“你若不怕我一去不归,那也可以的。”

沈约一窒,若不是怕被人拉去吃饭,他怎会到钟聿宁家里来喝酒?作为朝中升值最快的两名青年官员,现在想请沈约和钟聿宁喝酒的人只怕能从皇城根排到越春城那头。以至于他看见钟府门口那两条狼狗的时候,只觉得比什么美人都可爱。

沈约喃喃道:“这人嘴巴明明很不灵光的,怎地养个伤倒伶牙俐齿起来了?

他却不知,钟聿宁养伤的这些日子中,家里已经接待过多少足以让他蓬荜生辉的大人物。圣上将最宠爱的太医派到钟府的消息一出,连刑部尚书都赶着登门探望。

这不是对钟聿宁青眼,是给圣上面子。

给圣上面子的机会不多,所以上门看他的人都很抓紧,一时间,钟府门槛几乎被络绎不绝的探望队伍踏平。

狼狗再凶,也不能咬探病的人的。

“唉,你好歹还有娘亲和海路帮你挡驾,晴弓他们又常常过来与你说话,日子可比我好过多喽。”不过多久,沈约又唉声叹气起来。不知何时,这越春城里最受欢迎的年轻公子哥已从小任将军变成了小沈公子,鲜花簇拥的滋味虽然美,可也让人有点儿吃不消。

小沈公子今儿个就想吃顿素的、清淡的,最重要的是,清净的饭。所以钟大娘跟厨娘早就乐呵呵地奔赴菜场,丢他一人陪着钟聿宁。

沈约不知从哪儿摸出两颗弹子,趴在地上弹着玩,“你说海路今儿个为何不来?”

钟聿宁避而不答,他知道说什么沈约都有话接,没的自找麻烦,只是反问道:“彦升也没来。”

“是从没来过。”沈约纠正他,顿了顿,又幽幽叹道,“他那人多会自责,你还不知道吗?”

钟聿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若不是你做男人都嫌太胖,我真会把你当成个女人。”

沈约一本正经地道:“本少爷的心,原本比女人还细的。”

“听说沈叔今晚请任家几位赴宴?”钟聿宁难得想起来找话茬。

沈约一脸头痛,“我现在才知道,男人不仅心思比女人细,嘴巴也比女人长的。”

“海路不想见彦升我明白”,钟聿宁皱眉,“虽然没什么道理就是,但你又怎么了?”

沈约轻轻叹了一口气——也许并不如想象中那样轻,但钟聿宁没有听见。

“宴无好宴,我又何必送上门去呢?”

应国与维茨战事再起,今日这顿,不仅是向任家释放善意,更是给任晖饯行。至于与任蔻的婚事,他倒并不担心,一来他不日即将赴河运衙门上任,二来任氏兄妹情深,任蔻与父母又都不亲,决不愿在兄长不在时出嫁,战事一起,婚事必然拖得遥遥无期。

他只是不想听两家人惺惺作态地回顾往昔而已。任家诸位的涵养沈约深有体会,不过他可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一个犯贱问起任三叔的伤势之类不该提的事。

钟聿宁望着沈约阴郁的脸上神情变幻,淡淡道:“我屋顶快破了。”

“啊?”沈约大惑不解,他今天没喝多少,头脑却已经开始有些昏昏沉沉,眼前人的脸也是涣散了又清晰,清晰了再涣散。

钟聿宁啪地撂下书,“酒气熏鼻怨气冲天,说话都大舌头了,你还可以再丢人一点。”他精习律令,平素严于律己,最看不惯沈约放浪形骸。沈约也不生气,只沉默地收拾打碎的弹子,又去取了笤帚簸箕扫干净。钟聿宁眉头越皱越紧,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无力插手、帮不上忙,放朋友一人独自伤怀。

“你去吧,找个能放纵的地方。” 便是他想陪沈约喝酒,沈约也不会让他逞这个强。

何况他真的……不会喝酒。

钟聿宁苦笑,他平生最不拿手的,一是喝酒,二是说话。

要他安慰沈约,还不如再找个刺客来比较快。

沈约笑笑,“吃了饭再走,总不能让伯母白辛苦。”

钟聿宁微微失神。没想到,沈约笑起来的时候,那对肿眼泡竟还蛮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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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钟聿宁家出来,沈约便到了怡情阁。晴弓离去后,现在的花魁唤作雁卿。依沈约看来,林士明取名的冷笑话功力又有精进,什么雁卿,艳情还差不多。

吐光了晚上饭菜,在床上厮混了半个时辰,又坐在床头消耗了一壶老酒,沈约翻身下床开始穿衣。

“这么晚了,还要回去?”雁卿媚眼如丝,娇声软语,“知否马滑霜浓,应是少人行。”

沈约正在扣内衫的扣子,险些没笑出声来,“六月天的马滑霜浓?雁卿姑娘,想做花魁还是回去再念几年书——要不然闭上嘴也是上策。”

雁卿凤眼微眯,眼底现出一丝恼恨,半晌又幽幽道:“别的男人跟我在一起,总舍不得离开我,多陪我一刻也是好的,只有你,居然一做完事就要走。”

沈约整理好外衫,调整着腰带上的配件,凉凉道:“因为我既不是别的男人,对你也没什么兴趣,上窑子不过是发泄不良情绪。当然,你也一样,无非是挫败感作祟而已。既然大家心里都很明自,又何必还虚情假意,肉麻当有趣。”

雁卿银牙一咬,抓起床下一只绣鞋扔了过去,沈约闪身避过,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你知不知道妓女不能违抗客人?”

她爽快地点头,面无表情。沈约打量了下她光溜溜的身子和满不在乎的神情,忽觉有趣,“你知不知道我明天就能让你被赶出这怡情阁?”

“哪怕我赎身银子还没交完?”雁卿笑得十分愉快,“我还知道你能让我明天就消失在这个世上。我来前姆妈就吩咐了,要好好伺候着,千万莫要惹你不快。”

“那你还拿东西扔我?”沈约越发觉得有意思,“莫非这是某种情趣?我可不怎么欣赏。”

雁卿咯咯娇笑,笑完忽又面色一凛,冷冷道:“你却不知道女人想打人的时候,是想不到什么后果的。现在我已经打过,你可以滚了。”

(二)

沈约走出雁卿的小院时,心情虽未便好,却也并不如何糟。

这女人虽然俗艳泼辣,倒也有趣。

然而当他看见夏晴弓一脸三贞九烈地守在外头时,情绪就再好不起来了。他虽习惯了在楼子里听那些个达官贵人的壁脚,并不代表他自个儿也喜欢做那事时被偷窥。

沈约平伏了一下心绪,静静问道:“什么事?”

晴弓俭衽一礼,“听说大人心情不好,姆妈让我来瞧瞧。”

沈约缓缓走过她身边,“赎了身的人,少管怡情阁的老鸨叫姆妈,没的惹人闲话。”

“任将军在前厅候着。”夏晴弓忽觉有些冷,急促地开口说道。

沈约回答她的声音很嘲讽很冷漠:“若不是你告诉他我的所在,别人哪能找上这里来。”他脚下不停,转眼已将晴弓甩出三步开外。

看着沈约迈着疲惫的步子前楼走去,晴弓心头猛地一紧,一股难以抑止的恐惧涌上心头,她也不知为何如此担心,慌乱间提高声音叫道:“你要去哪里?”

沈约的手放在木门上微微一僵,没有回头,疲惫说道:“去见任晖。”

前厅的雅阁中,任晖正在喝酒,也无人服侍,他慢慢斟了一杯,一口喝干了,望着手里不知什么东西呆呆出神,过了半晌,又慢慢斟了一杯酒,一口又喝干了。这么自斟自饮,一连喝了十二三杯,一壶干了,便另起一壶,他斟得极慢,饮得却极快。便是沈约站在门口的片刻间,桌上琳琅满目的空壶间又多了一只。

沈约走上前去,略一犹豫,伸手按住了那壶酒,“这酒不好,你喝得却太多。”

任晖抬起头来,目不转瞬的凝视他,隔了良久,忽而缓缓摇头,叹道:“怡情阁的酒若不好,京城何处还有好酒?”

沈约微微一笑:“你家,我家,宫里,飞雪楼。总之很多。”

任晖沉默半晌,“把自家放在皇宫前面,你太也无耻。”

沈约拿过他手上杯子,一口饮尽,叹道:“果然比给我的好上不止一点。也难怪,美人在抱的时候,再精明的男人通常都变成了瞎子。”

“就是这个道理。”任晖手里原先抓着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收起来了,他腾出手拿过酒壶,又给沈约斟了一杯。沈约干掉那杯酒,将杯子抛到一边,掀鼻嗅嗅,“醉仙酿。你来之前就喝了不少。”

“几杯而已,难得沈叔有兴致。”任晖显得有些心烦意乱,伸手推开他,“两家人讨论你亲事的时候,你却在这里寻欢作乐,你对得起豆哥儿吗?”

沈约沉默少许后道:“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豆哥儿。”

任晖也不知听懂了没有,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你是她未来的夫婿。” 他的眼睛在凝视着沈约,眼里有种说不出的神色,仿佛有很多的话要说,又仿佛什么也没有。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你已是豆哥儿的夫婿。”

“所以呢?”沈约强抑愤怒,沈声道:“所以我孝敬你爷爷关照你妹妹都是应该,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心怀不轨,所以我就要装聋作哑从此两家变一家?任晖,你未免想得太过天真。”

任晖悄然半晌,脸上透出一抹掩饰不住的痛苦之色,他闭目压下心头暗火,“安仁,现在轮不到你做主,你可知为了这门亲事,我爹已同爷爷吵了一架?”

沈约冷笑道:“这么说我倒该感激你们父子的不杀之恩。还是为害你祖孙失和心怀歉疚?这本来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何况你爷爷不想放过的人,即使成了他孙女婿还是不会放过。把两家绑在一块儿,这算什么。今日我定亲的对象要是你,任老爷子或许还有所顾忌,不过一个孙女,你以为他就不敢大义灭亲?”

“沈约!”任晖一掌拍下,面前一张梨木桌子顿成无数碎片。沈约面无表情,冷冷道:“今儿个这儿下人我都打点过的,你便是把这怡情阁拆了,我沈府也一样赔得起,请。”说着拖过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眼帘微垂,面容沉静,竟没拿任晖刚刚展现的霸道实力当一回事。

任晖气极,向来灵光的口舌都气得磕巴,“你可知道你现在的麻烦有多大?若是不娶豆哥儿,大应的天下再大也容不得你!”

沈约一声冷哼,“任家的权势还能遮了天去?便是遮,也只能遮应国的这一片!”

任晖脸色又青又白,颤声道:“你要叛国?”

沈约笑了笑,好整以暇地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别用这么重的词儿,你任家几时将我看作应国人士?不过一个必怀异心的混血杂种罢了。”

任晖不怒反笑,“你以为这样便能让我任家退婚?但教豆哥儿欢喜,我管你乐不乐意,你想娶也要娶,不想娶也得娶。”

沈约嗤地笑道:“你一向最疼妹子,若你丝毫不以她幸福为重,咱们兄弟一场,我便娶她十个八个又何妨?”“

任晖一脸平静,”只因你虽并不中意她,却一定会好好待她。你原本比我们任何一个家人都更经常陪伴她。“他顿了顿,缓缓道:“对于一个做哥哥的来说,这就够了。”

沈约脸上出现了一丝说不出的悲哀神色,“你如何知道的?”

任晖微微一怔,定定地看着他,怒火、伤心、失望,直看到种种情绪都化作虚无。他木然道:“感觉,她的院子里有你的感觉。”

沈约的心一点点沈了下去。他早就知道,任晖根本是他的死穴。聪明、稳妥、英俊、脾气很硬,但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温柔,即使是最伤心的时候,也永远大局为重。

最重要的是,他一直都最重视他。

然而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任晖不仅重视他,更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了解。或许他一直的不知,只是因为太知。

沈约站起身来,喃喃低语:“你一直都知道。”

任晖俊秀的脸庞忽地扭曲了起来。他闭上眼,良久没有睁开。

“我只盼我不知道。”

沈约笑了,笑得苦涩。他轻声道:“你回去跟豆哥儿说,我不会娶她。”

任晖霎地睁开眼,一字一顿地问道:“我怎么说?”

“就说——”沈约歪着脑袋思索了一番,最终温和一笑:“就说很抱歉我爱乌不能及屋。”

沈约就这么走出了怡情阁,此刻寅时过半,街上阒无一人。

他抬头看天,月色正清明。

“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

他轻轻念着,终于落下泪来。

(三)

第二日,沈约远赴鲁地,走马上任河运司。

半月后,大应与维茨战事再起,任晖应诏出征。

世人皆知,河运一项乃是国计民生中最耗钱的事务,应国这十几年来日日修河,年年决堤,灌进河运衙门的银子堪比洪水,却愣是没听见个动静。

这一方面是阴雨连绵天灾难挡,另一方面自然也是人祸,照理说这笔银子就是用来装筐筑堤也足以保一方安宁,可从京都工部到河运总督府,再到往下的各级官员,便如大堤中的白蚁一般,硬生生把这条民生防线从里头蛀了个清空。

此时正当盛夏汛期,山东一地为涝灾所累死伤已不止万计,沈约这次赴任就是要抢在秋汛之前,对千疮百孔的河堤进行最低限度的修补。出京时沈约坐的是轿,然而每离京城远一里,道旁乞讨者便多几个,待到一行人出了直隶界,官道两侧便当真是灾民成列、饿殍遍野了。一路行人无不面黄肌瘦、病骨支离,身畔蚊蝇环绕,甚至有人捡了观音土与灾民换婴。沈约自命心肠狠厉,却也再看不下去,丢下一宁和仆从救济灾民,带了安生打马狂奔,片刻不歇直赴济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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