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宁仰起头，闭起眼睛不看惨白的白炽灯：“免贵姓宋，158 ********。”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齐宁把手机扔到一边，沉默地打开案宗。

赫拉克利特说过，一切都遵照命运而来，命运就是必然性。

既然有些事情无可避免，那么就去接受它，迎接它，这样若干年之后回首往事，兴许还能付之一笑。

多美妙。

第三章

宋希诚和何慕走在宽阔大街上，人行道上落满枯黄的梧桐树叶，这个场景不由得让宋希诚想起南方的家乡。

“你为什么要来B市啊？S市不是也很好么？”

宋希诚笑笑：“S市给我的感觉太匆忙，像个钢筋森林，人和人、人和世界之间都没什么联系，像个都市孤岛。”

何慕挑刺：“也不完全吧，我看倒挺热闹的，何况，现代大都市不都是这样。”

宋希诚摇头：“那种感觉不同，在B市我反而比较有归属感，无论是在警局还是在家里，而在S市的话，怎么说呢，虽然在那边长大，但是总感觉比较孤独，人和人之间的疏离感太重。”

“在家里？”何慕轻笑，“其实头不是一个容易让人有归属感的人吧？我记得当时进组之后大约一个月他都没搭理我们任何人，那时候你和吕慎言都还在下面的分局，他和娜娜是一批进来的。”

宋希诚从来没听他们说过之前的事情，很是好奇：“然后呢？你们怎么和他熟起来的？”

何慕回想了下：“其实那个时候除了崔队，没人和他熟，他就一直闷闷地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下班也就回家了。你来之后，他才偶尔会和我们开开玩笑。”

崔鹏原先是二中队的队长，之后他升到副总队长的位置，便从各中队抽调精干警力在二中队的基础上成立了重案组，自己兼任组长，钦点了自己的得意弟子齐宁当副组长，他升到总队长的时候又把齐宁提正，这个历史宋希诚倒是有所耳闻的。

“他其实不是坏人，就是脾气不太好，看起来冷淡而已。”宋希诚为他辩解。

“恩，不在背后非议领导了，应该是这里吧？工人新区18栋。”

宋希诚敲门：“你好，有人在么？”

门开了，有个睡衣拖鞋的年轻女子站在那里。

宋希诚掏出证件：“你好，我们是警察，有个案子需要你的协助。”

那女孩点点头，领着他们走进去。似乎是个两居室，阴暗狭小的客厅里放着一张破破烂烂的旧沙发，而两个房间的门都紧闭着。

何慕自来熟地坐下：“这边房租还算有点贵，你们一共几个人住啊？”

她给他们倒了两杯水，坐到他们对面：“算上小娟，我们一共六个人住。”

宋希诚有些惊讶地打量着看起来不足90平方米的公寓。

“不错了，比起有些住地下室的北漂，我们已经很幸福了。”

“洪娟住在哪间？”

“她和我住在客厅，其他四个人分别住在两个房间。住客厅的话，房租会相对便宜些。”

“那天她离开住处的时候，有任何异常么？”宋希诚打开录音笔，一边做着笔记。

女孩想了想：“好像是没有，我和她是同一家酒店的服务生，不过我负责送菜到各个包厢，她是包厢服务员，一般而言我会比她回家早一些。”

“当天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是晚上九点多钟，大多数的包厢都已经散了，领班提前让我们回去，我正好经过她那个包厢和她打了招呼。”她眼泪突然掉下来，“她还让我去超市帮她买点保健品，第二天国庆她准备带回老家的。”

宋希诚皱眉：“当天晚上她没有回来，你没有起疑心么？”

她胡乱抹着眼泪，何慕很贴心地递了张纸巾过去。

“她和厨房一个配菜的关系有点暧昧，以前有的时候也不回来的，所以我就没多想，结果第二天早上她都没回来，因为她车票是下午的，我怎么打电话给她，她都不接，我才感觉到可能有问题，然后就听说了……”

何慕对宋希诚低语：“分局已经排查过那个配菜的小伙子，他有极其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宋希诚点头：“所以凭着你的了解，当天她会携带贵重物品或者大量现金在身上么？”

她摇头：“不可能，她家里经济条件很一般，钱都给我去买保健品了，身上哪里还有什么钱。”

何慕突然问：“她这个人属于那种有戒备心的人么？还是比较单纯？”

那个女孩犹豫了下：“怎么说呢，我们都出来好几年了也谈不上有多单纯，她其实还挺聪明的，就是有点喜欢贪小便宜。”

“好，谢谢你。”

到了路上，齐宁打电话给宋希诚：“你们到哪里了？”

“我们还在工人新区，刚刚问完洪娟。”

“恩，正好第三个死者的身份查出来了，我现在过去，你们不要走远在附近等我。”

宋希诚无奈地耸耸肩，两人傻兮兮地站在一棵树下等。

过了一会，齐宁的那辆奥迪A4慢悠悠地晃过来，何慕很识相地坐到后面，讨好道：“其实哪里需要头亲自开车来，我们应该先过去，泡好茶水等着头啊。”

齐宁没搭理他，问宋希诚：“有什么发现么？”

刚刚才有一点不愉快，他如今又像没事人一样，宋希诚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别扭：“也没什么，被害人家里条件一般，六个人一起住，遇害当天托室友买了保健品准备第二天回老家，离开工作地点应该是九点之后，不算是个非常单纯的女孩子还喜欢贪小便宜。”

齐宁点点头：“确实不算很有价值。”说罢，他一踩油门开到80码。

宋希诚皱眉：“要不还是我来吧，在城里开这么快总归不安全。”

“马上不就到乡下了么？”齐宁超车超得不亦乐乎。

“你还是应该开局里的车来的，”宋希诚无奈地靠着坐垫，“我这几天会帮你上网查罚单。”

一路上三人都不再说话，当快开到城西新区的时候，齐宁开口：“对了，刚刚开会的时候想案子，态度不太好，对不起。”

宋希诚瞬间呆住了，一旁的何慕也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齐宁。

齐宁其人，不刚愎却自大，不粗鲁却吝于言表，加上此人自我感觉全知全能，所以除了社交礼貌上的道歉与致谢，几乎从来不对别人说“对不起”这般的字眼。何慕转头看窗外艳阳：“今儿太阳是从东边升起的没错啊，还是2012真的来了？”

宋希诚心里却有些不舒服：“兄弟之间说对不起做什么？我没那么小心眼。”

转眼已经到了一片简陋的居民楼，看起来像是附近厂区的宿舍，齐宁把车停稳。

“今天已经周四了，临时安排我怕你来不及。帮你订了饭店，你到时候记得把包间号时间地点发给对方。”

宋希诚转头看他，困惑不解：“齐宁，你……”

齐宁摆摆手：“就那么定了，我有会员卡可以打折，现在我们先去查案。”

目送他的背影进了楼道，宋希诚喃喃道：“不对，很不对。”

何慕站在他身边：“得友如此，夫复何求。小宋，你真的不是他私生子或者失散多年的弟弟？”

宋希诚甩了甩头，也跟着进去。

齐宁站在二楼的一家门外，淡淡阐述：“刚刚法医那边有消息，第三个女子死于昨天凌晨，然后老张他们排查了附近的几处厂房的失踪年轻女工，又请工作人员来认尸，最终确定被害女子名叫莫小惠，是化工厂的女工，这里是她的宿舍。”

“里面没人？”何慕见他迟迟不进去，好奇问道。

齐宁用食指和中指夹起防盗门上的一张纸片：“催缴电费单。”又轻轻抚过门把手，“浮灰。”

“那又怎样？”

齐宁皱眉：“排除工业区灰尘过大的因素，长时期不缴纳电费，要么这里很久没无人居住，要么她和她的工友喜欢欠费。”

第四章

“现在是上班时间，没人在很正常吧？”宋希诚左右看看，整栋宿舍楼寂静无声。

齐宁摇头：“不一样，你仔细看，这个是催交滞纳金的，说明起码有一个月这里没有人用电，也就是没有人住了。”

何慕敲对面的门：“你好，警察。”

对面有些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一个赤裸上身的大叔打开门，满脸不耐烦。

“怎么了？”

“我们想问一下，对面是不是一直没有人住啊？”

那人想了想：“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以前好像是住过一个年轻姑娘，但是后来她把房子租给别人搬走了。”

“租给别人？”

“是啊，好像是给人家当仓库吧，还有什么事么？”

“没了，多谢你……”何慕话还没说完，门就被粗暴地关上了。

齐宁转身下楼：“如果是仓库，停电停水就算是合理了。”

“她把宿舍租给别人，那她自己住哪里？”宋希诚有些疑惑。

齐宁打开车门钻进去：“新区的房价高些，她把宿舍租给别人然后自己去更便宜的地方住，大概可以赚一个房租的差价，我想她死前应该住在很偏远的地方。”

“我们现在去哪？”宋希诚看他。

“去找她的工友查找租房记录，按照她的性格，她应该不会去正规的中介租房。”

查到的结果让所有人都精神一震，三个被害人竟然都住在老城南，这个巧合无疑个破案提供了很大的突破口。

下班的时候，齐宁把车钥匙扔给宋希诚：“我今天加班，你先回去吧。”

宋希诚摇头：“反正回去也没事，我也留下吧，也许还能帮帮忙。”

齐宁没有抬头：“那你去叫外卖吧。”

齐宁似乎也没有在破案，而是来来回回地翻着B市交通图。

宋希诚隔着玻璃窗看着他，突然觉得没来由的心慌。

正如他对何慕说的，齐宁很不对劲，这个案子不算是什么惊天大案，似乎也不存在什么特别棘手的元素，看起来不过是相互关联、手段相似的奸杀案罢了。他却迟迟没有进一步的举措，似乎是在某个环节上被卡住了。

手机又响了，宋希诚一看是他妈，有些烦躁地掐断了电话。

齐宁抬头，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发了条短信。

“不回电话不礼貌，你忙的话就先回去吧。”

宋希诚对他笑笑，拨回电话给妈妈：“妈。”

“女孩子的电话号码马上我发给你，诚诚，你是男孩子要主动一点，不要让人家女生尴尬。”

宋希诚抓头，从心底里感到麻烦：“我现在手头有个大案子，我走不开。”

“什么大案子能比终身大事还重要？如果不是你非要去当那个破警察，估计现在房子有了车子有了，老婆肯定也有了吧。你看看你现在，高不成低不就，你以前成绩比隔壁的小健好的不要太多，结果人家现在一年拿30万，你才拿几个钞票？”

宋希诚忍耐地听着，他爸妈都是普通的工人，理想追求对他们来说过于遥远，人生和快乐想来他们也并不关心。彼此看到的天地不同，无论说什么也不过是白费口舌而已。

齐宁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办公室里出来，倚在门口，眼神复杂。

宋希诚多少有点尴尬，齐宁却伸出手：“我和阿姨说吧。”

宋希诚想了想，之前爸妈来看过自己，对齐宁的印象还是挺不错的，于是便把手机递给他。

“阿姨好，我是齐宁。”

宋妈妈明显顾忌他是宋希诚领导，讲话都委婉了许多。

“哦，你好，咱们家宋希诚多亏您照顾了。”

齐宁神情温和，讲话也很客气：“阿姨哪里的话，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么？”

“其实也没有什么，你知道宋希诚都已经27了，到现在都没有一个稳定的对象，别人的孩子都结婚生孩子了，我和他爸爸心里肯定着急。每次和他提这个事情，他都是搪塞掉了，推脱说工作忙。你是他领导，我现在问你，你们到底有没有那么忙啊？”

宋希诚求救般看向齐宁，就怕他一时兴起说什么不该说的。

齐宁轻笑：“忙呢是真的忙，但是忙说明领导器重我们，要是不忙了估计也就没什么进步了，对吧？”

宋妈妈不依不挠：“反正你是组长，安排什么的也就是你一句话，这样，你看能不能少给宋希诚安排点工作？毕竟个人问题是大问题，耽误了时间，难道组织为他养老送终么？”

“阿姨稍安勿躁，是我以前疏忽了。这样，我周六就给他放假，保证他圆满顺利地完成相亲，阿姨您看怎么样？”

“齐宁！”宋希诚有点火了。

齐宁又客气了几句挂断了电话，转身淡漠地看着宋希诚。

“就算你是我领导，但谁让你管我个人的事情了，你有什么权利？”

齐宁嘴唇微动：“我也是你的朋友。”

宋希诚愣了下，印象里这似乎是齐宁第一次表达善意和友情，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把柔软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人看了？

宋希诚笑了，张开双臂与他拥抱：“我知道，不过相亲这种事情，我是真的不想去，感觉真的很无聊。”

齐宁没有动，轻轻把头搁在他肩膀上，声音很平稳。

“很多事情，是人生必须经历的，比如说婚姻比如说家庭。如果你不去做就被会社会视作异类，在体制内甚至会影响你的前途。这点，我想你应该也是懂的。”

“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齐宁似乎是笑了笑：“世界上哪有多少事是让你做好准备的？大多数的事情都是防不慎防，规划什么都是假的，世界上更多的是意外。”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那你为什么不去相亲？”他的说教语气让宋希诚有点不爽。

“我么？……”齐宁缓缓松开他，大概是头发有点乱，又或者是灯光的问题，他比平日里显得随和邻家很多，不再严肃冰冷。

“我要把我的一生都奉献给刑侦事业。”

宋希诚打量他的表情：“你在开玩笑？”

齐宁微微扬起头：“你猜？”

昏黄的灯光下，宋希诚突然笑了起来，然后轻轻说：“走，回家吧。”

当天后半夜，久未造访的梦境姗姗来迟。

靶场上，齐宁低头看着手里的77式，阴郁得吓人。

“走，吃饭去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齐宁摇头：“我要练枪。”

“人哪有事事都赢的，只要是个人就有弱点，你没必要把自己逼得太紧。”

“你成绩怎样？”齐宁低头擦枪。

自己大概难得赢他一次，口气很是高傲：“不算很好，25m速射，脱靶一发，剩余分别是8、7、7。”

齐宁点头：“我记住了。”

梦里的自己转身离开的时候扫了一眼，靶场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影，不知疲倦地瞄准射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