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里竟透出些凄凉和绝望来,叫杨倚天顿生恻隐之心,立即收了刀退开。而夏晓初也恢复了原先伛偻的姿态,低着头在那儿就不停地抹眼泪。
“……都怨我自己……起了贪念……没听师父的话……师父他把什么教都给我了……我还觉得他藏着掖着……本来仗着他教我的好好行医……我也能富富裕裕过一辈子……唉!”
杨倚天皱着眉头听他说,心里却有点奇怪:“这么危险的东西他为什么不自己烧掉?偏要等你来……?”
“因为毁不掉。”这次接过话头的是诺北,胡人走上前去安抚地拍拍夏晓初的肩膀,神色十分凝重,“这是从阴间偷来的药方,常人都叫它——‘孟婆汤’。一旦看到了药方,除非转手他人,就无法摆脱,鬼差会一直追着你不放。而且就算把药方还给他,他也会连你的命也索去作为‘偷窃’的惩罚……”
“孟……孟婆……汤?”杨倚天讶然,“就是传说里那个喝下去就忘了上辈子的东西?”
“是。会把人的记忆从魂魄里彻底清除。”诺北回头看看一脸敌意的秋儿,“你那位青莲大哥大概就是什么都忘了,所以才‘傻了’的,而沈老板再也没回来大概也是……”
“不对!”
诺北还没说完呢,夏晓初就哭哭啼啼地打断了他:“……诺北你可冤枉我了……除了青莲,再没人从我这儿拿过‘忘忧’……那沈老板也就是找我问了点我师父的事……之后就回去了……”
“骗人!就是你害的!”秋儿愤愤地叫嚷着,扑上去就要打。杨倚天急忙把他拦腰抱住拦下来,却冷不防挨了小孩一口,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手臂上定是印下一拍红彤彤的牙印。
“好啊你小子,今儿还挺有骨气的!”杨倚天无可奈何地按住挣扎的小鬼,手在他脖子后面拍了一巴掌点了睡穴,小孩便软倒在他臂弯里不吭声了。
“杨小兄弟你可要相信我……”夏晓初见状已经缩在诺北身后了,他哭着,讨好地说,“沈老板他真不是被‘忘忧’害的……我觉得他以前大概认识我师父……离开这儿可能是去找我师父了……哦对了!他好像管我师父叫……不叫何半夏,而是叫……叫黑……黑子……不对,黑兹什么的来着,哎呦!”
他尾音这句感叹是因为诺北安慰的拍击猛然变重了。
“——你说什么?你师父他原名叫黑兹?”
胡人紧紧抓着夏晓初的肩膀,脸色都煞白得发青了,还跟个鬼似的瞪圆了眼,十分吓人。夏晓初被他这么一弄,更是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我也可能……可能听错错错了……诺诺北……你……你你你……”
“……”诺北神色凝重地盯着他看了一阵,松开手却笑了,“肯定是你搞错了,如果真是他的话,怎么会死呢?”
“我倒觉得他说的就是那位。”一直注视着诺北脸色变化的杨倚天终于忍不住发话了,“黑兹,何半夏,和我要找的恶鬼王秋光很可能是一个人。”
“杨小弟,你他妈什么都不知道就少废话。”
一直温和有礼的诺北竟猛地爆出一句粗口:“你不知道黑兹是什么人物,他不会死,就算死了也不会变鬼,你见过一把剑死了会变成鬼么?!”
“剑魔黑兹,金铁之身。”杨倚天回忆着那时候那狐媚子说过的话,眯起眼睛重复给了诺北。
诺北顿时猛一摇晃,几乎站不住了,这次反倒要叫夏晓初扶上一把。
“我也是听别人这么说我那位恶鬼朋友王秋光的,也许也做不得准。至于何半夏的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王秋光和沈老板关系极好,又在方才听那女鬼提到王秋光的坟被那死对头狐狸精刨了,才会怀疑何半夏就是王秋光。”杨倚天没怎么小心斟酌语句,直接如实道来,但眼睛却始终瞄着对面两位的脸色。
这屋里立即静得连各自的呼吸声都跟刮大风的呼啸一般的清楚。
“……你说的狐狸精……”良久,诺北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用干涩的声音发话了,“是不是叫……吴……业……凌?”
第12章:似是故人
对的上号的事情越来越多,诺北却并不像夏晓初那么好对付。别看外表不算壮实,这胡人的嘴巴却比夏晓初要硬上许多——也许是因为没做过亏心事所以不会心虚吧。
“杨小弟。”此时诺北本来就比中原人白皙些的脸色几乎是纸张一般近乎透明的惨白,“别逼我,我想说时自然会说。而当务之急……”
胡人扭头沉着张脸转向了夏晓初。
“夏老弟,我肯定会帮你渡过这次大劫的,而你,就算不还你师父的教导之恩,姑且也该念下我对你的照顾吧。”
他故作镇定地说着只有他和夏晓初两人才懂得的话,但杨倚天却瞧见他的指尖直发抖,指甲盖都发青了,心里定然十分焦急。
对面的夏晓初闻言似乎有些犹豫不决,假老头低了头垂了眼,干得冒白皮的嘴唇抿了抿,接着又拿牙齿咬了咬了下唇,却还是拿不定主意的模样。
“我只想去你的‘晓初药庄’和你师父的坟前看看。”诺北诚恳地说,目光追逐着躲躲闪闪的夏晓初。
“可……我好久没在那儿住了,”夏晓初一边拿手遮在眼上躲避他的逼视,一边低声答道,“乱的很……走不进人……”
杨倚天听到这儿不禁嗤笑一声,忍不住眨眨眼插了句话:“这废屋都进得来人,我们还会嫌弃你那药庄不成?”
“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夏晓初这么一个大男人依旧跟姑娘一样不给个痛快话,着实令人恼火。而杨倚天还没发作呢,诺北却比他先一步放出狠话来。
“夏老弟。要么让我去你的药庄,要么——”诺北的脸色愈发阴冷,眼色竟十分阴毒,就连声音都低哑了几分,几乎不像初见时那个人了,“君子不夺人之美,那药方就还留在你手里,你继续每夜和鬼差捉迷藏……”
夏晓初顿时如遭雷劈,浑身一震,差点就膝盖一软滑倒在地了。
“别别别……”他抬手恳求地扯住诺北的衣袖,急得连称呼都变了,“诺北大哥,诺北大哥,你要是不管我了……我……我真只能死了……”
诺北铁青着脸,就任由夏晓初扯得袖子都变了形。现在的他简直好似寺庙的伏魔神像一般可怖,一言不发,只睁着妖魔一般凶狠冰冷的蓝色眸子俯视着对方,就连没有和他正面相对的杨倚天都不禁偷偷往一旁挪开了半步。
——据说极北之处的雪地里有太多冤魂,时候久了便生妖孽,雪肤冰眼,冷酷无情。而现在的诺北,恰如一位活生生的雪妖,将身边三丈之内的风都冰凉了,叫人都不愿意呆在他身边。
“死?你都不听大哥的话了,大哥还管你死不死?”末了,等到夏晓初那讨好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诺北才冷笑着道出这么一句。
夏晓初愣了愣,便惊慌失措地松开了手,在诺北衣袖上留下了几个非常清晰的,汗湿的指头印。他脸上露出的那种可怜的神情简直就像个被父母抛弃的小孩子。
“……那我……我我带你们去好了……但是……”
“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夏老弟。”诺北轻声道,猛一抬左手,“药庄在西边吧。”
他手上那道血红的剑伤一般的护身印又显现出来,那印中竟像是灌满熔岩一样流光滚动,接着一阵隆隆的雷声便从头顶传来。杨倚天扭头一看窗外,竟见得一片飞沙走石,连天色都阴得好似夜晚了。他大吃一惊,急忙冲出废屋,抬头一看,立时愣在了当场。
一只他从未见过的深蓝色巨鹰正缓缓收起它那几乎遮住了半个天空的羽翼,慢慢地降落下来,它那金黄色喙像是刀子一般锋利,嘴边还露出可怕的细密牙齿,身后的长长尾羽里还拖着一截毒蝎子一般的倒钩尾巴,决不是凡间会有生灵。
这诺北……会驱使妖魔的诺北……到底是个什么?是人?还是妖魔?
“走着去太慢,”就在杨倚天依旧瞠目结舌的时候,诺北已经半搀半拖着夏晓初走了出来,就见他把浑身僵硬吓得发傻的姓夏的往上一拖,自己则蹬着巨鸟脖子上坚硬的羽毛三两下跟着上去了,“让隆音送我们一程,杨小弟——也一起来吧。”
杨倚天已经乘过了仙人坐的云,还有那白发少年能够化鸟的仙车,这次又要骑上妖魔的颈背,真是奇遇一桩接着一桩。要说这妖魔坐骑就是没有神仙的好呢,隆音的背上火烫,羽毛也不似凡间的鸟那般柔软,不压平了再坐的话,简直要跟刀子一般戳到肉里去了。杨倚天呲牙咧嘴努力了半天才找到个好姿势搂住小鬼呆好,诺北却不跟他们一样狼狈。这年轻的胡人就半跪在靠近鸟头的地方,右手抓住一根翎羽比较柔软的根部,带着护身印的左手便在隆音眼睛上方狠狠一拍。
“走了!”
他大声呵斥道,大鸟却也不恼,反倒老老实实腾空而起,又激起一阵浓烟般的尘土。这怪物起飞的动作太大,杨倚天只觉得屁股底下的鸟身猛然一斜,弄得他差点没摔下去。再看前面的夏晓初,方才僵硬地跟个棍子似的他这会儿却机灵的很,四仰八叉瘫在那儿,四肢都紧紧扒住鸟脖子就跟个拔糖一样黏在那里不动了,虽然不好看吧,倒也不失为稳妥的做法。
都说“鲲鹏展翅一日千里”,这隆音的个头便是比鲲鹏小些,也不会小到哪去。好像就是眨了几下眼的工夫,这巨鸟已经开始下落了。它落地时特别猛,竟将杨倚天生生给从鸟背上震了下来,那昏睡不醒的秋儿也跟着滚在了地上,挨了这一下,小鬼也给疼醒了。
“哎呦……”小鬼从地上爬起来,正一脸嫌恶想拍干净衣服的尘土呢,一回头正和歪着脑袋瞧着他的隆音打了个照面。
糟了!一看秋儿张大嘴巴呆在当场,杨倚天心道这孩子刚醒就又得给吓昏过去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秋儿只是有些惊恐地退了两步,眼神在他们三个脸上转悠了一圈,就伸手指了那大鸟左顾右盼着道:
“这鸟……这鸟……跟东王爷的‘小黑’好像!!东王爷在哪?”
原来这孩子是见过这怪鸟的么?也是,沈拾玖也并非凡人……杨倚天刚想出个合理的解释,那边诺北却和和气气地开口问了:
“这隆音鸟生于比地狱更黑暗的深渊之底,唯有少数魔族可以差遣,更是凡人目不可见的异兽,我和夏老弟并非凡人,这位杨小弟又和恶鬼有交情,你这毫无法力的小孩又是从哪儿……怎么可能见得到隆音?”
他声音和气,但脸色还是阴着的,十分吓人。而秋儿方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又见诺北神色狰狞,急忙连滚带爬躲到杨倚天身后,畏缩着连连摆手:“东……东王爷他是沈老板的朋友……沈老板和朋友说话……我们也不敢偷听……我什么都不知道……”
诺北的眼神登时就跟锥子一样刺过来,杨倚天便有些看不下去了,伸手护住身后的小鬼,大声道:
“又怎么了,喂?”
“沈老板么?”诺北根本连理都不理杨倚天,下了鸟背就朝这边大步走了过来,“那东王爷是不是个爱说爱笑的英俊青年?而且……还总带着个姓吴的,比他年长些也高些的美貌男子?你家老板还有什么朋友?是不是还有一个朋友是个医术高明的瞎子?”
他一连串的问题丢出来,一声比一声狠也一声比一声急,秋儿却没被吓着,只是非常惊讶地瞪大眼瞧着诺北。
“……你……你怎么知道东王爷爱跟吴公子一块来?……不过沈老板倒是没有做大夫的朋友……”秋儿说着说着眼睛便亮了起来,竟自己从杨倚天身后走出来,朝着诺北期待地问,“这位大哥你知道沈老板的下落吗?”
诺北闻言停住了步子,脸上那股凶狠劲竟下去了些。
“……那你们楼子里是不是出过点怪事……好比闹鬼……或者别的什么的……飞来飞去的眼珠子这种事?”胡人的蓝眼睛直勾勾瞅着秋儿,虽说还是有点凶,但杨倚天竟没来由地觉得胡人的眼神有点可怜,就好像丢了一锭银子的吝啬鬼在抱着一点点侥幸挨个人问过去想把它寻回来一样。
“这……眼珠子什么倒没有……但是闹鬼……”秋儿想了一阵,比比划划地讲道,“在我来之前好像楼子一带闹过鬼,说是个青面女鬼来寻负心人的……对了,还说这女鬼脸上没有面目就光一张嘴……专毁负心汉的脸……吓!可吓人了,不过沈老板都说那是胡说八道……说他从没见过什么女鬼……”
“……青面……没有面目?”诺北迟疑了一下,随即脸上显出恍然的神色,脸色更加惨白了,却不再有那股咄咄逼人的凶狠劲,倒更像是泄了力气,杨倚天看着就觉得他好像连背都驼了下来。
“没有面目……女鬼么?小孩,你过来……”他伸出颤抖的左手,“让我摸摸……”
“啊?”秋儿似乎有点误会他的意思,站在原地一时没动。诺北便等不及了,一个箭步过来,左手便往他脑袋顶上一放。
这一放不要紧,就见诺北手上那个血红的护身印突然颜色变深,最后竟转为浓稠的黑色,还冒出一股带着点臭味的烟气来。这臭气就和王秋光身上的一样……是……尸臭!
诺北的眼便骇然地瞪圆了。
“……果然……是大哥……大哥他……还是……死了……”
他的双唇翕张,喃喃地吐出这样的字眼,声音极轻,却也十分绝望,说话间眼泪便掉了下来,第一滴正打在秋儿的脸上,就见小鬼长长的睫毛上托着那晶莹的泪珠,倒好象小鬼在哭了一样……不,不对!杨倚天细一打量:小鬼确实哭了!
“……求求你们……”接着秋儿就用一个杨倚天非常熟悉的声音哭叫着,伸手搂住了面前的诺北,“求求你们救救王大夫吧……红绫太笨……红绫救不了恩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