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鬼命关天

“所以，你是说这三位真的是一个人？”

蹲在那洞开的坟前，杨倚天问附身于秋儿的女鬼。红绫却摇摇头说她只知这坟中是王大夫的尸骨，而黑兹这名儿那狐媚子也常提不过王大夫从没承认过，至于何半夏——她还真不知道是谁。

另一头，已经被威逼利诱拿出当年师父留下的几卷普通医谱的夏晓初战战兢兢站在那儿，老老实实一本本递给诺北翻看，杨倚天一起身正和诺北眼神对上。

“……这不是大哥的笔迹。虽然口气挺像……”胡人叹道，手握得紧紧的，几乎要将医谱捏成一团废纸，吓得夏晓初赶忙将师父的遗物抢了回去，却还没来得及安置好，便又叫诺北拖上了隆音的脖颈。

“女鬼，你刚才说……琉璃岛么？”诺北一指红绫，“你来指路。”

——又要坐这玩意？！

杨倚天心中暗暗叫苦。而魔鸟十分有灵性，好似能跟人一样察言观色似的，注意到了这点便特地让杨倚天在爬上来前多摔了几跤，最后还是红绫好心帮忙，才将他扯上鸟背。

“琉璃岛就在大海极东，离青丘之岛不远的地方，是三足金乌的地盘。”女鬼迎着风稳稳站在魔鸟的头上，面有忧色地望着诺北，“在下身为恶鬼，而夏先生和杨小弟都跟鬼卒有染，您又身带魔印，要进入那些灵鸟的地盘怕是多有不便……”

魔鸟飞得极快，大海就在众人身下如同青蓝的丝绸般迅速后退，而冰凉的海风也如刀子般刮过他们的身边，“呼呼”的巨响让人什么都听不清楚，还好女鬼这边有鬼族的法术可以传音，不过其他人互相说话就困难了。

“这你不用担心。”杨倚天就听身前的诺北冷冷答道，“隆音……”

后面的话杨倚天没听清楚，但看到红绫露出了然的神色点点头，他便觉得诺北应该是对解决三足乌成竹在胸的，自己也用不知道操这份心——话说回来，自己从卷入这事件到现在为止，似乎什么都只是无用的“闲操心”罢了吧。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之后，红绫突然一声喊：“到了！”随后杨倚天也跟着瞧见那海平线的尽头慢慢显出个闪闪发亮的岛屿来——初时他还当是日头映的，但当隆音下降了一段距离后，他方才发现这岛竟真是如宝石……不！是跟琉璃一样晶莹剔透的！而且这岛上的“树木”……

“金银为石，水晶为砂，琉璃为林……好一个‘琉璃岛’，难怪都说东海富饶。”

随着隆音的降落，刮过耳侧的风也小了些，诺北轻声的自言自语也传到了杨倚天的耳朵里，显然他并非对“琉璃岛”一无所知。

杨倚天不由叹气：总是这样，总是……身边人知道的，他总是不知道，总是最后一个明白的。莫说这和魔道有染的诺北以及位列仙班的罗天官，便是秋儿这看似普通的小孩知道的那些和杨倚天前世有关的事情，他杨倚天竟然也都统统不知道。

想到这里，杨倚天又开始觉得有哪里不对，然而这会儿心思乱糟糟的却也琢磨不出来，倒是这一分神间竟被大鸟重重的降落给震下鸟背去，还好身下是沙地软软的不会摔出个好歹。

拍打拍打身上的水晶砂，杨倚天爬起身来，正瞧见诺北用一脸“这时候你还走神”的责备神情瞅着自己，脸顿时红了。

“我……”他还没开口解释，却有一人从前面一棵树上轻轻巧巧跳了下来，一双雪白的玉足就踩在沙地里，风姿妖娆，让人不由浮想联翩这主人该有怎样一副美丽面孔，可再往上看，锦衣下摆却隐隐露出截毛茸茸的黑色尾巴来，分明就是个妖魔。

“吴业凌。”

诺北把身体转向狐妖，冷冷道。

“狐媚子！把王大夫……”

红绫尖叫着就要冲上去，杨倚天急忙拦腰抱住了“她”：“……先冷静，你斗不过……”

而吴业凌则像看笑话一样，抱着肩笑眯眯瞧了浑身发抖情绪失控的女鬼一阵，这才懒洋洋地朝诺北扭过头去，用十分熟络的口气笑道：

“……小北怎么改口了？从前见面你也是会叫我一声‘吴大哥’的。”

诺北闻言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的冰冷的表情缓和了下，可马上又变得更加冰冷：“我大哥怎么死的？”

“这么凶巴巴的会老得快哦，小北，”吴业凌笑弯了眼，抬起白皙的手理了理散落下来的一缕黑发，不紧不慢答道，“与在下无关，是他自己引火上身，招来神将被炼化了。我说小北，黑兹大人当年偷偷摸摸做的那些个事，在下想你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吧。别跟他呆久了，连他的坏脾气也学来，”狐狸满脸笑容地咬了咬尖锐的牙齿，把最后一句话从牙缝里凉丝丝地狠狠挤出来，“什么事都在下和小幽头上赖。”

诺北的脸色又变了变，杨倚天觉得他倒是有些被说中了什么理亏的模样：“我大哥现在在哪？”

吴业凌一皱眉头，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又微微一笑，客客气气道：“抱歉失礼了……你说你大哥么？他早死了几十年了，若是你有本事下得那深渊，估计还能找到一点废铁……”

“别激我的火。”诺北猛然打断了他，“狐狸尾巴都露了，想必你要制住我大哥也并不轻松——耗了不少法力吧？”

诺北说着缓缓举起自己的左手，那黑兹留给他的魔印顿时又发出血红色的光芒显现出来，他身后的隆音鸟也抬起头来，巨大的眼珠死死盯在吴业凌身上。

然后隆音鸟叫了，那不是啼叫，不是鸣叫，也想不出其他什么词来形容——这世间似乎没有任何一种生灵的叫声能如这魔鸟一般可怖，简直像是站在乌云边听着那“隆隆”的雷声一般。杨倚天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好像叫那炸雷穿过了，每根筋都如琴弦般震颤着，强健如他一时也站立不住，膝头一软就半跪下去，还得手撑在砂地里才不会跟女鬼一般整个趴在地上或者跟夏晓初一般摔个四仰八叉。而不远处的琉璃林里，一群浑身燃烧的三足怪鸟似乎也被这雷鸣般的叫声所惊动，“扑啦啦”地飞起来，惊慌失措地往太阳那边飞去了。

片刻之后，隆音的叫声停止了，杨倚天耳朵里却仍旧回响不绝，以至于诺北和吴业凌的声音听来都像是隔着一层墙壁传过来的似的。

“没有凤凰，魔鸟隆音便是鸟中之王了，现在三足乌也没法帮你了，带我们去找我大哥，别耍花活。”

诺北的声音是命令的口气，而他对面的吴业凌——那个在隆音啼鸣时就脸色煞白却依旧倚着树努力站直的狐妖却还是满不在乎地笑着。

“三足乌？在下本来就没指望它们！虽说青丘之狐是灵兽可以驱使三足乌……”狐妖低下头，两只白皙修长的手交叉着按在自己胸前，嘴角咧得大大的成为一个狰狞的笑容，“但是，在下可是被从青丘驱逐的妖魔啊，也许我们俩倒是有点共通之处哪，小——北。”

他话音刚落，一身华贵的锦衣便撕裂开来，那白皙的皮肤上生出兽类的长毛，漂亮的面孔则拉长成为野兽的模样，精致的手脚也化为尖锐的爪子，很快便从美人化作了一只浑身漆黑，跟个马匹一般大的巨狐。

这家伙！是要动真格了？

杨倚天看见连一直态度强硬的诺北也后退了一步似乎有所顾虑，急忙硬撑着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竟然走了几步站到了诺北和吴业凌中间。

“杨小弟你别……”诺北从后面抓住他的肩膀，胡人的手劲倒不大，杨倚天没怎么费力气就甩开了，又朝那妖魔走近了一步。

狐狸总算把狭长的脸转向了杨倚天，碧绿的眼珠轻蔑地瞧着他：“怎么，又是你来多管闲事？别忘了，这一世你不过凡人一个，还是别来找死了。”

杨倚天有一瞬的语塞，不过也仅仅一瞬。

然后他便深吸了一口气，用了自己所剩的全部力气，怒吼起来：

“你们到底还有完没完？！”

他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显然这话里所指并非只有吴业凌一个。因此诺北也一愣。

“说我是凡人么？那为什么非得把我扯进来？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本来也不想知道！但你们偏让我知道！还不说全了！一知半解的我都要疯了！从头到尾好像就我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却还得被迫听着！还得跟着跑！我到底是有多倒贴？！上辈子欠了你们的？他妈的好不容易到了这儿想找那个老鬼问个明白，你这畜生又赶我走？！我今天见不着那老鬼还就不走了！！大不了死在这儿！估计你这造孽的畜生也不怕多个冤死鬼！”

他是憋着火，憋了好久都攒在这一次发泄出来，这一通吼完，身上就跟抽干了一样，嗓子眼也火辣辣地疼，方才发觉自己显然是没事往刀口上撞——活腻了想死吧！但是反正他本来就死过一次了，这命还是那老鬼施舍给他的，死在这儿他妈的也算还了吧。

杨倚天破罐破摔地想着，扶着酸软的膝头一面喘气，一面一脸驴一般的犟气狠狠瞧着吴业凌，没想到却瞧见狐狸一个打滚，竟然笑得合不拢嘴了。

“哈哈哈哈哈哈……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啊，上辈子是个那么没趣的玩意，这辈子倒好玩了。”

“——笑个屁！”杨倚天自觉方才是认真的场合，不料还是叫这畜生当笑话看了，不由面红耳赤往前一步，手去抽了腰间的刀来，然而还没等那宝刀出鞘，吴业凌又一个打滚站起身来，绿莹莹的眼死死盯着杨倚天，顿时让杨倚天的眼又跟在鬼宅那次一样，一点都移不开了。

他心道不好，可惜为时已晚。

“也罢，看在你和那老鬼上辈子有点缘分的面上，在下就让你帮忙去劝劝他。”

野兽笑着，闭上了眼，杨倚天只觉得眼皮就像被一股大力拉着一样，竟然也跟着闭了眼。

他什么也看不到了，而周遭也寂静下来，静得简直像是那空无一人的鬼宅，就连气味……那种臭味也像？！

“王……王秋光？”

杨倚天试探着叫了一声。

回应他的是不远处仿佛阴风穿过墓穴一般，陌生的，奇怪的，沙哑而含混的声音。

“……混……账。”

第14章：真相大黑

“你是谁？”

杨倚天犹豫一阵，往前迈出了一步，而就在这时，头顶“啪”的一响，明亮的天光就洒了下来，在他四周围晶莹的琉璃璧上映出无数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光点，就算闭着眼也能感觉到这些刺眼的光亮。

不过，他的眼好像能睁开了。

杨倚天揉揉眼，将手搭在眉毛上方遮着光，小心翼翼眯着眼打量着四周围：这似乎是个封闭的高塔，四周围的凹凸不平的琉璃璧圈出来个也就五六个人合抱的空间，越往上就越窄，抬头看去便有种窒息的感觉。

但是，这里并不只有他一个。

杨倚天往前走了两步，俯下身瞧着对面埋在白麻布下面的人，那轮廓看起来好像是个瘦小的孩子，可小孩子身上绝不会有那种恶心的尸臭和潮乎乎的气味。

杨倚天咬咬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猛地掀开了麻布。

“——别……！”

方才那个陌生的声音又响起来——其实这时候杨倚天才发现这声音对他来说也许并不陌生：就在他遇见罗天官之前，就在他被鬼差袭击失去意识之前，这个声音曾经在他脑海中响起过，只是不像现在这么漏风。

你不能指望一具破破烂烂的尸体的喉咙不漏风不是么？

“‘别’什么，老鬼？”

杨倚天克制着对尸体本能的厌恶，乐呵呵地抱着双膝蹲下来看着靠墙倒着的王秋光——是真的王秋光，不是借着秋儿的身体的俊秀的王秋光，也不是附身于杨倚天的躯壳上助他摆脱鬼卒的魂魄王秋光，而是被困在自己生前那具已经发臭的尸体里的狼狈不堪的王秋光。

这尸体应该有些年头了，不过也许因为主人是恶鬼的缘故，尸体并没像常人那般烂到只剩骨头，除却那些不知是被生前还是死后的横祸扭得歪七糟八的破损的四肢和脖子以外，这具残骸仅仅是较活人萎缩了一半，跟突然瘦下来的胖子一般皮都皱到了一起，尤其是腿和肚子上的皮简直像是流下了一般叠成了一块，还有些地方因为尸油都凝成了蜡，显出来那么一种叫人很不舒服的光亮的黄棕色……

没人乐意这么仔细地一直盯着一具老尸，包括杨倚天。但是前提是尸体和他毫无关系。总归还是有对死人的恐惧和厌恶的，忍忍就过去了，再难受怕是也没有被困在尸体里的那位难受吧。

想起王秋光曾经用香气掩盖尸臭，又想起刚才他不愿意自己拿开麻布，杨倚天便明白这老鬼到底还是要脸面的。落得了这么个下场也还是在乎脸面的，所以他便打定了主意得保持常态——反正不管恶心也好，害怕也罢，都不能让王秋光看出来。

“你不能动吗？”

看了一阵子，杨倚天抬起眼看着对方脸的位置：三张黄色的符纸从王秋光额头垂下来，正好完全盖住尸体的面孔，“因为这个……”

杨倚天一面问一面伸手要揭，却不料这符纸虽然看来轻飘飘的，手一碰就觉得结实得仿佛金铁，还粘得特别牢靠。

“……别……傻……了……”

尸体的喉咙微微颤动，杨倚天听见了王秋光的叹息，他收回手，强作镇定拿过麻布蹭去手上的尸蜡。

“吴业凌下的？”杨倚天努力回想他和吴业凌仅有的几次碰面，“因为你不肯救东……东那个什么……东幽王？”

“……与……你……无……关……滚……”

这次的声音比方才大一些，符纸都被通过喉咙的风吹的鼓了起来。杨倚天透过符纸的缝隙看过去，竟觉得王秋光脸上的肤色似乎不像身上那般可怖。

“得了吧，我现在滚得出去嘛？”杨倚天站起身，双手叉腰眯了眼看着头顶，大声道，“再说，我们俩上辈子也算有点缘分，不带你这样见面就赶人的。那沈拾玖和何半夏的事，我都听罗天官说了，好歹你上辈子也是我的老相好，这辈子还念着旧情救我是不是，我也不能不管……”

“……他……说……你……是……拾……玖……”

尸体突然打断了他，杨倚天顿时收回视线重新看着王秋光，心里总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有点叫人心惊，不由就皱起眉头：“是啊，他都告诉我……”

结果王秋光就第二次打断了他的话：“……你……不是！”

老鬼这次的发话又气又急，杨倚天连个反应的工夫都没有，高塔之上又传来了吴业凌放肆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