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拦住，声音清朗明亮：“等等，再看看。”

“喂喂，你还不是我们这里的教练呢，就开始发号施令啦，这群孩子要是出了事可是我万陆一个人顶的啊。”万陆从黑暗中隐了出来，调笑道，“不过苗指导马上就来了，下面就交给他处理吧，至于苏文你嘛，是不是应该和我说说为什么会到这来？”

“只是在养伤期间回母校帮忙而已。”黑暗中的苏文声音淡然。

“不会是被国家队踢了出来吧？”万陆神色夸张地问道。

苏文无所谓的笑笑：“随你怎么想。”

“喂喂，什么态度？小心我不让你上我们这来！”面对苏文的冷攻击，万陆有些招架不住。

苏文笑了笑，左手手指在眼眶处敲了敲：“院长是听你的还是我的？”

万陆彻底被击败，无奈摇摇头，选择倚在另一面墙壁看好戏。

第四章：首战

离训练开始还有十分钟，指导和教练一个都没来，馆场里的孩子倒是已经聚集起来，围在跳水池四周观看这一场好戏。

我已经做好了热身体操，站在池边端详水面。有很久没下过水了，不知道有没有退步呢。一边的江子西心不在焉的做着热身，眼睛时不时地往我这头瞟，我毫不留情地和他的视线对上，然后漫不经心地笑笑。

那小孩被我这一笑彻底击败，眼睛睁得和铜铃一般大，我猜他此刻一定纳闷，林跃然的性子怎么变了那么多……

何亦又蹭到了我边上，拽这我的手担心地说道：“跃然，别和他比了。他的跳水成绩在这里是数一数二的，你比不过他的……”

“别担心。”我打断了何亦的话，拍拍他的肩膀，“对了，江子西多大？”

“额……和你一样。跃然，听我的，别比了……”何亦锲而不舍的劝着。

这个孩子就是太老好人了，所以一直被别人欺负着。我又瞧了眼江子西，他的热身马上就要做完。当我还是齐哲的时候，十二岁那年也和他一样朝气蓬勃，目中无人，看到那样的他，我似乎就能看到当年的影子……可别怪我以大欺小了，要是不好好压压他的气焰，对他的将来一定没有帮助，就像我当年那样，幸好遇到了一位好教练和一个好队友……

江子西做完最后的压腿，便跑到了池边，他有些嚣张地用眼角看着我：“你先还是我先啊？”

“既然是我提出的，那就我先来好了。”

“好，那你赶快上跳台。”江子西抬手指向七米跳台，我顺着他的手向上看，片刻后我也抬手，指向了下面的一米跳板。

“谁说我们比跳台，我们比的是一米跳板。”侧头看向江子西，只见他的脸色逐渐变的难看，嘴巴张成了O型。

四周的孩子们七嘴八舌起来。

“怎么变成比跳板了，平时不是都练习跳台的吗？”

“对啊，苗指导说，我们年纪小，脚力不够，跳板跳不起来，要等我们再大点，才能着力训练。”

“林跃然，你是不是耍赖啊，知道赢不过江子西，所以想出这种馊点子。”

江子西倒是一言不发，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向我：“好，就比跳板，我就不信你能跳出什么花样来。”

以一个成人的视角，江子西的这种性格我倒还是挺欣赏。我冲他一笑，随后往跳板走去。

此时，万陆已经从墙壁上弹起，有些气急的说道：“林跃然那小子再搞什么！平时看上去一副乖巧的模样，没想到性格这么坏！这一米板叫省队的来跳都不一定跳的好，他一个吊车尾的竟提出这种比法？不行不行，我得下去了。”

万陆刚要走，苏文却一手拦住了去路。他的眼睛始终紧盯着跳水池，唇边扬起淡淡的笑：“万陆，别着急，再看看，或许会有意外收获。”

“能有什么意外收获，平时这个林跃然连十米跳台都跳不好，入水时身子总是展不开，难道他这一米跳板还能展开来不？哎，要是真让他跳了我就丢死人了，作为教练我可看不下去。”一想到自己教育的孩子马上要丢他的脸，万陆立刻摇起头。

“现在下去也来不及了，他已经站在跳板上调支点了。”苏文得逞般地说道，连抬手阻止都懒的了。

万陆回过头，大叫道：“什么！算了，就在这里喊停吧，林……唔唔……”还没来得及说完，他已经被苏文捂住了嘴。

“没事的。要是真的丢了你的脸，以后就换我带他们，你就可以好好在家休息了。”苏文冲万陆温柔一笑，万陆的眼神立刻变得万分恐惧。

我和江子西已经站在跳板之上，准备先做一个练习动作。调完跳板支点，选定跳板软硬程度之后，我平静地做了几个深呼吸。眼睛凝视着前方，那时蔚蓝的，令人向往的未来。

我往前跨了一步，跳板紧跟着开始震动，合着跳板震动的节奏，我开始往前蹬伸，由开始速度轻缓逐步加大跨跳距离。在向前的过程中我明显感到了脚力的不足，果然，十二岁孩子的身体体质还不足以驾驭一米板。不过幸好，我有充足的理论基础，以前在省队时，这种短跨跳的长距助跑可是一点都难不倒我，虽然许久未练，但助跑的平稳、美观、连贯、流畅，我自认为可以全部做到。

跨跳之后，在板头起跳，我将前臂舒展，竭尽全力向上一蹬，但跳的依然不是很高，毕竟仍是个未发育完全的孩子，指望在起跳高度上占优势是不可能的了。可相对的，江子西也只是个孩子，我做不到的，他也做不到。

这个练习动作是难度稍低的105B（向前翻腾两周半屈体），但由于起跳高度不是很高，影响了之后的空中美观度和入水效果。从水中钻出头的江子西看到这一跳，不屑的吹了个口哨。

我朝他淡淡一笑。果然十多岁小孩的身体素质还是无法顺利运用起跳板的反弹力。不过没关系，上辈子二十一年的饭不是白吃的。

正式比赛时，我没有选择有助跑的动作，江子西以及一干人等惊异的瞪大了眼。我站在板头，进行了几次均匀的深呼吸，而后渐渐展开了手臂。

心中默数着数字，最后一下时，我蹬起了跳板，整个人腾空跃起。

虽然起跳不高，但我调整好了角度。又一次能够重回水上，这令我异常兴奋而又专注。我能感受到风在耳边吹动。熟悉的节奏，熟悉的动作，我选择的是曾经在跳板上最拿手的反身翻腾两周半屈体，难度系数3.2。

跃入空中之后，我竟本能地做出了反身的动作，忘了稍加修饰。在做这套动作时，我有一个惯常的与别人不同的动作，就是在反身翻腾时，肩膀总是抬的比较高，这样入水时的展臂就会比较省力，这次我也不例外的加进了这个个人的动作，可我忘了，这具身体并不是我的，起跳高度不够的话，就算肩膀抬的再高仍会影响入水效果。

当我想起来时已经晚了，我错开了入水前身体的较早打开，以至于入水后水花一片。心里慌了一刻，但在跃入水中的刹那，我又再次平静了。

多么熟悉的水感，是有多久没有和它拥抱了，是有多久没有这么无虑地在水中游动了。我想，我上辈子也许是条鱼，怎么就这么喜欢水的味道呢？

万陆看到入水的时候早已合不拢嘴：“305B……他竟然跳了个305B……”

“嘘，别吵，我在想事情。”苏文一手放在唇边，眼神始终停留在池边的某个身影，眉头微皱着。

万陆对苏文彻底无语，小声怨道：“我明明比他大，竟然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还这是个自我的家伙……”

许是压抑太久的缘故，我在水中沉了好久都没出来。隔着池水，我模糊地听到池面上有人在惊叹。似乎有人在说这动作难度这么大我竟能跳出来，还有人说除了入水的水花其他都跳的有模有样。

我在水中不禁咧嘴欢笑。这动作我可是练了好多年的，跳差了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

从水中钻出头来，何亦已经在池边弯身伸手等着我了。

“怎么在下面那么久，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哈哈，太久没跳了，怪想念的，所以就在下面多呆了会儿。”刘海湿漉漉地耷拉在额头，我一下把他全撩到了脑后。

何亦出神的看着，忽然惊奇的问道：“跃然，你不是最不喜欢把刘海弄上去的吗？怎么今天……”

“哦……是吗？”我干笑，又被这家伙的过去摆了一道，“哈哈，我正打算剪掉呢，这么长真碍事。”

“可是……”何亦想要说什么，可又哑口了，他的神色有些奇怪，把我拉上去后也不再说话。

从水中一上去，我便看向江子西。正巧江子西也在看这边，他的脸色不怎么好，不过眼神倒是特别狠命，见我看他，一甩头便走了。

周围有几个孩子涌了上来，问我这儿问我那儿，最多的就是林跃然你怎么变得不像你了。我吐吐舌头，一个也不回答。

江子西已经站在一米跳板上调支点了，我越过人头看着他。他垂着头，身体似乎有些颤抖，大概是有些没自信。

我抿抿嘴，忽然冲他大喊道：“江子西，加把劲！”

江子西停下动作，惊讶的看着我。毕竟还是个小孩啊，我不能单方面欺负他。

“加什么劲！”一个人影风风火火地从馆场门口奔了进来，“都给我站好了！还有你，江子西，给我下来！”

声音真熟，我转头一看，万千情感瞬间涌出。我就说他们怎么一直苗指导苗指导的叫，苗景江，原来你这老头还在！

苗景江，就是我当年的市队指导，为人散漫，好酒好烟，跳水水平一般，但是理论知识扎实，主攻后方战略指导，同时喜欢修理小孩子……想当年，我还是齐哲时，被他修理的够惨，他的训练方式异常严格，明明只用跑500米就能达到训练效果，他非要提升到1000米，明明80公斤就能完成全蹲任务，他非要加到90公斤。总之，苗老头此人是无孔不入，无洞不钻。

不过相对的，我也得稍稍谢谢他，否则当初我也不会那么强硬的体质，虽然他的这些训练方式完全没顾忌到小孩子的身体素质……

苗景江一进场，大家立刻分三组呈一字排开。看大家的反应，苗老头似乎没有改变从前的训练模式。江子西已经从跳板上下来，匆匆地站到了队里，我依然站在队外，苗老头扫了我一眼，怒道：“林跃然，你还杵着干嘛，回去站着。”

可我不知道站哪儿啊！幸好何亦适时地把我拉回了队中。

大家全都噤声，整个馆场格外安静。苗景江绕着我们来来回回地转，最后定在了江子西前面。

“江子西，你给我说说，你这是在搞什么？”

“苗……苗指导，我们……我们只是看还有时间……就……就小小的比赛了一下。”江子西吓得说话结结巴巴。

“比赛？有时间怎么不去做基础练习啊，你们这群小家伙，理论知识都不扎实，还和我说什么比赛！搞得大家都和看戏一样，个个都不在练习，馆场里面闹哄哄的，我站老远就听见了！江子西，别以为你跳水跳的好，就可以随便乱来啊，去，去那边角落倒立，没我指示不许下来！”

“不是啊，苗指导，这事不是因我引起的。”江子西慌忙摆头，我有不好的预感。果然，江子西将他的食指戳到了我的方向……

“是林跃然啊，是他提出比赛的，不信苗指导可以问其他人的，我只是……陪他比赛而已。”

江子西，你出卖的真好，亏我最后还给你加油了……

苗景江的视线转向了我，我咽了口口水。这么多年过去了，心理阴影还是存在，一看到苗老头的脸，我就能闻到危险的味道。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最后又转过头看向江子西：“不可能，林跃然怎么可能和你乱来？我看八成是你又欺负他了。”

苗老头，这次你真是太明智了！

“真的是他提出的，不信你问他们啊。”江子西一看苗景江不信他的话，立刻把他那俩同伴拖了出来做人证，那俩孩子也就乖乖的点头了。紧接着有其他孩子忽然说道：“苗指导，今天林跃然有些奇怪，刚才是他先在跳板上跳水的。”

好吧，这回证据确凿了……

苗景江又看向，我无辜地回了他一眼。

“林跃然，你……你怎么搞的？”看来苗景江挺喜欢从前的林跃然的，似乎还不大相信我也是肇事者之一。

我没回话，继续无辜望，苗景江一声叹息：“也给我去倒立。”

唉，人果然是要为自己做出的事付出代价的……我转身，踏步向墙角而去。

正在这时，正对着我的门口又走进来一个瘦高个。他拿着记录板向后敲着脖子，随性地开口道：“苗指导，还是饶了他们吧。今天的训练比较满，拖不得时间了。”

第五章：国家队教练

我抬头打量了一下为我们求情的万教练。一看便有些惊讶，他叫万陆，我在体育电视报纸上见过，以前是国家队的跳水运动员。前两年从国家队退役，没想到竟到A省省体校来做教练，以前在省队时，我没见过他，应该是在我离开之后才进来的。

他应该也有二十出头了，不过长着一张娃娃脸，乍一看还以为是十几岁的青少年。苗景江一瞧来人，立刻客气起来：“好吧，既然万教练这么说了，我也就不罚你们两个了，不过下不为例！”

我和江子西猛点头，速速跑回了队中。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那个万陆从进场开始就一直看着我，难道他认识我？

万陆走到队伍前面，把记录板交给苗景江。

“先点名吧。”万陆冲苗景江眯眼微笑，从我这角度看，总觉得那抹微笑里暗藏机关……

苗景江犹豫地接过记录板，小声问道：“还有其他的事情没交代……”

“所以，先点名吧。”万陆继续微笑。苗景江没办法，只能开始点名。

几分钟的点名过后，万陆拍掌道：“好了，我现在有事宣布。”

大家全都抬头看向他，万陆笑眯眯的向门口做了个招手的动作。我们的视线全都随着他的手转移到了馆场门口。

从门的阴影中逐渐显现出了人影，步态从容的向我们这里走来，脸上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他穿着运动服，个子高高的，柔软的刘海斜向一边，双眼璀璨有神，脸部的轮廓柔和温润，从进入大家视野的那一刻，就透着一股静谧之感。

孩子们都望的出神，也许是因为他们没想到这个人会来到这里，他们认识他，却又称不上认识，他们都在惊异，都在酝酿着激动的心情。

可我知道，只有我是不同的，因为我是真真正正的认识他，不仅认识，还很熟悉。他与我的一幕幕就像电影胶片一般逐一闪过，从最初我站在跳台上而他在池边宁静地望着我，到最后他拿钱来求我留在省队而我却拍掉他的手转身离开。

我以为，不管我是齐哲还是林跃然，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了，可是没想到他竟这般容易地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是该感谢上天对我的厚待，还是该唾骂上天对我的戏弄？

鼻子有点酸，眼前的人影稍稍扭曲模糊，我用手背擦了擦，低头不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