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鞋子之死——冬心
冬心  发于:2014年0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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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药房可以买到卡蒙,不是吗?你知道的,那种廉价的,不需要医生签名药方的劣等小贩。”

她有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胸部,高耸,弧线优美,没有一丝斑点,他喜欢看她弯下腰,噘着嘴唇向他爬过来,然后他会用最下流的声音叫她各种名字,想象自己把‘伊利莎白’钉在肮脏地板上,让那个荧幕上该死的天使在他身子底下哀鸣。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那个女人又勾搭了谁?我知道齐卡那个白痴疯了一样的迷恋她,至于别的,”大乔安用食指划过袖扣完美的圆形弧度,“柯林斯,或许,不过他们两个总是表现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要我猜,他们私底下早就滚到一起了。”

麦克伊探长不安的换了一个姿势,大乔安挖苦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伪善先生,这个社会就要完蛋了,《洛丽塔》被烧毁在宗教裁判室里已经够糟糕的了,可怜的纳博科夫,还有《查太莱夫人的情人》!那群疯狗就不能让劳伦斯自己待着吗?

“樱桃雪莉酒,肯定的。这个女人是个嗜酒症患者,我从来没见过她哪天不喝酒,但上帝作证,”大乔安油滑地把视线移向杜尔威,“我绝没有把卡蒙扔到她酒杯里。”

这个年轻探长和莱德福之间有种很奇怪的氛围,大乔安想,他们之间没有交换过一次视线,但是当他们以为没有人注意时向对方瞟过去的眼神……他想起戴安娜,三个月前突然的爆发,上帝,那个女人就算暴怒都能性感得让他想把她压在他膝盖下。

当时她裹在紧身小黑裙里,白色狐皮披肩滑下光裸肩膀,紧紧抓着漆黑烟杆在半空中挥舞,你个猪猡!她咆哮着把手边所有杂志向他扔过去,你这个家长专制主义,沙文主义,自以为高人一等的种驴!

“谁还会记得时间?说真的,探长,你不觉得这太荒谬了吗?如果我问你,刚刚我走进这个仓库的时候是几分几秒,请务必告诉我你记下了时间。”大乔安嘲讽地翘起歪斜笑容,看着麦克伊尴尬地躲开视线,“哼,我也不这么觉得。”

他可以向天发誓他们之间的性事完美得不可思议,但显然现在流行的那个所谓‘新女性’思想不知怎么的在戴安娜脑海里扎了根。她那颗漂亮的小脑袋,像他一直说的,只要担心她的漂亮衣服和漂亮指甲就够了,看在上帝的份上,她真以为看几张宣传传单就能搞明白“表征”和“他者”意味着什么了吗?

“谁记得,我与潘妮待在一起了一段时间,然后柯林斯就来把她带走了。”

他见过那群女性主义者,脏兮兮地穿着牛仔裤和破旧衬衣,不修边幅的躲在土耳其浴室地下室里吸着鸦片,闻起来就像是发霉的面包和腐烂的动物尸体。

戴安娜从来不是那种人。

“没聊什么有趣的,”莱德福又在向杜尔威射去‘那种’眼神,那总是会让大乔安想起他和戴安娜像兔子一样做爱的场景,“你以为我们有什么好聊的?潘妮是个美人,我们调情而已。”

戴安娜和潘妮感情非常亲近,他还记得他们两个分手后,每次经过潘妮身边都能见到她缩紧的肩膀线条,带着戴安娜的淡淡百合花香味和潘妮自己的椰子味洗发剂。

“见鬼的太完美了,自己导演自己的谋杀?我不会轻易否决这个可能性,先生们。”大乔安仰起头夸张的大笑起来,“戴安娜,”他看着另外三个人突兀地认真说,“愿意做一切事情来吸引注意力。”

******

鲁克刚刚搬进杜尔威在伦敦狭窄住所里时,身上满是疲惫灰尘和因为长途旅行而沾上的干枯柴油味。

杜尔威牵着他的手,掌心温暖而干燥,带他走进了安静的卧室。

房东诺丽太太已经提前把破旧的留声机搬到房间角落,换上新晒好的纺绸床单,甚至还把爱丽丝抓挠出破洞的波西米亚地毯换了个边,只在床底下露出完好的一面。

鲁克看上去似乎徘徊在两个对立想法中,几秒后他选择向杜尔威倾身靠去,大半重量几乎落入杜尔威怀里,缓慢的湿润呼吸吐在左耳下,“抱歉,”他说,微微后退向杜尔威露出些微笑容,“我会醒过来。”

双手按向鲁克胸膛,杜尔威轻轻用力把他推到床上躺下,“不必,”杜尔威在鲁克疲倦额头上落下一吻,“睡吧。”

在卧室角落,留声机钢针沙哑转着,奥黛丽赫本轻轻唱着,‘月亮河,宽不过一里,总有一天我会优雅地遇见你’。

几乎在接触到柔软枕头的一刹那,鲁克就闭眼陷入了睡眠。

杜尔威着迷的看着他脸部刚硬线条渐渐放松,指尖不自觉划过他仍然紧绷的肩膀线条,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睡吧,睡吧,我会照顾你的。

‘无论你将去何方,我都会追随着你,’赫本唱着。

阳台外是潮湿的热闹街道,马车在吆喝的踢踏声中驶过沥青地面,汽车滚动的引擎彷如抱怨的青窑老婆子般喋喋不休的吐出黑烟,当天空中的薄雾在颤抖的微风中缓缓沉降到人群里时,太阳已经斜过了地平线,而杜尔威仍然倚坐在床边,默默的用眼睛沉醉在鲁克安详睡颜上。

‘两个流浪的人想去看看这个世界,有如此广阔的世界让我们欣赏,’赫本的声音融入了窗外的车马水龙,安静得就像雾气里的水珠。

鲁克曾经用瘦长手指翻开书页,在移动的绿色背景下一句一句的吟诵丁尼生的诗句。当时他们正坐在铁红色的蒸汽车上,感受着车轮滚动的颠簸和听着汽笛声拉出长长的尾音,杜尔威紧张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但鲁克只是抽出《女郎夏洛蒂》慢慢念起来。

杜尔威几乎忘记了他们所在之处。鲁克的声音低沉而富于韵律,他说,‘因为常常在寂静的晚上,有送葬队伍,有羽饰,火光’,杜尔威便几乎能看到长长的火炬沿着墨绿山脉起伏,让他想起了儿时幻想中的印第安土着围着篝火敲响牛皮鼓;鲁克把他们的手指交缠在一起,每一寸皮肤都紧紧相贴,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他说,书页在他旁边发出安静的哗啦声,杜尔威能在他眼里读出无限情绪,让他眩晕在罗马香烟和油墨书香里;

蒸汽车在黄昏停靠在了伦敦中央车站,当他们在吵杂的模糊人群里走下钢铁踏板时,一个穿着黑丝长裙的少女向跑过他们身边的一个男人张开双臂羞怯喊道,我的爱人!

就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充满了火车闷热蒸汽,摊贩粗犷的叫卖声,马车驶入驶出的口哨声,汗臭味和香水古龙的繁忙站台上,杜尔威突然意识到,他把他的爱人带回了家。

杜尔威差点因为这个想法而绊到自己左脚,僵直在原地不敢转头。鲁克把一只手绕过他的肩膀,默默的按在了他的左肩上,杜尔威甚至能够感觉得到他掌心里的温度在慢慢侵入他的皮肤。

穿着黑丝长裙的少女热情的喊着,吾爱,欢迎回家!

杜尔威激烈地想,他的爱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人。

******

媒体的新闻报道铺天盖地的覆盖了戴安娜爱利弗的死亡,乔治齐卡想,再多看几份胡言乱语的小报新闻,或许他就会真正地窒息在成倍数增长的文字海洋里。

小乔安知道自己有毛病,每天不断翻看着这些或真或假的评论根本不能给他带来任何终结,戴安娜已经永远的消失在了这片蛮荒的死亡之地上,而他则像个被关在疯人院里的困兽一样,绝望地抓紧着唯一一点能让他保持理智的甜蜜回忆。

我喜欢你,戴安娜低下头,从浓黑睫毛后斜斜的看着他,你的文采是那么的漂亮,她说,我简直不能阻止自己迷恋上你的文字。

《旁观者》在讣告中写道,‘我们美丽的沉默女神终于死在了她自己的诅咒之下,阿尔柯林斯,《红鞋子》的导演,她的挚友和传说中十年来偷偷爱慕的对象,用沉重而悲痛的神情向我们宣布了这个消息。当笔者看向他的眼睛时,无可置疑的哀恸和热烈的情感就在他假装冷静的表象下涌动着。’

阿尔柯林斯!这个男人根本配不上戴安,他的戴安,柯林斯怎么可能会知道她有多纤细,多敏感,多么的温柔和纯真?他知道戴安曾经花了一个下午坐在靠背椅上,一边涂抹着粉色唇膏一边大声朗诵着他的最新剧本吗?他知道戴安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两条笑纹,头会优雅后仰露出纤长脖子,右手抓住纺纱白裙吗?

他知道戴安曾经天真的看着他说,她要做他所有剧本里的女主角吗?

《名利场》,放上了那张万恶的照片写道,‘就像题目《无声电影的末日》所暗示的一样,半年后戴安娜爱利弗终于屈服在了磁性录音系统的钢铁利爪下,随着六倍卡蒙而陷入黑沉睡乡,只是这次不管镜头再怎么离去,导演再怎么呼唤停止,她都不会再从黑白默片里走出来,踏入彩色的有声世界里。’

小乔安收集戴安娜的新闻就像乌鸦收集腐肉一样。这是他的秘密,他甚至没有告诉戴安娜在他的拥挤书房里,她的照片占满了整整一堵墙壁。而现在每天支持他从床上爬起来的动力,就是墙壁上从睫毛底下斜斜看向镜头的微笑戴安娜。

或者说,戴安娜的酷似者。

戴安娜是他心目中最纯真的天使,就像《美好人生》里面的克拉伦斯,从天堂降落把乔治从死亡边缘拯救回来,而他在遇见戴安之前根本是不存在的,这个文化荒芜的世界!他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幽灵,在米歇尔福柯的作者论和达希尔哈尔特的硬派侦探小说之间徘徊,挣扎着在精英文化里面寻找一席之地,直到他无知无觉的五感终于在戴安纤长手指下缓缓打开。

《电影先锋》的主编用犀利笔锋写道,‘在这场滑稽闹剧开场之前,这位伟大的默片女王宣布她的存在感不应该被录音系统所剥夺,而现在,她的死亡也高傲的宣布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夺走她的尸体所应该享受到的所有注意力。’

他喜欢用他粗糙的手指膜拜她每一寸肌肤,一点一点地让光线倾泻到她裸露肩膀上,直到她轻笑着脱下所有掩盖,把他拥入怀里。他们的交融拥有着诗歌一样的韵律,三幕悲剧一样的起伏,和史诗一样的结局。

她说,在阳光下伸展她高雅的裸体时,我喜欢你在我身上念出的剧本。

啊,我的戴安,小乔安会用咏唱一样的音调说,我可以为了你写出成千上万的情诗。

“没有第三个爱人,”小乔安坚定的看着杜尔威说,“没有第三个爱人。”

杜尔威只是微笑不语,笑容勉强而疲惫,小乔安骤然意识到,这个男人一定也像他一样,被爱情的重量压倒在膝盖上:“你会知道的,如果爱情背叛了你,你总会知道的,不是吗?”

小乔安希望从杜尔威眼里看到共鸣,但杜尔威却只是皱眉地移开视线。在他旁边似乎又有人问了个含糊不清的问题,小乔安却一点都不想回答,这种审讯有什么用?戴安,他的小戴安已经永远不会回来了。

打开手中的大型公文包,小乔安把这几天来收集的所有新闻报纸堆积到面前的空置帆布椅上,另外那个人似乎吓了一跳,是的,他也曾经被自己吓了一跳。

收集这些报道就像在收集戴安娜散落的碎片,小乔安会想,如果自己收集得足够多,那么他就能够把一个戴安的剪影拼凑起来,就像与所有人都分享了一个秘密一样。

另外那个人,大概是麦可矣探长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不会!”小乔安愤怒的一拳头砸在厚厚的报纸堆上,“她永远不会夺走自己的生命!戴安,戴安娜,”他抽着鼻子继续说,“热爱生命,她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就是指控她镇定剂上瘾都是最荒谬的事情!她从没有碰过卡蒙,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更别说把卡蒙放到她最爱的樱桃雪莉酒里!”

杜尔威的视线再度回到了他脸上,然后移到了那叠厚厚的纸张上。还有另外一个穿透的视线,小乔安能感觉得到自己的汗毛在一根一根的竖起来,他转头向黑暗极目看去,还有一个人影坐在后方,安静得像格里芬石雕。小乔安记得他,那个财大气粗的赞助商,但是他从没有太过注意他,这个男人有一种他不愿意承认的压迫感。

“我进去见过她,”小乔安几乎能看到戴安娜穿着戏服站在他面前,在红鞋子里踮起脚尖,从睫毛下看着他问,我好看吗?“她是那么的漂亮,像是特洛伊的海伦站在花海里,”当时他紧张的吞咽着口水,向她背诵出一段弗朗西斯汤普逊的诗歌,“在潘妮离开之后,大概,我没有留意——我只是看到她跟那个杂种一起离开了。”戴安,噢,他的戴安,她是笑得那么欢快,灿烂而天真。

小乔安的视线在赞助商和杜尔威之间移动着,他知道,像他这样沉浸在爱情光辉里的人能闻到同类的味道,但是他们彼此间绷紧的线条和刻意拉开的距离却似乎在说着相反的结论。

“我是去给她看我的新剧本的,柯林斯逼迫我写的新歌舞剧剧本,我向她发誓里面的女主角会是她,”小乔安低头看着现在在空荡公文包里孤零零躺着的那一份歌舞剧未完剧本,“她很开心……”

他唯一一次见她生气,是当他无意中提起了乔鲍特这个名字。

“一定是乔鲍特!”大乔安狂热地在半空中挥舞着作家所特有的软弱四肢,“一定是他干的!那个猪猡,杂种,他一直对着戴安娜纠缠不清!”

他的天使,他的天使,光是想到那个杂种曾经把他污秽肮脏的手放到戴安皮肤上,就几乎让他想拿起屠夫刀把他的手指切下来,他没有资格碰她,甚至没有资格看她,在他的嘴里把戴安娜的名字念出来!

他恨他,用他所有的灵魂和生命,就像他用他所有的灵魂和生命来爱她一样。

05.我的小铃鼓在为我歌唱,叮当清晨我在追随着你的身影

三天前,在戴安娜的尸体被发现后,柯林斯召开记者发布会之前,杜尔威曾经单独的和鲁克待在化妆室里。

严格来说,房间里并不只有他们两个人。戴安娜的脸色看上去安详而平静,仿佛所有混乱都不过来自于她午睡时的夸张梦境,而下一秒钟她就会从椅子上坐起,踮起脚尖,在静默中舞向已经写入剧本的结局。

他们曾经做过一样的事情。

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尸体,不同的场景,但杜尔威从来没试过如此的不安和烦躁,有一瞬间他甚至希望鲁克能够识趣的离开,留他一个人处理沸腾的复杂情绪。

赤金碘钨灯在化妆镜上堂皇的亮着,杜尔威低头躲过镜面反射的刺目光线,下意识地把视线固定在桌面杂物上,几本电影杂志,摄影计划表和剧本,化妆品, ‘达拉维’ 高级香水,纸巾,白开水水瓶,关于大洋彼岸宪法第十九条修正案的传单,‘公民的选举权不因性别而受限!’,上面写着,还有印着血红唇膏的酒杯。

剧本题目是《伦敦掌声》,里面写满了难以理解的术语和对白,‘音乐:齐特琴’后面还有一个问号,其中一句台词写着,‘俗气的罗曼蒂克剧情是真的存在的,你知道。’

房间外有人在大喊大叫,让我进去!那个人说,这不可能是真的,你这个满口谎言的卑鄙小人!

那应该是乔治齐卡,杜尔威记得他自己这样想。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恶言相向过,鲁克的语言有着重量,如果他决定结束,那么——在某种程度上,杜尔威想他甚至是感激的。他见过为了金钱,为了爱情,为了各种各样奇怪的原因而翻脸的人,即便是最亲近的好友,情人,甚或是兄妹父子,都曾在激动情绪下失去控制而口不择言,直到说出最能伤害彼此情感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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