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鞋子之死——冬心
冬心  发于:2014年0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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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试映屏闪出一阵雪花,画面飞快的前后滑动了一会,终于停在一个大景深的长镜头上。

‘伊利莎白和埃里克分坐狭小餐桌两旁,有说有笑的吃着碗里稀少的白粥。’

‘人们争相买着剧院门票,附近的海报上是伊利莎白优雅舞姿。’

字幕。

‘卖完了,卖完了!’

‘伊利莎白和埃里克坐在正规餐桌旁,安静切着盘子里的牛排,偶尔抬头给对方一个微笑。’

‘剧院舞台大了一倍,伊利莎白在大力推攘着一个犯错的舞者,戴着夹鼻眼镜的男人出现,把舞者赶出了剧院。伊利莎白抬起下巴挽住男人伸出手臂,在剩余舞者不满的目光中走下舞台。’

字幕。

‘这太不公平了!’,‘有什么办法,她是最好的。’

‘伊利莎白和埃里克坐在最大的长型餐桌两边,桌上堆满了丰盛食物,埃里克试图与伊利莎白对话,但她只是不言不语的翻动手中报纸。’

‘排练室里伊利莎白兴奋转身,戴着夹鼻眼镜的男人搓着双手上前,递给她一个大型礼盒。伊利莎白激动拆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双漂亮的舞鞋。’

字幕。

‘红色舞鞋!你送给我一双红鞋子!’

试映屏下已经有人放下了不少祭奠品,几株百合花,一瓶‘达拉维’高级百合香水,戴安娜爱利弗的微笑黑白照,一叠歌颂的悼文,低垂的一叶兰,还有几堆小型的绒娟纸花花篮。

巴尔吉不小心踢翻了其中一个,纸花翻滚的沙沙声在偌大摄影棚里飘荡,安静节奏被渐渐接近的皮鞋踏地声打乱了。

“多么可惜。”

来人遗憾的看着黑白照片上戴安娜浅灰的柔软脸颊和霜白色的晶亮眼影:“她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传奇。”

巴尔吉打量来人烫得笔直的伊顿衣领和圆点西装,眼角余光扫向空荡荡的摄影棚,在死寂中按开的荧光灯把它切成黑白分明的方块斜角,并没有其他生物鬼祟潜伏在角落里的迹象。

“你想要什么?”

来人翻卷着手腕处的珍珠母袖扣,刚硬下巴扯出歪斜线条,空气里漂浮着苦橙花须后水的味道:“别傻了,我还能要什么?”

巴尔吉怀疑地盯着来人眼角疲惫纹路,满是厚茧的粗糙大手拂过试映屏上的跳动指示针,黑白画面跳了一格继续往下旋转着。

‘埃里克站在舞台下看着伊利莎白优雅旋转,身旁拥挤的人潮把他越推越后。’

字幕。

‘你出名了,我的小百合。’

“巴尔吉,”来人不耐烦地放下手中袖扣,“别表现得像个蠢货一样,我没把条子带过来。”

狠狠拽过扔在地上的尼龙背包,巴尔吉恼火地转而瞪向布景前空置的帆布躺椅,四个月前,那个该死的女妖就曾经赤脚坐在那里,抽着薄荷烟用眼角余光看着他说一样的话,别像个蠢货一样,把‘那个’给我。

这群装模作样的假面人总是看不起他,‘蠢货’,他们说,‘把那个该死的东西交过来’,他们说。但是向天发誓,巴尔吉咬牙切齿的把手中破旧赛璐珞胶片撕成碎片,每一块大于拇指指甲的片段都被他用油黑指尖仔细搓成零星碎屑,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叫这群伪善者向他匍匐爬来,卑躬屈膝。

但那个受诅咒的女妖只是把泛红烟头朝他头上扔去,仰起头哈哈大笑,看看你!那个女妖挖苦的说,那么厚的一块木头连火都点不起来!

那天,他故意给少了她要的份量。

拆开手里笨重的充电器底部塑料盒盖,巴尔吉咕哝着抽出黑色长卷,来人上前一步,巴尔吉却猛的把手甩向身体后方。“不,鲍特先生,”他搓着另外一只手上的食指和拇指,皮肤摩擦中发出含糊的希索声,“你知道规矩的。”

当戴安娜第一次接触他时,他还只是一个在廉价药店兼职的摄影助理。她说,低下头从睫毛下偷偷的看他,你能不能帮我弄到一点镇定剂?当时巴尔吉还是一个笨拙,矮小,傻乎乎的中年男人,盯着戴安娜柔顺拱起的胸部移不开视线,口干舌燥的点头,事后却完全想不起来她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直到现在,偶尔巴尔吉还会蜷缩在毯子下,闭眼想象着第一次见面时戴安娜背后的橙黄滤光,纤长发卷和厚厚的,厚厚的嘴唇。

然后他会接着想起戴安娜穿着白色丝绸睡袍,赤着脚,大声嘲笑地把烫红烟头按在他额头上。

“该死的,巴尔吉,你这个头脑发昏的蠢货!”

乔鲍特大声诅咒着把几张英镑甩到巴尔吉面上,脸上是受到侮辱时才会露出的狂怒,仿佛把钱递给一个浑身油腻腻的焦黑摄影师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心的一件事情。

巴尔吉咬着脸颊肌肉,慢慢弯腰把散落的英镑一张一张捡起,仔细收到绑在皮带上的腰包里。钱,他想,没有必要跟钱过不去,谁在乎这个猪猡曾经用手碰过它们。

大乔安激烈的把黑色长卷从巴尔吉手里抽出来:“上帝作证,巴尔吉,总有一天你会死在肮脏的出租房角落里,只有苍蝇和排泄物为你送终。”他嘴角扬起的笑容尖锐而不屑,巴尔吉默默看着他大步走进专属化妆室,这个男人以为他不知道,以为所有人都不知道。

“你根本不了解她。”

巴尔吉压低声音把这段话从呼吸里狠狠吐出,他曾经见过,在大乔安化妆室里,戴安娜赤裸的坐在黄木桌上,翘着腿摸着大乔安脸部刚硬下巴,他正在套上扣下领,视线流连在她光滑的高耸胸部,嘴里喃喃念着百合花,我的百合花。

但巴尔吉看到当时戴安娜脸上的表情,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

“探长,你介意我参与审讯吗?”

鲁克站在苍白荧光灯下,笔挺的看向麦克伊探长,再看向杜尔威。杜尔威翻看笔录的左手凝固在半空中,纸张哗啦一声摔向地面。齿轮旋转声在静默中慢慢涌向耳蜗,杜尔威能听到静电噪音通过血管呼啸着碾压过他全身。

他没想过鲁克会出现在这里。杜尔威很小心不让鲁克接触到任何关于这次谋杀的资料,当他出门时,鲁克正在离家千码的事务所里与舍尔家族进行着一场协商会议。

他不应该知道这场审讯。

麦克伊探长在看着他,等着他的讯号,杜尔威难堪的弯腰捡起散落纸张,文件夹在他手上微微颤抖着。

“我毕竟曾经在案发现场,如果他们说的话有误,我会有帮助的。”

鲁克继续说,黑色眼睛紧紧盯着杜尔威闪躲的视线。

摄影棚里充满了腐烂罐头鱼的味道,搜索的警士们仍然在背景里进进出出地活动。五个嫌疑犯待在门口,泥塑木雕般的盯着这场小小闹剧。没有人向彼此说话,仿佛他们都只是平面上的五个板报,背对着阳光像向所多玛繁华回头的罗得妻子。

杜尔威想到鲁克从噩梦里惊醒时眼神中淡漠的惊怖,想到逼仄阳台上闪烁的火柴焰芯,想到差不多一年前月夜爱神湖里慢慢下沉的雪赫拉金发,想到鲁克站在他身边时的喃喃低语。

他说,不,雪赫拉。

杜尔威默默点头,拉过一旁散置的帆布座椅,看着鲁克叠起修长双腿慢慢坐下。

第一个被召唤进来的是阿尔柯林斯,导演。

笔录上写着,‘三点十分,进入受害者化妆间。’

“我只是进去问她潘妮在哪里。我是说,潘妮格里菲斯。”

不知道是谁放下了角落里留声机的钢针,略微变调的琳达斯科特伴着磁电静音开始沙哑的唱起了‘我已告诉每颗小星星’。

柯林斯在不安的舔舐着干燥双唇。杜尔威记得当潘妮喊出戴安娜死讯时,柯林斯的脸上是一点点褪去血色的,他只是站在原地一遍一遍的问,你说什么?大乔安从化妆室里出来后,柯林斯把五指都掐入到他右手臂膀里,深得仿佛想碰到骨头,她死了吗?他问,就像这一切不过是某种可笑的巨大恶作剧。

笔录上写着,‘腰包里装着摄影计划表,小型笔记本,墨水笔,手表,秒表,十英镑和五基尼’。

“这跟你们无关。”

柯林斯坚决的看着麦克伊,拒绝透露他找潘妮的原因,黑色太阳眼镜在他竖直棕发上反射靛蓝光晕。麦克伊看上去似乎准备向他脸上狠狠挥去一拳,但在杜尔威可以说些什么之前,鲁克双手交叉安稳地放在大腿上,慢慢说:“或许因为她会是下一部歌舞剧的女主角。”

琳达继续在背景里唱着,‘你是多么的甜美,为什么我还没有告诉你?’

柯林斯看上去是完全的不敢置信,“这是最高机密!”他发狠的喊着,“我甚至都还没有告诉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杜尔威想起来,潘妮,有着一个非常悦耳的音调和娇小的纤细身材。

笔录上写着,‘腰包为六点四英寸长,一点五英寸宽,五英寸高’。

鲁克没有回答,审讯在磕磕绊绊的继续进行着。

“我或许进过房间与她闲聊了几句,但我绝对没有往她的樱桃雪莉酒里放什么毒药。”

笔录上写着,‘私人用品里没有卡蒙’。

柯林斯骤然爆发出干涩大笑,麦克伊又惊吓又恼火的把墨黑笔尖戳穿了灰白纸张,“我?和戴安娜?”柯林斯的笑声渐弱成压抑的喉音,“她是我的缪斯,我绝不会碰她一根手指头。”

琳达唱着,‘朋友们都问我是不是恋爱了,我总是说,是的。’

“我不知道第三个爱人是谁,”柯林斯的眼神滑向了留声机所在黑暗角落,“但不是我。”

琳达唱着,‘或许吧,你也爱我,噢,亲爱的,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我不知道,或许,”柯林斯看向麦克伊,又看向杜尔威,喃喃着把脸埋入双手掌心,“她的声音在磁性录音系统里非常的……我们都知道她完了。”

柯林斯抬头,看上去甚至像是在黑暗里找到了一点希望:“或许真的是她决定结束自己生命。她总是很喜欢成为目光焦点,穿着红鞋子死去——这是最完美的大结局。”

琳达的声音在静电中欢快而干脆,‘我总是说,是的,最好还是承认,毕竟答案是是的。’

笔录上潦草写着,‘没有明显动机’。

******

在他们第一次冷战之后,每次和杜尔威对上视线时,鲁克都会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那一阵子杜尔威正忙着手头上的两起谋杀案,嫌疑犯是……嫌疑犯是与雪赫拉非常相似一个金发少女。

一开始杜尔威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他与以往一样,把所有资料带回家,研究,探讨,思索,而鲁克则安静的注视着他,适时的提供思维火花。杜尔威的工作效率从来没有那么高过,两个人,他意识到,两个适合的人,可以在大脑里掀起翻天覆地的风暴。

“盐。”鲁克说。

杜尔威抬起头放声大笑:“盐!”

爱丽丝兴奋的在他们脚下吠叫,房东诺丽太太放下伯爵红茶和蛋奶羹,忍耐的摇头微笑。大叠的资料因为挪动而散落一地,杜尔威却没有弯腰收拾,只是瘫软在椅子里懒洋洋的用脚尖踢打着黑白照片。

然后鲁克翘起嘴角,把他们缠绕在一起的左手举起,淡淡的问,嫌疑犯是谁?

杜尔威什么都没有想,房间里的氛围过于慵懒和安详,所以他只是随口说,那个养女,然后他的脚尖把嫌疑犯照片踢了出来。

照片照得非常粗糙,墨点浓厚而模糊,照片上的少女略略撇头,紧张地把视线射向镜头另一边。她有着圆润下巴,纤小脸庞,和一头波浪卷的漂亮金发。

鲁克的视线冻结在了半空中。

一年前风岩馆里,雪赫拉杀死了两个人,试图杀死鲁克。

最终鲁克看着雪赫拉纵身投入爱神池里。

“我是白痴,”杜尔威弹身坐起,收紧左手五指,手忙脚乱的俯身把所有散乱照片收起,“天啊,我很抱歉——”

爱丽丝沉默了下来,栗色尾巴慢慢停下摇动,窗外是渐渐沉下的日光和街道上沸腾的人声,这个谋杀案轰动一时,正有个报童在高声喊着,嫌疑犯被正式收押,乖顺养女狠下杀手!

鲁克没有说话,他只是把所有表情收敛起来,第一次回避了杜尔威的视线。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次冷战,杜尔威只是忙于结束案件,而鲁克只是忙于打理刚刚走上轨道的钢铁工厂,最终等杜尔威意识过来,他们已经三天没有认真说过话了。

会客室里大叠的小报和资料都被仔细的清理过了,杜尔威小心的把无害的《泰晤士报》放在最顶,投影机和毛片收到了角落,绣着松花色无花果的波斯地毯已经磨损了边缘大部分羊毛,但也工整的摊放在软手扶椅前。

在那个时候,诺丽太太已经靠着她敏锐的女性直觉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当他走下楼梯溜到厨房寻找红茶时,她却安慰的递给他一盘蘑菇蛋卷和一杯土耳其尼格斯酒:“发生了什么事?”

“我是个白痴。”杜尔威的回答大部分都含糊在了尼格斯酒激烈的口味中,但诺丽太太还是明白的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

杜尔威有点惊吓的看着她,诺丽太太在他心目中从来都是一个慈祥的母性形象,宽容,矮胖,和一手高超的厨艺,而疯狂的陷入爱神俘虏——并不在他的想象之中。

诺丽太太只是视而不见的用银色勺子搅动泛着热气的伯爵红茶:“我觉得他风趣,幽默,高大,英俊……基本上,我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人。”

当时正是黄昏,橙黄色光圈透过厨房顶部圆形玻璃投射到诺丽太太背后,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银色勺子碰撞瓷碗的清脆声。杜尔威默默的咽下另一口烈酒,蘑菇蛋卷和尼格斯酒混在一起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但是,杜尔威,”诺丽太太突兀的抬头看着他,语调温柔,“他并不是我所爱的那种人。”

当杜尔威放弃那盘剩下的蘑菇蛋卷往楼上走去时,鲁克正在会客室里等着他。鲁克的神情看上去已经放松了许多,杜尔威下意识的松了一口气,却在下一秒又提了起来。

因为鲁克问他,案件怎么样了?

在与鲁克对视十秒之后,杜尔威才逼迫紧张收缩的喉咙咽下堆积唾沫,慢慢摇头。

“没什么,没什么重要的。”

04.我将他按在地上。我们将我按在地上。他们将他按在地上。我们

第二个被审讯的是乔鲍特,男演员。

大乔安左手手指控制不住的不断玩弄着右手手腕上的珍珠母袖扣,该死的电影制片局,他想,该死的行业规范,见鬼的修正案,那群愚蠢的现代主义者和存在主义者都应该统统扔到炼狱里去。

民主和自由,呸!威尔斯见鬼的说得好,瑞士有五百年的民主和和平,看看他们都创造了什么,布谷鸟钟!所有女人除了穿上裙子和高跟鞋摆饰漂亮之外就只会盲目的消费大众文化,看看她们的那个指甲,看看她们的杂志和廉价罗曼史!三十年前的修女院教师会因为那群裸露的丝袜吊带翻白眼晕过去。

戴安娜,戴安娜是她们之间的佼佼者,她喜欢昂贵的百合香水,猩红指甲,逼着他给她买蒂凡尼水钻项链,抹着血红唇膏,喜欢看《丽贝卡》和所有雷蒙钱德勒的俗气侦探小说,还有低下头从睫毛膏下面打量他——这个小妖精!他们曾经无比的契合,身体上,他喜欢狠狠的把她的衣服扯下来,让她全身赤裸地站在他面前,直到冰冷空气让她的手臂上爬满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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