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鞋子之死——冬心
冬心  发于:2014年0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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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投影仪齿轮旋转的摩擦噪音,杜尔威在黑暗里注视着散发莹白淡光的戴安娜走上平面而又向远方延伸的道路,花体字幕说,‘她最终选择了离开’。

鲁克就坐在他身后,默默抽着罗马香烟,左手搭在投影仪的旋转手柄上。

门上传来规矩的敲门声,一下,两下,三下。

杜尔威听到鲁克站起身的声音,白炽灯被打开,戴安娜在灯光下过滤成了一张透明白纸上的移动幻影,麦克伊探长嘟囔着绕开堆放的混乱资料,选择了鲁克身旁的椅子重重坐下。

“你是对的,”他看向杜尔威,又看向鲁克,“该死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鲁克重新绕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坐下,无言地把投影仪搬下咖啡桌,再重新用资料堆满了被清出来的空位。

杜尔威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事,但当他们从摄影棚里回来,坐在家中堆满灰烬的火炉前,重新开始翻开所有笔录和案件资料时,他们之间的静默仿佛在一夕间变成了五线谱上和谐的哼鸣,安详又重新回到了它原有的位置,就连他们偶尔彼此对上的视线,都变成了平淡的宁静注视,而不再是以往的窘迫和逼仄。

或许现在他们还没能完全放开到碰触对方,但杜尔威忍不住想,如果他能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发生了变化,是什么让他们疏远又慢慢亲近,那么终有一天,就算站在上帝谴责面容前,他们也能够坚定地牵手大声索取彼此未来。

“你重新审问巴尔吉奥新尔了吗?”

麦克伊一边点头一边接过鲁克递去的罗马香烟,好奇眼神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着:“我们在乔鲍特身上搜出来的卡蒙确实是在他那里买来的,而他对你问题的回答……”

鲁克翻开记录本递到杜尔威手里,墨黑笔尖已经期待的在纸张上不过寸许处等待着。

“是的,”麦克伊盯着他们两个人的视线就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说他没有在雪利酒里下毒,他只是因为戴安娜三个月来没有向他买过任何卡蒙,忍不住去找她提供货物而已。”

“我猜,戴安娜一定很坚决的拒绝了他?”

麦克伊探长点头,面上再度出现不服气的抱怨神气:“我不明白你们两个是怎么猜出来的。”

杜尔威微笑,在他旁边的鲁克露出了一样的放松神情。

“探长,每一个问题都会有一个答案的。”

******

当潘妮敲开会客室大门时,她并没有想到会看到三个人。

毕竟杜尔威只是说想约她过来‘聊’一下而已。

“你看,在戴安娜被害死之前,我曾经和她小小的聊了一下。”

‘害死’,潘妮在这两个词的分量下微微瑟缩,她知道,在她心里确定戴安娜绝不会自杀,但想象某个邪恶的黑影潜伏在阴暗角落里喃喃谋划着夺去戴安娜生命,对她而言仍然是过于残酷的事情。

被淡白窗帘漂成艾绿色的阳光透过缝隙慢慢渗透进安静空间里,潘妮能看到水色影子从窗栏下渲染开,一对珐琅娃娃放在一堆破旧报纸上,歪歪斜斜地在赤金光晕和黛紫轮廓中亲向对方脸颊。

她想起了戴安娜因为大笑而泛起的漂亮红晕和噘起的嘴唇,某种难以言喻的悲哀席卷了她所剩无几的惊怖,就在几天前,她还用充满希望的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远方说,我已经下了决定,而几个钟头后,当她推开化妆室虚掩大门,等待她的却变成了一室死寂。

“她对我说了一个谜语。”

潘妮用手尖把发丝拨到耳后,感受着斜阳抚过她的厚厚睫毛,一瞬间觉得或许自己就是戴安娜,用着一模一样的姿势和弧度低下头,噘起嘴唇,拍打着睫毛斜斜地看人,又或许戴安娜毕竟没有死,她只是通过某种神秘的异教祭祀,把自己附着到了她身上。

戴安娜喜欢含义隐晦的东西,她曾经在半睡半醒中噘着嘴说,她不喜欢让人觉得她只有一个漂亮的外表。

“三个爱人,一个父亲,一个母亲,谁杀死了知更鸟?”

潘妮爆发出一阵突兀大笑,当然戴安娜会说这种话,这个女人曾经花了一个下午假装阅读米利特的《性的政治》,然后在她耳边喋喋不休的抱怨父权制社会灌输的女性气质概念和道德角色,但却不愿意抹少任何一点血色唇膏,因为,她生气的承认,这样就不好看了!

潘妮故意嘲弄着说,是谁定义的好看?男人?但戴安娜只是暴怒地把所有化妆品扫到地上,抬高下巴说,你觉得我很虚伪?亲爱的,我们所有人都是自私鬼,如果我们不爱自己,谁来爱我们?

当时潘妮只是着迷地盯着戴安娜纤长颈项和鸽子血项链,喃喃地说你这个肤浅的女人。

“我一直在想戴安娜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个谜语是她随口说出的笑语,还是她在向我暗示些什么?她预见到了自己的劫数,还是她就是造成自己死亡的原因?”

潘妮死死盯着自己修整完美的珍珠粉指甲,尖端是漂亮的圆弧和反射光线的水面。戴安娜,潘妮痛苦地在心里悲叹,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学者,不是一个……智力上聪明的人。或许这跟她是一个如此完美的女人有关,她知道如何在窥视眼神前摆出最吸引人的姿势,知道如何让男人看见她的肉欲,让女人艳羡她的魅力,让所有镜头都在不知不觉地放大她的存在,但她却已经忘掉了怎么成为自己,怎么让自己活在所有关注之外。

对于戴安娜来说,她从来没有不被注视着的时候。

一个谜语,潘妮把指甲蜷进掌心里,直到压出新月形的血痕,一个该死的谜语。

“在审讯了五个人之后,我想,戴安娜是个有着很多面的女人。”

三个爱人,潘妮模糊的想,这个要求所有注意力的任性女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在一个苏格兰场探长面前大摇大摆地宣布她的罗曼蒂克生活。

“你看,但是只有你……只有你知道,下毒的酒杯里装着的不是她一直喜欢的樱桃雪莉酒,而是一杯白水。”

眼眶被热气蒸腾得刺痛,潘妮眼前世界一片水雾,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个时刻一般,如此痛彻心扉地怀念那个在睡梦里会喃喃自语,会在涂抹睫毛膏时不自觉噘起嘴唇,会在寒冷的时候故意把头凑到她肩膀上,大笑着把她手臂绕过她腰部的任性女人。

“对于一个嗜酒又卡蒙上瘾的女人来说,只有一个理由会让她决定戒除这两者。”

潘妮能够听到远处传来了自己的哽咽声,她曾经像今天这样痛哭过,但那个时候有戴安娜搂着她,一遍一遍地在她耳边重复说我们会没事的,你会没事的,她说,在潘妮太阳穴上落下温柔的亲吻。当时她们就坐在泥泞的水道上,闻着老鼠粪便和人类呕吐物的味道,顶着头上瓢泼大雨,她仍然还是那个穿着破烂衣服的假小子,而戴安娜却把她嵌着闪亮珠片的外套垫在她脚下,仿佛她是某个遗落的私生公主,就等着王子来牵她的手走进宫殿大门。

“一开始我想,或许她告诉你这个理由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你是她的贴身助理。”

阳光在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潘妮能够在水汽中看到背后白色荧幕上透明的戴安娜在看着她,裹着白色围巾,流下一颗晶莹泪珠。

“然后我看到了‘新女性’的宣传单。我记得其中一个激进派的理论是如果女人要获得彻底的性解放,不再成为男性传统概念上的从属物体,只有与同性在一起才是最终解答。”

不是这样的,潘妮想,她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这样的。

她们第一次亲吻的时候,潘妮曾经颤抖地看着戴安娜问,你是想从男性身边解放吗?戴安娜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然后抱着她微微摇晃着说,我是,但是我不是。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第三个爱人——不一定是男人。”

眼泪让她的面颊刺痛,太阳穴发疼,鼻子被大量的液体堵塞,而她只能大口大口的在哭泣间隙中吸进氧气,她的肺部和胸部都因为过度的换气而紧缩得让她难受,潘妮甚至能感觉得到她的四肢在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告诉我,潘妮,戴安娜都对你说过什么?”

******

那天晚上,当杜尔威在鲁克身边躺下时,他知道再睁开眼时他会再度看到戴安娜爱利弗。

他站在空荡荡的海滩边,海浪卷着白花呼啸着冲向沙滩,天空和海洋边际融成一片,杜尔威恍如站在蓝色玻璃碗里,闻着空气里的咸腥味,宽大风衣随着汹涌海风猎猎作响,一只孤单的海鸥在他头上划出缟素弧线,嘹亮地鸣叫了一声栽进浪尖里。

杜尔威茫然地在天地里跌跌撞撞地沿着海岸线往前走,他的裤脚和鞋子都已经被海水浸得湿透,脚趾头冰冷得发麻。

白花花的的沙丘在他身后起伏着,有一个人在他眼角余光里举起了黑色烟杆。

“我亲爱的探长,好久不见了。”

戴安娜戴着的金色假发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光芒,她穿着一身玛丽莲梦露的紧身白裙,翘着光滑小腿,赤着脚用一只手调整着架在鼻梁上的粉红色心型太阳镜。

杜尔威向着突然出现的公园木椅眨了眨眼,管他的,转身拖着脚走到戴安娜身边坐下。

“我就猜我会梦见你。”

戴安娜仰起头哈哈大笑,淡蓝色声带在白色颈项下急剧颤动,漆黑烟杆举在她脸颊旁,杜尔威把双肘架在岔开膝盖上,微笑地看着远方海鸥从海水中飞溅而出。

“那么,你想见我做什么?”

“我想见你?”

“当然,我在你的梦里,如果你不想,我怎么会出现?”

杜尔威看着她的睫毛在心型太阳镜后慢慢眨动,这个戴安娜有点不一样,他想,跟上次梦里,甚至是现实里的戴安娜都不一样。她看上去更加的放松,顽皮,甚至带着点机智的温柔嘲笑,而不再是故作神秘的尤物,色情而肆无忌惮地挥霍着自己的美貌。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哦?”

“你希望他们爱的是谁?”

戴安娜从嘴里吐出薄荷烟圈,闭眼仿佛在感受着海风吹到脸上的温和气息。

“你知道我不是真人,对吧?我只是你思维的一个投影,而我的答案,你已经知道了。”

“告诉我。”

戴安娜微微侧头,纤长发卷在风力下东倒西歪地飘动着,杜尔威不自觉地用视线追随着她杂乱发丝,某一瞬间,他甚至可以发誓她的头发是白色的。

“我希望他们爱的是我,而不是他们用爱情描绘出来的我。”

杜尔威迷惑地看着她粉色双唇微微翘起,亮白指甲压着漆黑烟杆把烟灰弹到翻滚海风里。

“我不明白。”

“当然你明白的。”

戴安娜不以为意的挥了挥手,湛蓝天空上倒卷着白云,蔚蓝海面上反射着一模一样的白云做着相同动作:“我不是说过了吗?每个人都是自私鬼,我们都在用自己的爱情来定义爱人,难道你不希望你的另一半高大,英俊,多金而忠心,性感得像希腊男性神祗,同时聪明得像亚里士多德吗?”

杜尔威迅速感觉到脸颊上热烫红晕。

戴安娜扫向他的眼神仿佛具有穿透力:“我想他们都把我定义成了他们想要的模样,”她叹了一口气,缓缓噘起嘴唇,“有时候我会想,或许没有人能够真正的知道自己是怎么样的,那么我们怎么能够要求产生爱情的另一半来彻底了解自己?”

“一旦我们脱离了彼此的想象,那么我们是重新爱上对方,还是放弃掉这段爱情继续寻找新的投影?”,她继续说着。

“你知道的,”戴安娜低头耸肩,薄荷香烟味在海风里一吹就散,“他人即是地狱。”

“所以……”杜尔威小心注视着那只海鸥在半空中滑翔,“这就是你死亡的原因吗?”

“不,”戴安娜伤心的把眼镜推下鼻梁,棕色瞳孔里满是遗憾,与杜尔威短暂地对上视线后再把心型眼镜推回了原位,“我死去的原因,是因为所有人都是自私的,当我没能满足其他人的幻想,我的存在就不再是有价值的了。”

“我很抱歉。”

“不必,”戴安娜咯咯轻笑起来,看上去仿佛年轻了十岁,又再度成为了那个羞怯的,刚刚踏上舞台的‘丽贝卡’,“我被太多人所爱,或许我的离去不过是因为我所承受的爱已经超出极限。”

“你知道,据说你的葬礼将会是本世纪目前为止规模最大的。”

“我该觉得荣幸吗?我甚至都不能站在那里感受人们对我的赞颂。”

二人陷入沉默,杜尔威听着安静海风,远处一波海浪在哗啦声中冲上沙滩,留下一湾深色水渍。

“那你的爱情呢?你指责其他人没有看到真正的你,你又看到真正的他们了吗?”

戴安娜咕哝地抱怨了一句什么,轻笑着摇头:“这才是你真正想问的问题,不是吗?”

杜尔威顽固地把视线固定在风中消散的香烟烟雾,没有回答。

“某种程度上,”戴安娜侧头慢慢回答,声调低缓而沉重,“我想你是对的。他们没有看到我的,我也没有看到他们的。”

“潘妮呢?”

她陷入了漫长沉默:“我不知道。一开始我只是因为……她跟我说了那么多的‘新女性’思想,我只是想,就这一次,试试看成为一个不同的人。但是之后真的相处起来,我想反而是她最了解我。”

戴安娜的手在微微抖动:“不过可惜在我能够真正的爱上她之前,我已经失去了这个机会。”

“潘妮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决定。”

“……我的职业成就了我,但也毁了我。”戴安娜苦笑地把手滑下小腿,杜尔威低头,看到一双红色舞鞋套在她的脚踝处,“我当时想,或许不能继续作为一个女演员也不是一个坏处,你知道,考虑到……”她比了个含糊的手势,杜尔威了解地点头,“我已经准备好了,只不过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杜尔威重重咽下几乎在他嘴里干掉的唾沫,感觉自己仿佛吞下了一块粗粝石头,声音沙哑:“那么,我——我的……”

戴安娜仰起头粗鲁地哈哈大笑,漆黑烟杆往左边指去:“看那里,我亲爱的探长。”

海天一线里有两个移动身影在缓慢地向他们走来。那是两个老人,杜尔威眯眼把手掌架到眉毛上挡住水平线上的太阳光晕,他们在手牵着手安静地沿着海岸线悠闲散步。

“那是谁?”

“你不认得?”

两个老人越走越近,对突兀坐在木椅上的一男一女视而不见,只偶尔抬头看向彼此,眼神平淡而深情。

杜尔威紧紧闭上眼睛:“噢。”

戴安娜在他旁边缓缓吐息,声音温柔:“亲爱的探长,你找到答案了吗。”

那两个老人,一个有着深邃的黑色眼睛,宽阔肩膀,一个有着宝蓝色瞳孔,杂乱棕发。

就这一次,杜尔威想,他真的知道戴安娜在问什么,而他也可以回答。

“我找到了。”

07.可爱的泰晤士,轻轻地流,等我唱完了歌;可爱的泰晤士,轻轻

杜尔威开始记起了一些小细节,一些当热切的情感第一次席卷了他时,盲目的双眼除了完美情人外什么都看不到的小细节。爱情是如此的甜美,又是如此的狡猾,他被虏获得如此彻底,杜尔威想,就算是蒸汽车以全速向他驶来,沉醉在迷恋中的愚人连一根睫毛都不会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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