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鞋子之死——冬心
冬心  发于:2014年0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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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幕。

‘你是谁?’

‘埃里克盯着镜头,笑容漫不经心但却又同时聚精会神。’

字幕。

‘我的小百合,我将会是你的恋人。’

试映屏上‘伊利莎白’和‘埃里克’的特写镜头在互相切换着,舞动人群中视线交错,脸上是不容置疑的迷恋和狂喜。当光线变换时,杜尔威能看到‘埃里克’站在屏幕前,侧着脸紧皱眉头,一半嫌恶一半不耐。

“那是乔鲍特,‘埃里克’的饰演者。”

柯林斯不声不响的滑入到杜尔威左手边,他与鲁克的交谈似乎终于停留在了一个让他满意的短暂协议上,尽管黑色太阳眼镜遮去了大半面部,杜尔威还是能听出他语气里暗藏的满足咕哝。

‘埃里克’重重的在半空中挥了一下手,似乎想转身走开,但他半侧的身子却被另一人抓住手臂牢牢固定在原地。

“哼,乔治齐卡,编剧。”

乔治戴着黑框眼镜,半侧的油黑发型,大声的向着‘埃里克’咆哮着,尽管试映屏只是在他背后安静的旋转着,但在齿轮旋转噪音中杜尔威却只能听到断续的“杂种”咒骂。

“你会遭报应的,你这个婊子养的!”

巨大的回音惊吓了摄影棚里大半人影,大部分人选择继续埋头工作,仿佛这不过是电影界里例行的闹剧,而他们挥舞的拳头和切齿的诅咒都不会演变成更为暴力的丑行。杜尔威下意识的上前一步,却被柯林斯一手拦下。

“那就是我们的大乔安和小乔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柯林斯随意的耸肩,放开抓紧杜尔威右臂的五指,太阳镜上反射的是鲁克面无表情的注视。

“时间到了。”

“潘妮,你介意吗?”

一个有着娇小身材和巨型波浪卷的黑发女子在柯林斯身旁点头,杜尔威甚至没有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向杜尔威和鲁克投去善意微笑,半边脸落入白炽光下,轻快的越过两人向摄影棚的化妆室内走去。

柯林斯漫不经心的向摄影棚内做了一个手势:“比不上大洋彼岸的那些制片厂,但至少我们有卓别林和奥逊威尔斯,还不算太差,我相信。”

鲁克略略低头,附耳轻声道:“你要看最后一幕吗?”

鲁克的气息温暖而湿润,杜尔威忍下面上热度,默默点头,这是戴安娜最后的一幕,他不忍心错过。

杜尔威已经不记得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戴安娜的了,或许就像她说的,从那个完美剧本开始,从她无暇的肌肤开始,从她固定的笑容开始,但一旦杜尔威意识到他的迷恋,荧幕上的戴安娜就不再是一个无名的移动身影而已,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哭笑怒骂都开始真正的进入到他的注视里。

戴安娜有一种奇怪的气质。她能在哭泣的时候垂下厚重眼帘,轻声叹息着,厚重双唇比出一个完美的角度,于是所有观众都能知道那是一声叹息,尽管他们能听到的只有沉默的静电噪音;她也能在镜头前与错误的人陷入爱河,拉长她的柔软身躯,慢慢的倾向那个错误的绅士,手指的一个微微收紧,肩膀的一个耸起,她就成为了静默中最完美的恋爱少女;当她看向镜头时,她在注视着的仿佛不是那个黑沉沉的球面镜片,而是坐在屏幕前的所有屏息观众,他们再不是在窥视戴安娜生活中的某一个方面,他们真正的站在了她的面前,而她在试图用她的眼睛向他们传达她的所有情感。

杜尔威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他们都是无可救药的窥视者,而戴安娜允许了他们的窥视,她甚至与他们进行无声的默契交流。

摄影棚里的噪音渐渐淡化成了此起彼伏的呼吸,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着戴安娜走到镜头前,完成她的最后一幕。黑白试映屏上还在滚动着剧情,杜尔威把视线从鲁克脸上拉走,放到了屏幕上。

‘伊利莎白兴奋的在练舞厅内旋转着,一个猥琐的男人在角落里鼓掌。伊利莎白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男人上前,摘下夹鼻眼镜,露出一个歪斜笑容。’

字幕。

‘你是谁?’

‘男人盯着镜头,笑容一半猥亵一半甜蜜。’

字幕。

‘我的小百合,我将会是你职业生涯的最高峰。’

潘妮从黑暗中冲出来,头发蓬乱,浑身颤抖,杜尔威甚至能看到她的瞳孔放大了一倍,眼里全是惊怖。

‘伊利莎白睁大眼,后退一步,却又不由得上前两步。’

“怎么——”

‘男人伸出手,诱惑的眨了眨眼。’

“戴安娜,戴安娜,戴安娜——”

‘伊利莎白犹豫了许久,终于慢慢的把她的柔软左手搭上了男人手心。’

“她死了——她死了!”

02.我知道丽贝卡的尸体在哪里,因为是我把她放在那儿

‘伊利莎白在舞台上疯狂的旋转着,观众席上坐满了紧张观看的男女。最终修长身躯交叉着脚尖定格在舞台中央,她慢慢拉长洁白脖颈,修长双手伸向天际,背后幕帘缓缓落下,所有观众都疯狂的起立鼓掌,面上全是兴奋和激动的迷恋。’

字幕。

‘太完美了,太完美了!那是伊利莎白!’

黑白试映屏骤然变回一片灰白,摄影师诅咒着把踢掉的电线插回插头,屏幕上再度出现了‘伊利莎白’快乐面容的特写,黑色眼线勾画完美的双眼看着屏幕外闪闪发光。

“这是一个最沉重的损失,”柯林斯看着聚集在摄影棚外的所有记者,灰色眼睛在镁光灯中反射着不可解译的光芒。黑色笔尖在他的低沉悼文中写下癫狂的字符串,彼此之间交换着耳语般的重点,三点半,演员助理发现了她的尸体。

柯林斯发出一声窒息般的哽咽声,记者们发问的喃喃声被迅速压制成一片模糊噪音:“但是她将不会被遗忘。”

红鞋子,有人在咕哝,柯林斯故意的清了一下喉咙:“是的,《红鞋子》。”

三年前《红鞋子》正式开拍的时候,评论界有过一段激烈的争论,基本集中在这是过时技术的苟延残喘,还是对电影旧约全书的最后致敬两种意见上。戴安娜曾经低着头,从睫毛下斜斜注视着采访记者说,怎么会有人愿意让一段无聊的对白转移了我们亲爱的观众的注意力呢?

当时《电影先锋》在周日评论上却是这么写的:‘作为默片的第一女演员,戴安娜大言不惭的向我们表示她并不希望声音转移了观众对她一举一动的盲目注意力。但是说真的,伙计们,难道整整一部电影关于她,她的爱情,她的事业还不够吗?耶稣基督,我们不希望崇拜活生生的人类!’

“……《红鞋子》会按期播出,她将在胶片和完美剧本里永远活下去。”

窃窃私语中无数只手在人海中举起,但柯林斯没有回应,仅仅顽固的重复着他的悼念,《名利场》的主打记者用手肘狠狠戳了一下身旁摄影师的肋骨。

“但是据我的某个匿名来源说,《红鞋子》的最后一幕并没有完成,不是吗?”

镁光灯挑这一个精确时刻闪烁,柯林斯在呼吸下低声诅咒了一句,没有人听到,或者听到的人都假装没有注意。

“所有我们需要做的只是改变一下结局的最后镜头。”人海陷入喃喃嘀咕,柯林斯把视线定在人群边缘游离的一点上,脑海里反复默念着满脸是泪的潘妮在十分钟前塞到他手上的讣告草稿。

草稿上写着,‘沉默时代的丰碑,她是我们知道的最热爱演艺事业的伟大女演员之一’。

“……最敬业的女演员之一。”

潘妮在他身后哽咽了一声,试映屏停留在了‘伊利莎白’微笑的特写上。三十分钟前潘妮还无法停止四肢的抽搐,站在摄影棚里歇斯底里的尖叫,柯林斯记得某个人,或许是那个稚嫩的探长,狠狠的扇了她一巴掌,当她抖着他所见过最薄的嘴唇喊出“戴安娜”的名字时,有一瞬间他好像又见到了一年前站在戴安娜身边忸怩不安的新手助理,齐头短发上抹着厚厚油膏,雀斑和油渍沾满了柔软双颊,闻起来像是柴油和鳕鱼的混合物。

记忆是一个很讨厌的东西,柯林斯想,他已经不大记得三十分钟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仍然能闻到一年前潘妮的粗糙味道。

草稿上继续写着,‘最遗憾的惨剧,我们仍然在等待着警方的调查报告,苏格兰场的得耐比探长将会亲自参与调查’。

“……杜尔威得耐比探长将会参与调查。”

十五分钟前潘妮终于在被强制灌入一杯白兰地后慢慢冷静下来,他说他们需要一个新闻发布草稿,她用那双化开在郝石眼影里的翡翠眼珠凝视了他很久,才拖着脚跟捡起摄影时间表,在背面空白处涂抹起来。

草稿上的字体混乱而沾满了渲染的泪痕,‘被发现时穿着洁白舞裙,红色鞋子,面色安详地趴在桌面上,就像是午睡睡着了一般’。

柯林斯五指不自觉的收紧,草稿在他掌心里发皱地抖动起来。

“……穿着戏服,像是午睡一样趴在桌面上。”

记者群爆发出一阵雨点般的惊呼,有人在咕哝着自杀,还有人摇晃着黑色笔尖在低声叫嚷着毒杀,有人,或许是《名利场》的主打记者,高声问道这是不是意味着戴安娜穿着红色舞鞋,所有呼吸都在这个问题后停止了。

但柯林斯没有回答。

半年前戴安娜坐在他的英奇车里,翘着修长小腿,卷着牛仔裤破旧缝线眯眼看着他问,最近你跟潘妮走得很近?他也没有回答,而她只是抽出嘴里的薄荷烟粗鲁的大笑起来,猩红的尖锐指甲陷入皮革座椅里,然后她温柔的看着他说,戴安娜爱利弗,她用一种奇怪的语调重复着她自己的名字,将会是你所有电影的女主角。

柯林斯没有回答。

草稿上的句子开始在他眼里模糊起来,‘我们不知道原因,但不管是什么,她的才华,美貌和天使般的热心都将永远活在我们记忆里。’

“……永远活在记忆里。”

有一个戴着格子呢短帽的记者悄声说,太讽刺了,伊利莎白穿着红鞋子,现在戴安娜也死在化妆室里。柯林斯没有敢抬头,有人在底下喊着,阿尔柯林斯,作为戴安娜爱利弗最近几年指定的专用导演,你对这个惨剧有什么看法?旁边一个摄影师喃喃道,伙计,看看他那个见鬼一样的脸色,这还用问吗。许多人同时低头,柯林斯能听到人群里传来不少压抑的咯咯笑声。

草稿上没有写这个问题的答案,柯林斯茫然的搜索着可以使用的词语,‘朋友’,‘丰碑’,或许‘最伟大的女演员’。

十年前柯林斯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助理导演时,饰演《歌剧魅影》里克莉斯汀的戴安娜在排练完舞台上与‘幽灵’的对决后,羞怯的站在他面前,伸出手从睫毛下偷偷的看着他说,你好,我是戴安娜爱利弗。九年前当他终于筹够资金导演他的第一部悬疑剧,一个愚蠢的模仿希区柯克《蝴蝶梦》的侦探B级片时,戴安娜主动站在他的破旧房车门前说,让我做你的女演员。在傻乎乎的盯着她看了五分钟后,柯林斯才回过神来结巴着问,你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从那之后,戴安娜就是他的‘丽贝卡’,一直到今天。

“……我失去了我的缪斯,我的好友,我的所有默片都将随她而去……”

空气里飘满了机械和镁粉干燥的味道,柯林斯甚至可以发誓闻到雨水和油墨混合的刺鼻腥味,下方《旁观者》记者挥舞着手里破旧的小报,指着上面大幅的灰色印点照片问,戴安娜的情人,《红鞋子》的男主角有什么看法?

乔鲍特不安的在他身后交换着双脚重心,柯林斯忍下想用手帕抹去额上虚汗的冲动,那张照片是个灾难。

戴安娜一向喜欢成为众人爱慕的焦点,当她身边没有围绕着影迷时,她需要身边围绕着情人。大乔安是个英俊的男人,当然,但他也是个油滑的多情种子。柯林斯还记得《红鞋子》第一次排练时,戴安娜和大乔安面对面的站着,她低下头,从厚重睫毛下斜斜的用一种情色眼光打量着大乔安刚硬下巴,而他则翘起嘴角,用最花俏的姿势弯下腰,流连的亲吻着她的手背。

然后就是照片,丑闻,炒作。

照片上戴安娜的神情已经被墨点模糊成了几个线条,但她光裸的肩膀和大乔安敞开的衣扣是靠在一起的。

三十分钟前当潘妮几乎昏厥在摄影棚里时,大乔安是第一个跟着探长冲到化妆室里的人,柯林斯没看到他的表情,但当他脚步虚浮的从黑暗里走出来时,他的脸上是做梦一样的空白。她死了吗,柯林斯问。我不知道,大乔安空白的看着他,我不知道。

大乔安想上前,柯林斯用眼角余光看到他的左脚动了动。

“现在我们的心情都非常沉重……”

大乔安退了回去,面无表情,黑色眼睛紧紧盯着沥青地上的干燥裂痕。

“这是一个最沉重的损失。”在无话可说的情况下,柯林斯咕哝着再重复了一遍。他记得戴安娜曾经站在化妆室清晰半身镜前,摇着手里的樱桃雪利酒从齿缝里挤出各种不堪入耳的诅咒,而大乔安的名字就是所有句子里的宾语。她的厚重嘴唇即便在这种时候也能噘成最性感的形状。她看着他,抬起下巴挑衅的说,让那个猪猡滚去地狱吧。

记者群泛出一片不满意的抱怨嘘声,《电影先锋》的主编大声问道,戴安娜抗抑郁药上瘾的传言是不是真的?有没有可能是她偶然摄入了过多的‘氢基一乙基一二苯乙酮基’,也就是俗称‘卡蒙’的镇定剂?

柯林斯甚至能在越来越黯淡的阳光里清楚的看到主编嘴角的冷笑。每个人都在盯着他,每双眼睛后面都像兀鹫一样闪着饥渴的青光。

“荒谬。这是最荒谬和最不负责任的指控。”

没有人表示反对,但也没有人表示支持。

柯林斯重重咽下凝结在舌根的唾沫,天色越来越暗,摄影棚外的卤素灯在一个接一个的亮起昏黄灯光,水汽积聚成氤氲,再积聚成浓雾。

所有演员都对卡蒙上瘾。毕竟第七艺术是一个非常雅致的,需要高度集中的视觉幻术,这群白痴们根本不会知道要在镜头前操控自己的情感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

但是戴安娜绝对不会……柯林斯忍下顺着脊髓往上爬的寒颤,她绝不会把过多卡蒙放到她的饮料里,她总是非常小心——柯林斯总是确保潘妮能够在她身边监控着卡蒙的消耗量。

除非她自己选择。

柯林斯眼前一阵眩晕。他一直很小心的不去思考这个死亡意味着什么,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这个问题都过于困难,几乎可以夺去所有氧气。

他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毕竟从一开始,戴安娜就不应该死去。

******

“这不可能发生……”

杜尔威视线在空荡荡的化妆间里游荡着,多么奇怪,他想,几分钟前,当戴安娜的尸体还坐在椅子上,半趴在桌面上时这个小房间就像不存在一样,但一旦她被移出了这个房间,这个化妆间就像伸缩的镜头前的布景一样被放大了十倍。

半身化妆镜,波卡圆点一样的碘钨灯,堆满杂物的黄木桌,放在桌面角落里的透明酒杯和透明液体,挂在衣架上的杏红风衣,羊毛围巾,黑色面纱的斜边帽,跟衣橱一样宽的酒柜,和浓厚的百合花香水阴魂不散的缠绕在每一个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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