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冬的年纪够资格当太叔公,可这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全身散发着令他厌恶的傀儡的味道。并不是气味本身难闻,而是那背后引申的灰色往事。
被一个傀儡这么称呼,岳冬戒心倍增。他在此地停留前已经确认这里没人,没异类存在的气息。傀儡行进速度再快也不可能让他毫无察觉的一下出现,能办到这种事的人只有‘主人’。这段时间他已经被赝品纠缠厌烦了,看到傀儡,岳冬也不去想‘主人’传送她过来的目的和她为何称呼他太叔公。岳冬展翅从天上飞走,速度快的让那名女子来不及说明来意。
甩掉神秘女子后,岳冬又觉自己是在做无用功。‘主人’没达到目的前还是会把她传送到他身边。他始终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可要他折回去,他又做不到。他尽量让自己镇静下来,如果那个姑娘还来,至少他要问清原因,才好想对策。另外,那个姑娘对他的称呼让他想到岳秋。他与岳秋早已没有来往,尤其被软禁在庙里时,但赝品会给他带来家里的信息。他记得岳秋有个孙女远嫁到外地,如果这个孩子是那个孙女的后代,管他叫太叔公就很正常,但不正常的是,既然远在他乡为何会成为傀儡出现在这?
疑问令岳冬突兀,他们岳家并没有死绝,至少岳秋外嫁的后代还活在某个地方。岳冬的心莫名一颤。他在期待什么?他不是早就绝望了吗?
疑惑时,神秘女子再次凭空出现,已有思想准备的岳冬没急着逃离,可那姑娘并不知道,害怕他离开,一见到他就急切告诉他,她没有恶意,希望他听她把话说完。岳冬见她很紧张自己的态度,也有明确的来意,姑且首肯。
女子见岳冬愿闻其详,松口气,在树林中缓缓向岳冬道明来意:“小女子姓夏,名叫惜月。家母是岳秋的孙女,二十五年前嫁给河北道御史。今年家父任期以满,祖父在京城又给小女寻了一门亲事,于是家父就带着母亲,兄弟和小女一同上京。眼看就要到京城,没想到却突然出现怪物……无法形容的威力席卷了一切,逃亡中所有人都被那股威力击倒。当我再度醒过来时,四周一边尘埃,隐约可见尸横遍野。是娘扑在我身上才救了我一命,可疼痛和无法活动的身体让我感受到,我活不了多久,死亡在慢慢袭来……”话到此处惜月心有余悸的寒颤。
岳冬没有见过青龙肆虐的场景,但他在法斯兰堡上空已经感受到那震撼天际的力量。就算是余波,也足以毁灭这些脆弱的生命。
惜月缓口气继续说:“……弥留之际,我感到有白光从天而降,在白光的笼罩下我沉重的身体变得轻盈,痛苦逐渐消失,我以为这就是死后的解脱,没想到却是活着的感觉。身上的伤奇迹般的好了,可身边已经死去的人却没能站起来。放眼望去,同我一样幸存的人寥寥无几,到处都是尸体,大地满目疮痍。一夜之间我失去了所有家人,京城也没了,那里的亲戚连尸体都找不见。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孤零零一个人活在世上的感觉好可怕,我害怕的想死。可不忍见家人暴尸荒野,就算没有棺材,也要让他们入土为安。在我安葬父母兄弟的时候,远处寺庙里的僧人陆续赶来帮助我们这些幸存者。无处可去的我就暂住在寺庙中,过着彷徨不安的日子,直到一个声音告诉我,你的存在。虽然有些不可思议,可知道还有一位亲人在世,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安慰。他说因为一些任性的人害你失去一切,让你痛苦的生不如死……”
任性……岳冬认为能这么说的人,应该是‘主人’。
“‘……你们是亲戚,又有同样的伤痛,能够相互理解,慰藉。只要你愿意成为彼此生存下去的依靠,我可以给你全新的生命,能够永远陪伴他的力量。’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就为了这个,你就抛弃人类的身份沦为傀儡!”
岳冬眼中的蔑视令惜月具足无措:“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只是不想一个人……”
“那你就该去死!”岳冬突然激愤的打断惜月。“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明明能立刻解脱,为何还要用这种愚蠢的方式活下来!你以为你是岳秋的子孙我就会接受你吗!别妄想了,他跟我早已断绝兄弟之情。”在岳骥被气死后,在他谋反罪名被赝品澄清前,岳秋曾跟他断绝过兄弟之情。虽说后来澄清了事实,但岳冬已经心灰意冷,而且他被赝品囚禁,根本见不到岳秋,也谈不上兄弟关系符合。但在世人眼里,岳冬打败突厥后,直接被封王,定居关内道,到死都没能回京,所以给人一种错觉。
惜月对此急于解释:“我听母亲说过,太叔公您是为了消灭突厥才使用的苦肉计,太外公他……”
“够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在这里妄加评论。还有你不要跟着我,就算你是真正的夏惜月,就算你是人,我也不能接受你,何况你现在是傀儡。去找你的改造者寻求安慰,永远都不要接近我。”说完,岳冬毅然决然的走了。
岳冬明白‘主人’或赝品这么做的目的。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么做只会更加让他厌恶吗?再说,光凭惜月的一面之词,他无法判定这个人是不是岳秋的后人。话已经说出,不论惜月身份真假,他都不要和她扯上关系,可这件事在他心中一直挥之不去。虽然讨厌,但还是去了惜月的老家。查出半年前卸任御使的事不难,如惜月所说,夏大人确实携带全家老小上京探望岳父,算时间也的确是出事的前后抵达京城。一家人本来是为了喜事而上京,却变成悲剧。如果那个孩子是真正的惜月,她就是他在世上唯一有血缘关系人。可惜,他没那份自信照顾她,何况她已然成为傀儡,是‘主人’和赝品有意安排给他的傀儡,他更不可能接受她。
岳冬让自己不去想她,继续漫无目的的流浪。京城覆灭,政权溃散,各地动荡不安。岳冬所到之处无不刀光剑影。当权者为自己的势力而争斗,百姓为自己的生存而相互掠夺。虽然也有不少打着义军旗帜的人,但生灵涂炭依旧是免不了。看着在战火中受尽蹂躏的妇孺,岳冬总会想起惜月无助的样子。傀儡可是很厉害的物种,独自一人也能生存在人类的乱世中。这样想,岳冬立刻抛开担忧惜月的心。
岳冬没有一个固定的落脚地,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他讨厌血腥的杀战。可没人的地方往事不断折磨着他,所以他不断换地方,以此逃避心魔与乱世。在这期间他慢慢注意到这世上似乎除了他再也没有异变的生物。他知道,那些庞然大物被‘主人’关起来,可赝品留下暗中帮助李宏德治理国家的傀儡、追眼怎么也都消失了?如果他们还在,这乱局应该很快就会平息。还是说,有了新命令,他们也被召回?
仰望悬挂夜幕上的那一轮皎洁的明月,曾经那是他的所爱,如今多出只有他能看到的黑影在上面窜动,以前不曾有过。‘主人’你又做了些什么?
等了这么多日,终于听到岳冬向我提问。我怎会错过时机,我瞬间从月球移动到他面前。这难免会惊到他,只好道歉。虽说他看到我就想走,可诸多疑惑还是让他勉为其难的面对我。听我讲完我最近都做了些什么。
“是吗。你把它们都搬到了月亮上,傀儡也都死光了。那么你能否在大方点,把我也杀了。”
“对不起。我做不到。”
岳冬对此没抱希望,也无所谓失望。“比起恨你,我更害怕你。既然要还世界一个清静,就请你走远些,不要再出现。”
“抱歉。我只去过月亮,等我找到其他更远,适合它们生存的星星我会从月亮上搬走。”我态度平和,甚至隐藏气息,可岳冬一直紧绷着神经。
“你请回吧。”
我来此的主要目的一个字都没提呢,就算岳冬下逐客令,我也要把话说完。“我没有带走惜月,她还在地上。”
“不是说不再干预这里的一切,为何只有我,你们不肯罢手!”岳冬压抑的情绪立刻反弹。
“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自作主张硬要她和你作伴,可你已经失去爱人的勇气,靠你自己你会一直消沉下去。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让你原谅我,或是让我良心好过。你们都是受害者,你们本不该是这样悲惨的命运……”
“受害者何止我和她,你没必要刻意盯着我们。”
“我确实是刻意的,因为你们还真实的活着,还有机会。我虽然能让死去的人复活,可我知道那不是原来的他们,只是完美的复制品,因为这个世界不存在灵魂,人一旦脑死亡是救不活的。我不能用那些复制品再来欺骗你,只好从活着的人中选择。”
“你说的话我很难理解。”
“你现在不需要理解这些,你只要清楚你和她都还活着,活着就会有未来。我不是单纯的为了你一个人才把她变成傀儡,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也应该拥有自己的幸福。”
“幸福?她想要永葆青春的活下去,你把她带走好了,为何非要塞给我!”
“你想错了,那不是她对幸福的理解。你们有许多共同点,她了解你的痛苦,又和你有渊源,我才私自做主把她变成傀儡,希望能跟你作伴。”
“如果你真的想弥补我就杀了我,否则就不要做这种多余的事,再连累一个无辜。”岳冬极端厌恶这样的安排。
“你说的没错,也许我真的又犯了同样的错误……岳冬,你应该知道,傀儡变身初期并不能拥有强大的力量,而且根据赋予的能力不同也有强弱之分。我只是一厢情愿的以为看在血缘关系上你会接受惜月,会保护她,所以我并没有给她过多的力量。在你离开她的当天,她就被野兽攻击,她现在还没有自保的力量,只有治愈能力。虽然我救了她,可我不能一直关注她,就算在太平盛世,她那样的体质,那样如花似玉的容貌,如果遇到歹徒会怎样?何况如此混乱的世道。”
岳冬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惊愕的盯着‘主人’:“……我以为只有赝品残忍,没想到你也……也对,当初你明知道赝品是怎么对待我,却还能装作不知情把我丢给他。如今你为了让自己良心好过,就用这种方式逼我收下她!”
“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这样残忍、自以为是的生物。如果你想救她最好现在就去,她一个人是无法从强盗手中逃脱的。”
岳冬又是一惊。我在空中用水汽凝结的镜面中映出惜月现在的遭遇。穷山恶水中,一群面目可憎的男人追赶着她。体质改变是让她有些力气,但任然抵不过彪悍的男人,惜月被压倒在地草丛中,男人粗糙的手如利爪撕扯着她的衣服。无助的呼救声、楚楚可怜的模样,更加刺激恶徒兽性,令人不忍再看。
这就是‘主人’所说的相同命运?岳冬头脑一阵充血,这种事令他深深地恐惧、憎恶。“你早就知道,却还能这样放任不管?!”
“我从野兽口中救出惜月后,她这样对我说‘……他所遭受的不幸,大都源于这个无法让他解脱的身体,所以他讨厌傀儡。现在我有些理解,真的好痛,可我会忍耐,因为那个人遭受的痛苦比这更多。只要我和他有同样的经历,就能更加的了解他的痛苦,也许就能被他接受。’这是惜月的愿望,所以,不管她遭遇何种不幸我都不会出手想救。”
“荒唐!”被野兽捕食和被男人糟蹋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尤其对一个未出嫁的女子。
“她是为了你才变成傀儡,如果你不能接受她,就亲手让她解脱。初级的傀儡砍掉头,扔到火中,她就会死。”
‘主人’冷漠的话,突然令岳冬背脊一寒,戒惧的问:“你是谁?”
“‘主人’。”
“……”岳冬狐疑。
“神毕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能对她的遭遇袖手旁观不足为奇。”只要结果圆满,过程我可以不择手段。
岳冬幡然醒悟。他不该因为‘主人’的低声下气而忘记,他面对的是什么。那不是他能抗争的生物,一不留神,受伤的只会是他。
“送我过去。”岳冬无力在和‘主人’争辩什么,不管惜月的遭遇是真实还是‘主人’安排的陷阱,他都必须去。
——
岳冬这辈子最憎恶的就是用性器折磨人的人。这样的人死多少他都不会惋惜,所以就算他们讨饶他也毫不留情的杀掉全部山贼。
“我知道你会来的……”得救的惜月也不知道是惊魂未定,还是喜极而泪。惜月几乎衣不遮体,粗暴的吻痕在雪白的肌肤上比比皆是,在晚点恐怕清白不保。岳冬将自己的披风给她遮体,就算是要死的人也该有体面。
手刀。岳冬已经不在需要利剑,他的手就可削铁如泥。刚刚逃过一劫的惜月,见岳冬神色凝重的举起右手,那手势就像杀死那些恶人的一样。惜月微微错愕:“你要杀我?”
“这是为你好。”岳冬不该和她多话,可他也很矛盾,不管是杀她还是照顾她似乎都上了‘主人’的当,放任不管肯定是不行的,今天的事还会发生。
“你真温柔。”惜月没有恐惧,没有怨恨,潭水般的双眸深深的看着岳冬:“就在刚刚我真的生不如死,可是你杀了我,谁又能让你解脱?”
惜月前一句让岳冬以为自己做对了,可后面的话让他的手刀僵硬在空中。
“我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我知道那孤单的感觉。从小一直被父母呵护长大,从未受过半点委屈,如今却遭人羞辱,被野兽捕食。虽然我不知道你遭遇过什么,但我能感受到,和你的伤痛比起我所遭遇的一切只是冰山一角。明知你讨厌我,可我还是想接近你,因为除了你再也没人能了解我的痛苦,就像除了我也没人能理解你一样。对不起,我太自以为是了,好像我有多了解你一样。我也不是想和你一起互舔伤口才接近你,我只是不甘心。我们并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何要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为什么必须死去,恶者却能逍遥自在的生存下去。我不甘心!好不甘心!”惜月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捏着遮体的披风,梨花带雨的样子惹人怜,然而说出的话却让人感受到那柔弱外表下的坚毅。
岳冬的手软了,惜月对不公命运的控诉触动了他。他何尝不是这样一遍遍呐喊。
惜月默默拭泪后再次抬头:“我不想死,我不想就这么可悲的死去。”
“这样的你,无法活在这个世上,不要指望我保护你。”他的能力只能在那些人类面前耀武扬威,真正的敌人来了,他毫无反击之力。他谁也保护不了。
“我不敢奢求你的保护。只求你教我武功,用五年的时间让我拥有可以自保的能力。”
“你想学武?”岳冬看不出这样文静的女子会有这个志向,他敏锐的捕捉到:“你不光是想学武吧。”
“……是。”既然被拆穿,惜月不在隐瞒:“我不止想学武,我更多的是孤独。我很害怕一个人的感觉,所以我才厚颜无耻的提出这个请求。用五年学艺的时间,不……三年也行,让我们彼此适应。在我学成时,要么我拥有可以独自生存的自信离开你,要么你适应有我陪伴的日子继续相依为命。拜托,请给我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