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喧嚣吵闹，顾闵之不太适应这气氛，打算找到陆少府就回家。他在台阶上举目一扫，人群里一下子就看到了陆少府。

那高大的身影鹤立鸡群，再明显不过。他面前莺莺燕燕站着两三个女人，身边还有两个有些眼熟的男性。

顾闵之一拧眉，不知怎么的颇为不愉。像是家长的心态又似乎不是。还没等分辨明白这情绪，他已经跨步走了过去，站在陆少府身后，淡淡道：“今天也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陆少府堪堪转身，中间那个女人笑盈盈插口：“少府，时间还早呢，你要回哪儿啊？”

第四章（2）

陆少府直接转过头看顾闵之，像是根本没听到那女人说话：“现在走？”

顾闵之却迟疑了，不过他仍点头说是。陆少府当即要和他一起。身后女人落了面子，面色一滞，努力笑道：“少府，这么快就要走了？好歹告个别吧？”

陆少府已经和顾闵之走出去好几步了，闻言偏了头瞟一眼，漫不经心：“那好，再见。”那架势不像再见，倒像是再也不见。

女人咬了下下唇，越发楚楚可怜，别样风情。陆少府却拉着顾闵之，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直到车开起来了，陆少府也没有别的表示。顾闵之心中那一丝不悦早消散无踪，不由得笑道：“你很受欢迎。”

陆少府头也不抬，语气直线一般毫无起伏：“你也很受欢迎。”

顾闵之以为他还记得那个宋小姐，当他小孩子置气。星期一到了学校，却发现另一件事：宋小姐的情书没有了，人也没有了。

顾闵之起初松一口气，当事人能自己放弃再好不过。过了几天偶然听黄明非揶揄说，宋小姐干脆转学，不光是放弃追求而已。

“是因为什么？”

黄明非抹了把脑门，也有点纳闷：“我也不知道！说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全家都搬走了。这可真是怪了，宋家也有点家底，怎么会成这样？”

顾闵之也想不出原因，又听得黄明非换了话题：“你那天说的那事，我跟我妈谈了。”

“哦？”顾闵之认真起来：“伯母怎么说？”

“唉！”黄明非难得叹气：“我妈又能怎么说？我刚把意思说了，她就开始哭了，直掉眼泪，说这也是个法子，就是让我成了没爸的孩子……我说那种爸爸有啥要不要的，我和她娘俩还活不下去了？她就说让她想想，想好了给我答案。”

“她还跟我说，她怕我上大学受影响，总想着等我再长大点……”黄明非说着说着也有点动情：“我反正是告诉她，以后我给她养老！好好孝顺她！”

顾闵之摩挲手上书本封面，目光不知看向了哪里：“这样也好。”

这天晚上黄明非回家陪黄母，顾闵之放学了就带着陆少府去了酒吧，在二楼他问了下酒吧经营状况，决定把酒吧这产业转移给黄明非。

这样就算黄父搞什么鬼，他们母子二人也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顾闵之做这一切都没有避开陆少府，陆少府看着他做完了，抱臂倚在门口，忽然问他：“你决定了？”

“嗯。”顾闵之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坐在沙发上静静的，昏黄灯光暧昧，看在有心人眼中，别有一番动人。

陆少府关好门，走了过去，眼神有点不对劲，移不开地看着他。顾闵之整个身子都陷进了沙发，黑色的真皮、黑色的校服，只有手和脖颈白皙到苍白，格外引人注目。陆少府定定看了一会儿，又坐到他身边，顾闵之微微让开位置，头也偏了，依靠着沙发背，觉察到什么：“怎么了？”

“没什么。”陆少府嘴上这么说，身体却更靠近几分，他知道顾闵之喝酒喝得很慢，并且只喝后劲比较大的红酒，起初只有淡淡的醇香味道，而后脸颊却会慢慢滋染开一片绯红，分外诱惑。

这是种任何人看到了，都只想独占的诱惑。在家里顾闵之不怎么喝酒，来到酒吧条件现成，才常常喝上一点，每一次陆少府都庆幸他也来了，在这间办公室里，看得到这风情万种。

或许这词用的有些古怪，却很合适。

顾闵之喝光了杯中酒，手上不自觉还在轻轻摇晃酒杯，常年富贵养出的少年堪堪成年，气质天成雍容华美，只可远观艳羡。但陆少府从不顾忌世俗的那些规矩。他的人生没有规矩，亦不要束缚。

他需要的，那么就想要，那么就得到；他不需要的，就没必要再花心思去费神。再简单不过的准则。

他很清楚，顾闵之和自己不一样。可他要一样的做什么？世界上有一个陆少府就够了，骄傲的人要什么复制品？他们都是独一无二的。

房间里寂静了好几个小时，久到墙上挂钟显示晚上八点。顾闵之没发现他周身萦绕着的除了酒香还有陆少府的气息，又或者他早就习以为常。他恍然站起来，问他的“弟弟”：“是不是饿了？抱歉，刚才在想些事情。”

他们两个，只有一年多前那一次错失了一顿晚餐，其余几百个日日夜夜，从来没少一次共同用餐。哪怕夫妻也做不到这样了。

陆少府贴过去，他的手一瞬间攥紧了又松开，自如道：“我不怎么饿。”

“放学时候已经打过电话给张伯，说今晚晚回去。”顾闵之看着陆少府，眉宇间是真正的舒缓放松，他抬手仔细折叠好陆少府的衣领，这动作也再平常不过，笑着说：“现在回去只怕又要麻烦六嫂，不如今天我们出去吃？”

陆少府低了头，那姿势无害又乖顺，与在别人面前判若两人，他也伸过去手，把玩着顾闵之的校服领带，不知打着什么主意：“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顾闵之又笑了，两个人穿好外套下楼，张远与黄东两个人正巧上来，一个剔着牙一个甩着外套，自从生活稳定了，他们俩也状态不错，顾闵之这个老板当得很大方，钱方面都是不少的，也更让下属忠心。对于现在的日子，他们都挺满意。

他们俩是去吃饭去回来了，张远知道顾闵之要转移酒吧的事，看着样子应该是办好了，打了个招呼：“顾少，才吃饭去啊？”

“有点事耽误了。”顾闵之看向张远：“过几天我叫明非过来一趟，你把文件给他，叫他签字。他生日也过了，满了18岁应该是可以的。”

张远笑嘻嘻的，他做人很圆滑，也没因为顾闵之不做顶头上司而有什么不一样的。“没问题，这点小事我绝对给您办好。”

顾闵之一点头，又扫了眼黄东，光线不太好，黄东的脸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却分明有点不大正常，顾闵之心中疑惑，又多看一眼，发觉黄东的脸色蜡黄，很像是生了什么病。

他们这些做摇滚的，生活很多都不规律，又把浪费生命当成寻找灵感，一个个都跟浪子似的又酷又拽，总之是不能算普通人。

黄东是个大男人，又是有女朋友照顾的，顾闵之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略想着这件事，与陆少府出门上车，找了一家口风不错的中餐馆。

他口味还是偏清淡，陆少府却喜欢吃肉，也不知是不是小时候日子苦的缘故。顾闵之一直记得他的喜好，点菜的时候也就做主给他选了几个荤菜，又递过去问：“还想吃什么？”

陆少府接过来，随意看了两眼，手指指着一个菜：“就这个。”

清炒竹笋……这是顾闵之喜欢的一道菜。顾闵之心头一暖，吩咐服务员去上菜。包间里又剩下他们两个，陆少府就坐在顾闵之旁边，挨得很近。

他手上又在摆弄一个顾闵之送给他的手机，这年头的手机并不怎么先进，但是为了联系方便，顾闵之就给身边人都买了，顾闵之问他最近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他摇了摇头说没有。

做哥哥的这才放心，陆少府却抬起头来：“我有事告诉你。”

他用的是告诉这个词，大概木已成舟。顾闵之打起精神示意，陆少府道：“我要跳级。”

“跳级？”顾闵之十分惊讶：“你才16岁，上高二会不会太勉强了？就算为了高考，也不必这么着急……”

陆少府很郑重的答道：“不是为了高考，我有别的原因。”

顾闵之想了一想问：“高中课程很赶，你能跟得上吗？”

“那些不是问题。”陆少府合上手机翻盖，语气轻描淡写：“早点上大学也早点轻松些。”

这话也不错，但陆少府才十六岁，身体还在发育，顾闵之颇不赞同，又不能说你不用顾及高考如何这种话，陆少府看他犹豫，却又问他：“你要在本地读大学？”

“是啊，公司那边等我很久了，大一稳定了我就去……”顾闵之并没有瞒着他的意思，“到时候可能不太回家，学校那边也有一套房子。”

陆少府的眸子变得幽深，他轻轻用食指敲了敲手机外壳，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似的：“我明天会向学校申请跳级，到时候他们会要求询问家长意见。”

顾兴志从来不参加什么家长会，两个孩子在学校如何都与他无关。顾闵之自己在学校一般没怎么用到请家长，而陆少府这边，他的老师同学都知道，顾家的大少爷就是他的亲人。

“唯一”的亲人。

顾闵之终究还是答应了，带着吾家有儿终长成的微妙心理，他同意与陆少府的老师们谈一谈，也顺便知道陆少府到底有没有跳级的实力。

其实他更想知道陆少府为什么跳级，难道只是为了早点进行未来发展？他没有开口问，心头却闪过一丝迷茫——

他没有问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可以和陆少府一起上大学的淡淡喜悦？

第四章（3）

与学校老师的谈话意料之外的顺利。就连教导主任与学校干事也都一致认为，陆少府学习成绩优异，完全能跟得上高二进度。

顾闵之无言而返，很有点头疼。

跟得上和吃进去是两码事，何况现在为了高考，基本上是要在高一高二两年内学完高中三年的内容，然后高三一年复习从初中到高三的所有课本。陆少府尽管很好学，毕竟也不是电子脑，更不是铁打的。

他想打消对方念头，可一时半刻，竟也不知从何说起，陆少府的性格他很了解，但凡是说出口的话，基本上已成定局，再无更改。并且，这还是陆少府第一次在顾闵之面前明确提出什么要求。

无论如何，他似乎都该满足他。

陆少府与他一起走出办公室，瞧了瞧他神情便知道他想法大概，探究的目光一扫，问道：“你不喜欢我跳级？”

“不是不喜欢。”上课时间还没到，两个人在教学楼旁的林荫路漫步，顾闵之眉头皱起，还在思考这件事。“我是怕你为了学习不注意身体，至于高考的事……你本来就跳级了一年，其实并不晚。”

陆少府停住了，直视着他，清晰道：“我想和你一起去大学。”

顾闵之呼吸一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也漏了一拍，随后忍不住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真正的微笑。

他再也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了，点头说好：“我和你一起复习。”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被按了快进，黄明非的父母离婚了，因为黄父是过错方，所以本该偏向黄母的，但是黄父十分狡猾，早好几年竟然就进行了财产转移，弄来弄去，律师也只不过给黄母尽量多要了些补偿。

黄明非找过顾闵之，说不要那间酒吧，被顾闵之劝回去了，见家里这个状况，只好改口说帮兄弟看着，以后有什么能帮忙的尽管提。

而黄家的离婚事件，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圈子也被八卦了好久，黄父之后立刻领了个抱着孩子的小三回了家给其转了正。黄母真正死心了，黄明非劝她出去旅游散心，她同意了。

顾家这边，陆少府的跳级考试很顺利，几天之后就成了顾闵之的同学，座位在顾闵之后面，二人更为亲密，令黄明非咋舌：“有这种弟弟，压力不大？”

顾闵之心头若有所思，唇边溢出几分苦笑：“其实……还真有点。”

天才人物若是与自己没什么关系倒也罢了。可天天见日日瞧，那人并不比自己多长了三头六臂，偏偏你做不到的他能做到，你做得到的他做得更好，叫人怎么能不生生多了许多别的念头？

这个人，甚至比自己还小上两岁。

顾闵之再活一世，反过来再读书一遍，也没能比陆少府更加优秀。提起那“前世”种种，别人用陆少府做例子讥讽自己的几句话，便能引得自己方寸大乱，间接出事身亡。

他嫉妒陆少府、又羡慕陆少府吗？不，上天真的很公平，让顾闵之平庸却给他少年优渥生活，让陆少府出色却叫他身世堪怜。这一切都是上帝之手、命运之线，人类只能匍匐其中，带着镣铐挣扎舞蹈。

想到了太多，顾闵之又摇了摇头：“他是我弟弟，也算我看着成这样的。我为他骄傲。”

这类似父母的想法让黄明非很是唾弃：“瞎说——他把你当哥哥了么？到现在快三年了吧？叫过你一声么？叫过么？”

顾闵之暗叹，平静道：“我对他如何是我的事，他对我如何，那就是他的事了，这并不相关。就像这世界上好人不一定会有好报，坏人也可能长寿老死……本来就没有什么必须的事情。争论这些未免太可笑了。人活着，只能尽量做自己能做的，尽量不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你还能怎么样呢？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这样就已经耗尽了人的一生了，还能怎么样呢？

黄明非瞠目结舌，呐呐半天说不出话，不得不承认在动脑子方面，他就是二愣子，还是干些力所能及的简单事儿。比如跟黄东一起在酒吧小舞台上吼两嗓子，也挺有趣。

既然黄家产业也和他没关系了，他头顶的最大山头已经去了，还有什么不满的？对着顾家这兄弟俩，也只有隐约为自己兄弟担心这一项可做了。

黄明非想不明白却直觉上做的利索，他直接架着顾闵之肩膀，义气冲天状：“你说的大体意思我也了解。那些我是没能力的，可要是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说！你自己也对自己好点，别太累了。”

说完，他忽然又挤眉弄眼的没了正形，眼神瞟向教室门口：“嘿！又有小姑娘来找你弟弟了！”

顾闵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陆少府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接过外班一女生递过来的薄薄信封，小姑娘又鞠了个躬，带着满足的笑容千恩万谢的走了。

“真受欢迎啊……”黄明非拖长了语调，懒洋洋的往后桌子上靠。顾闵之霍然起身，大步迈了过去，拦住陆少府：“你跟我出来。”

在走廊角落里站定，他又踟蹰了，他为什么会想也不想的这么行动了？

陆少府站在他面前，手上还拿着那张信封，信封上一片空白，陆少府也没有现在打开看的意思，而是挑眉略带疑问：“怎么？”

“……”顾闵之定了定神，做出坦荡模样：“刚才那个女生，是来找你的？”

陆少府的黑眸转了一转，不答反问：“你认识她？”

顾闵之只好慢吞吞道：“你既然跳级要高考，就不要把心神费在那些地方，现在也不能决定什么，等上了大学，再……”

陆少府用古怪的眼神看他，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我不会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