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淡茶色的眼瞳，不适合阴影。

室内光线模糊起来，灯矿石渐渐发出白光，被这微光照得更显神色不善的男人就是小吉的哥哥。

简单的自我介绍后他就顽固地沉默。如果不是有特殊的情况，时雨人不会主动去找战士。小雅猜不透他的来意，一双灵活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

夜晚之前，小雅与其他两位市区战士要赶到森林防线，代替落雷三人执行森林里的巡逻任务。虽然落雷来请求支援时态度淡然如常，小雅却嗅到了他不同寻常的严肃。

森林里的战士备战紧张如箭在弦，大战的阴云如影随形。

而且——

情况严重到竟需要进入森林深处，而且是由这三人同时。

作为战士们精神头领的落雷用淡淡的语气说也许三人就此回不来，要求大家无论如何不要让祸虫攻入时雨一步。

别提有多揪心了。

一向留守市区的战士们现在也被调去组成森林防线，巡查森林意味着再次遭遇祸虫成为无可避免的现实。

与祸虫的那次战斗的记忆再次被唤醒，战栗与恐惧细细密密地涌起，汗毛直竖，小雅的脸苍白了。

还有，那个被宣布活不久的小女孩，小吉。

她的哥哥来找自己有什么事？

“今天，我去了中心，”明终于开口，压抑着愤怒的冷淡语气，“173说，小吉死了。”

心脏停跳了一拍。

那个孩子的笑容，到底还是见不到了。无法挽救她的痛苦直直扎进小雅的内心，她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

“和你们扯上就没有好事！”

蕴着泪的眼睛咄咄逼人。

失去妹妹的悲伤让明失控般大叫：“要你们有什么用，连一个小女孩都保护不了！什么战士，你们和祸虫有什么区别，都是怪物！为什么要牵扯上我们？要是没有你们这些怪物……要是没有你们这些怪物……”

“我……”

“怪物和怪物打就好了，不要把我们卷进去！”

明泣不成声，口不择言地漫骂，摔门而去。

小雅的泪静静滑过脸颊。

11.第十六日

——第十六日——

“是吗，也许人类的路真的走不长了。”

几天不见的168躺在床上，声音干涩嘶哑一如支撑不住白袍的干瘪开裂的皮肤。173俯视着老师，那具身体上已再找不到往日的威严。

这样丧气的话，从前的168是决不会说出口的。

“老师，还有启呢，您的实验不会没有成果。以他的力量……”

173说不下去，如果真如落雷所言，几百只祸虫同时来袭的话，启有再大能耐也不可能保护时雨在狂风般进攻下不受破坏。

更何况，启未必如你所期待的强大，173在心中吐出讥诮的话语：你的启并非完美！

168费力地扯起嘴角苦笑，“启？谁知道他此刻变成了什么样子，还活着吗？”

“老师的意思是？”

“还是没有找到让人类变强的方法，曾经那么有希望的实验竟然落得如此下场，”168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叹息着，“小吉也是，启也是，都不过是悲惨的祭品。”

168志得意满的姿态犹在眼前，现在却陷入绝望，巨大的对比令173迷惑。

“祸虫那狂野的本能太强烈，仅凭意志人类无法战胜。”

168掳起白袍的袖子，裸露出的胳膊上满是渗血的撕扯咬痕，层层叠叠深及见骨。173倒抽一口凉气，波澜不惊的眼中闪过复杂的光。

这是老师自己咬的！

他将自己也当做实验体了？

可是他不是对启的结果信心十足吗？

“不！战士和普通人类不同，也许启可以对抗嗜血的本能，他一定会成为最强的人类！智慧的头脑、无敌的力量以及强大的生命力……”

168催眠般喃喃自语，仿佛这样自己就会相信，也很因此成为事实。

如此急于肯定，反而证明了否定的结果。

173突然觉得他的老师很可怜，但这凄惨的模样莫名地满足了173的嗜虐心，168对自己的不信任终于有了报应。

力量是一切，但现在的你已经没有力量，当然创造不出有力量的生物。

能成为上佳祭品的不是你选中的启，是你扭曲了我的世界观，而你却因为区区一个实验品忽视了我的存在，对我有太多的隐瞒，扼杀了我应有的成就！

我们的追求被你扔到哪里了！

173的内心在叫嚣，些微的同情消失无踪。

“你错了，”173用无感情的冷淡语气陈述，“真正有资格成为祭品的不是启。”

168浑浊的眼睛怔怔地看向他。

“祸虫之恶与战士之善，正如人类生来具有的善恶两重属性，你是这样想的吧？但是，错了。与只能作为基体的弱小人类不同，善恶两者都各有旺盛的活力，然而想要创造开启人类新篇章的强大的物种，将这两者结合会怎样？”

173并没有等待回答，“不是你想象的简单叠加，而是抵消。”

“抵消？”168茫然重复。

“没错，是抵消。所以要找到更强大的善去抵消恶的成分。通过失败品、小吉，甚至是你自己，还不明白吗？克制不住祸虫的嗜血本能就是这道理。”178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嘲笑曾经训斥自己的老师。

168恨恨地瞪他。

“所以，是落雷，能够抵消的只有落雷，”173露出狡黠的讥讽，“毕竟以他为蓝本的堕天使活了下来。”

“你，你知道了？！”

“你以为我真的那么迟钝？哪有那样阴郁冷酷的树？瞬不是树，瞬计划造的并不是树。从那时起你就想把祸虫加入人体了吧，瞒着你的老师……”

173住嘴不说，但是说到这里已经够了。

“落雷……落雷不行！不可以用落雷……瞬，是的！就是因为瞬，我的旧伤，所以我才不能抵抗对血的渴望……都怪瞬！”

168狂乱地呼喊着，双手无力地在半空挥抓，与假象中的什么搏斗。

与其说搏斗，更像是在挣扎，或者是，求救。

用所有的憎恨诅咒瞬。

“你的伤是……”

放弃般将自己扔进床铺，168空洞的眼神望向窗外，回忆已成遥远的过去。

“你猜得没错，瞬根本不是什么树，那孩子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那还是我像你这般年轻的时候，一旦有了想法就绝对要去实现，也因此作出不少成绩……”陷入过去美好回忆的168露出微笑。

173双手抱胸，静静地倾听。

“后来，提出将以人作为基体的，是我的老师。以树来提高人的生命力，哼，一动不动的树哪能比敏捷强壮的祸虫带来更大效果？现在想来，从那时起我们就产生了分歧，急求成效的我竟将这单纯的幻想坚持到这时候，哈哈……”

168笑得有气无力，“我简直和我的老师如出一辙，那时候，他也像我一样瞒着学生自己实验，当他将千辛万苦创造出的生命摆在我面前时，我的气愤并不比你轻。老师的身体本来就很弱，高强度的实验后，他很快死去，将那个宝贝婴儿交给了我。”

“那个婴儿才是真正的树吧，他是谁？”

“他慢慢病弱到无法行动，我就可以尽情地用我的方式实验，于是，所谓的‘瞬计划’由此而生，然而几年后我还是没有成功。这个时候那个生命就显得分外碍眼，我的心总是被愤慨侵蚀，必须要用他做些什么，既然他那么看重这个婴儿，应该资质不差吧。”

听到这里，173已经猜出了。

“树，是落雷。”

168阴险地笑，“你认为是就算是吧。你知道的吧，人的生命力与复原能力最强的时期是在幼儿时期，身为树的落雷更是强到难以置信，要不是如此，瞬怎么会诞生。所谓的蓝本，其实是培植，将所有的部分一一取样培植。你真以为他们两个是兄弟吗？”

“……难以置信，我以为是用哥哥改造了弟弟，结果竟是这么血腥的方式，这份技术凭我肯定做不到。”173毫不掩饰自己的动摇。

“整整用了两年，瞬才基本成型，即使是我也没想到我会疯狂到那种程度。战士的数量太少，能多一个也是好的不是吗？”

如此说来，现在的疯狂根本不值一提。

想象当时的情景和两个孩子的煎熬，173无表情的脸不由动容。

“结果还是老师胜利了，‘瞬计划’中其余好不容易培养出的孩子一个都没有存活，剩下的居然是就是这个‘瞬’，人类与祸虫与树结合的怪物。但是他还是有缺陷，正是这个缺陷给了我继续用他实验的机会。这个不知感恩的混蛋，居然，居然！”

168瞪着眼睛咬牙切齿，咬住的嘴角流下一道血痕，如果瞬在这里，被咬的肯定是他了。

173猜得出来，一定是168在做什么过分实验时遭到了瞬的抵抗而受伤。

“那是你正式成为我徒弟之前的一年，也就是五年前瞬十七岁时的事，那小子竟敢跟我说他太难受忍不下去了，也不想想是谁让他活着，那个混蛋！”

168越来越激动，语速转快，“从来唯命是从的瞬居然反抗，我当然骂他要他听话，没想到他忽然挣开绑在实验台上的皮带朝我扑过来，我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连疼痛都没感觉到。胸前，被他开了个大洞。我早就该发现的，那小子眼中银光亮起来时一定没好事，他居然敢袭击我，袭击我这个创造他的父亲！”

168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胸口急速起伏。

有这样的父亲，孩子能幸福到哪去！173不以为然，他有点儿理解瞬固执地讨厌中心的理由了。

“幸亏……”168又笑了，“幸亏我手边就有用他实验出的药品，要是他知道我是拜他所赐才留下一条命，你说他会露出什么表情呢？遗憾、愤怒、后悔，还是不甘心？”

168奋力挺起上半身凑近173，“所以啊，我也因此变成了半个祸虫。”从喉咙深处挤出来般的嘶哑气声。

173依旧保持面无表情，狂澜只在收缩至极致的瞳孔中表现。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想知道，而这也是身为老师的我能教给你的最后一课，”168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至于研究资料，已经被我毁掉了。”

173暗中狠狠咬牙，“我不需要。”

168不以为然地扯扯嘴角，转而用真挚的目光盯住173，“祸虫不是我们该涉入的领域，对强大力量的憧憬只能是水中的幻影。我只想求你做最后一件事——”

173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不要像我对待那两个孩子那样对他们，尤其是瞬。”

“临终的善意么，不觉得太晚了？”

虽然我还不清楚我会做出什么，但将我变成这样的不正是你吗？所以，你要我怎么保证？

168状似故弄玄虚地问：“你知道为什么老师临终时叫我给那个计划起名叫‘瞬’，那孩子为什么被叫做‘瞬’吗？……我也才理解其中真意，果然最看得开的是老师。”后面那句已经成了他的感叹。

“‘瞬’？瞬间孕育出的生命还是会瞬间死去的生命？”不明所以，173试着猜测，“那孩子快没命了吧。”

168摇头，“瞬间消逝的，是我们啊。”

我们？瞬间？开什么玩笑！

被他轻蔑的样子气到，173冷冷地宣告：“真是可惜，名字什么的我认为并不重要，想编出什么话让我放弃他是不可能的。暂且不论落雷和瞬到底是什么，两个我似乎都需要。被你鄙视的弟子会踩着你的未成品取得你一生都没拿到的辉煌成就！”

168颓然躺在床上，眼中一片死灰。“没用的，人类快走到尽头了，无论做什么都没用了……”声音空洞飘渺。

173不置可否。

被他无所谓的态度激怒，168奋力挺起上半身瞪着173，睚眦尽裂：

“你什么都不懂，一辈子都不可能成功，注定不会有成就！你最后只能在空虚失望中死去！比我还不如！”

谁信你？173淡然地无视他的诅咒。

“……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了……”168无力地躺回去。

老头子，你会后悔的！

与此同时——

闪电从旁一枪挑开咬住落雷大腿的祸虫，顺手对准它的心脏了结。虫液喷出，与被落雷撕碎的祸虫混在一起。闪电没有时间对恶心的景象表示感慨，其他的祸虫又围了过来。

“我说你啊，就不能改改作战方式？有几条命都不够你浪费的。”

落雷绷着一张脸瞅都不瞅闪电。

从发现闪电和瞬隐瞒了他多少实情，他就一直是这副别扭表情。

老实说，闪电至今还有些对落雷与他们两个一同进入森林冒险难以相信，落雷是个不可多得的战力，但按他稳健的性格竟同意仅靠三人闯入大本营。

——果然是无可救药的弟控吧！

摇摇头驱走无聊的想法，现在的时雨除了他们仅剩十三名战士，几乎是注定用来牺牲的先头部队不能派出更多的战士了。

或者说，他们还有机会退回去？

但是啊，深入作战要求默契的配合，现在的情形哪里提得上“配合”二字，更别说“默契”了。

闪电自觉无趣，退到瞬身边小声问他：“小瞬，没问题？”

瞬也绷着一张脸没瞅闪电，只顾用力瞪着躲在黑沼中心不出来的小吉。闪电只能从侧面看见他点亮了漆黑眼瞳的银色光芒。

光芒虽盛，却很稳定，闪电放心地扬了下嘴角。

好像这才意识到闪电的问话，瞬歪过脑袋点了点。闪电傻乎乎地感动着确认还是瞬比较可爱。

“你也给我当心点！”

红色的剑刃从肩膀上部划过，祸虫的断肢随着训斥的话语掉落在地。

闪电吐了吐舌头，专心对付涌到身前张牙舞爪的祸虫群。他们的任务就是尽最大可能削弱祸虫群的战斗力，能杀多少杀多少。

耀眼的清晨阳光中，肢液横飞。

祸虫的包围一层一层水泄不通舍生忘死，简直像有意识地不让他们靠近黑沼中心，或者说更像是被命令。

要保护的，自然是怪物小吉。

“小瞬，落雷，现在只有一口气冲进去解决小吉这一条路了，要不先倒下的肯定是我们。”

“可是……”

大体听闪电说了小吉的事，落雷抿着嘴欲言又止。

“这时候你就别拘泥你那套正义了，不放倒它的话倒霉的就是我们和时雨了，再说又不一定非杀不可。”

三人靠拢，互相护卫着拼杀前进。

“幸亏你那只小猫机灵，看到虫子就跑了，否则我们还真没精力去照顾它。比上次更难对付啊……好疼！”

赌上性命的搏斗让闪电兴奋起来，不说些话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闪电的一杆银枪舞得密不透风，一枪枪都正中祸虫心脏，闪避攻击时身体轻盈如飞。他深切感受到实战才是培养能力的最佳方法，虽然过程很恐怖。

他向身侧望去，他的搭档毫不意外地依旧陪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