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人刚走,在侍女的带引下,易昭抬脚往后花园走,穿过蜿蜒曲折的水廊,远远看见厅中正谈笑风生的素夕,自从她带发修行后,就很少回府了。
易昭早些年风流荒诞,娶了皇妃,也性情不改,待到有朝一日浪子终于回头,伊人已经决意忘却红尘,入观修行,留下自己一人远远观望。
看到水廊边一直长身而立的五皇子,青沫按下没说完的话头,谨慎地看看对面的人。她垂下眼帘,神色平静:“你去做你的事便是,不必再陪我。”于是青沫恭谨地告辞,起身离开小亭,走向廊檐下的易昭。
易昭望了望远处细心餧小世子水果的人,黯然神伤了很久,长长叹了口气,转身带着手下走了。
书房内,只有易昭和青沫两个人。
“刚才易昭带着飞樱娴来过了,这个女人也出手了吗?”易昭背手站在窗前,心不在焉地看着一院梨花雪,微风抚过,白色的花瓣在细雨中荡下,“他说你受了非常重的内伤,但是有人暗中相助,逃脱了,拥雪城城主果然是个厉害的角色。”
易昭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转过身问道,目光炯炯地盯着青沫:“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次你没能逃脱,你会怎么做?”
“我会在见到易昭之前,自断经脉自杀。”青沫不带感情,一字一句的回道,隐在宽袖中握紧的拳头,指甲抠进了手心。
“好,不错,不愧是本地殿下看中的人。”双目斜飞,面目俊雅的易昭满意地点点头,当初他挑中青沫,就是看到了他眼角隐隐透出的狠劲。
易舒不久前病逝的母妃就是拥雪城上任城主,尽管有着这样深厚的渊源,现任城主飞樱娴却是个不喜欢管事的人,易舒能把她请动收为他的麾下,这让曾经拜访过好几次拥雪城有意拉拢她的易昭很意外。之前,易舒手下那个得力书生谋士让易昭非常头疼,下决心要除了他,结果遇上了第一次出手的飞樱娴。
这次刺杀后,易舒警惕心更强了,易昭不敢再轻举妄动,决定暂时按兵不动,而且还有一件让他更费心的事,那就是秦西国使者将抵达易水城了。
“使者一事怎么样了?父皇说刚接到使者密信,商船遇到了海盗洗劫,他们逃生到了陆路。不日,将到达易水。”易昭绕过红檀木书桌,坐在太师椅上。身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
青沫的眉微跳,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又握紧,面色如常地答道:“手下即刻安排人去打探消息,殿下。”狭长的眼角凌厉杀气一闪而过。
“听父皇的口气,这次来的使者是个秦西举足轻重的人物,”易昭摆弄手边一块做工精致的荷叶笔砚,那是素夕刚进府邸时出去游玩给他带回来的,桌前边杞梓木笔架上悬挂着一排毛笔, “看来宫中的画师又要开始忙碌了。”
秦西国和易水联姻的传统由来已久,易昭最近一直在琢磨着物色几个美女,笼络笼络使者,好在皇位争夺战中争得更多的筹码。
“记得多年前,秦西国使者来的是个金发碧眼王子。他独自出宫游玩,遇到了一个家道败落大户人家的女儿,对她一见钟情。父皇为了对抗北方游牧蛮族,一心想要和秦西结盟,于是将那个女子找来送给王子,以之为联姻。”
“听说那个女子到达秦西后,便单诞下一个男婴。本来母以子贵,皆大欢喜,可惜天不随人愿,那个男婴是个怪胎,左眼瞳色是竟然是血红色的,脸上还有一块不祥的胎记。母子两被视为不详之物,被弃之冷宫,最终死于当地无法医治的传染病。”易昭慢慢回想起以前的事,桌上早晨摘来的粉色玫瑰花依旧鲜艳欲滴。
青沫低着头,水蓝色的发带随着栗色发丝散下,遮住了大半个脸,看不清楚表情。
“那个女子来到父皇面前辞别,当时年幼的我也在场,临上轿前一阵风吹过,掀起头上的红纱巾,露出一张国色天香的女子面容,所有的人都惊住了。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张脸,很美很美。”易昭忽然回过头,盯着桌对面的人,有意无意地指出,“其实,在擂台赛上,第一次看到你,本殿下就觉得你长得有几分像她。”
“殿下,天下人长的有点像的人多了去了。”青沫心惊,书房里气氛诡异,一阵莫名的阴风爬上他的背,毛骨悚然。
“也是,你的左眼不是红色的。”易昭似笑非笑,屋外天空云卷云舒,露出金色的灿烂的光线。
东郊,万松书院小院里,落花人独立。白衣人挥手轻拂,于是平地生起了一阵风,落下的木兰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银古抬手遮了遮有些眩目的暮春阳光,口中喃喃:“婉儿,当初的诺言怕是实现不了了。”
3、
青沫的房间里,花月趴在书桌边酣睡,书桌上凌乱的书籍笔墨一片狼藉。窗外金色夕阳余晖中,晚樱开的正旺盛。一阵和煦的风吹过,卷着樱花花瓣纷纷扬扬地洒落了满桌。
青沫心念一动,无声无息地走近了,出手指向花月的死穴。手刚伸到一半,少年稚嫩的脸庞上,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迷蒙胡双眼睁开了,瞅着站在一边人。青沫的手顺势转了个方向,轻轻拂去落在花月头发上的粉色花瓣。眼前的少年惬意地伸伸懒腰,边问刚从易昭府邸归来的人,“回来了?怎么样?表哥哥说了什么?没责骂你吧?”
“其实舅舅知道我没事,他已经很满足了,至于那个白衣女人青衣书,生让他自己费神去吧。”花月双手撑在桌上,一边揉着眼睛,嘴里唠唠叨叨,“接下来,他该忙着拉拢使者,完全顾不上我们了。”
青沫走到茶几边坐下,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温热的茶,“你可以走了,我要休息了。”
喝完茶,青沫起身,边解外衣边往屏风后的内室走去,屏风上几棵枝叶随意舒展的兰花。花月绕过书桌冲上前去,抓住青沫的手,说:“现在还早,去喝酒吧,我们多久没去泠月楼了?”
透过花月清澈如水的眼眸,青沫看到自己略显消瘦的身影。花月完全不顾对方无奈的表情 ,继续游说:“最近事多,现在总算清闲了,我们出去逛逛也好,今晚运河边有花宴会。”
对面的少年,桃花一样好看的双眼热切的看着青沫,他没来由的想起了初见时,那个孤独而骄傲的少年。那年也是在暮春,青沫和师傅才来易水不久,他一个人走在这个陌生城市繁华的街市上。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是个家丁模样的中年男子,“兄弟,看你人高马大,会两下手脚功夫吧?想要找事做吗,跟我来。”
青沫觉得新奇,想去看看也无妨,于是就跟着去了,那人带着他在小巷里左拐右拐,最后走进了一个偏僻的小院里,里面聚集着不少健壮武士模样的人,朝院子中间搭起来的高台上,不停地叫喊。
家丁悄悄跟他解释说,这是五皇子府上挑选武士,又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看台上那个锦衣人,因为储养武士会让老皇帝的忌讳,所以不敢在闹市区大张旗鼓地进行。
擂台上,花月轻而易举地打败了所有上来应招的武士,台下欢呼声骂喊声閙成一片。青沫忽然来了兴致,脚尖点地,飞身越过人群,大大方方地落在高台上。
“请教了,这位小兄弟。”青沫礼节地抱拳道。
“好说。”少年语气倨傲,一袭鲜艳的红色和服,衣角飘飞,神采飞扬。
看台上锦衣男子正在观望,不时回头和手下的人交谈几句。台下慢慢地安静下来,紧张地关注台上两人的一举一动。青沫收回了视线,握紧手中长剑,冷静的盯着对面肆意张扬的少年。
少年纤细身形轻盈的舞动,手指拉扯甩动着细如发丝的琴弦,明媚的阳光下,琴弦闪着银光铺天盖地交织着袭向青沫。那次比试青沫终是打败了花月,花月气的甩袖扬长而去,台下一阵倒彩声。
心高气傲的少年再次出现在青沫眼前,已经是在那次 比试之后的一个月了,还是那样一身大红色的和服。在五皇子的严厉斥责下,少年心不甘情不愿的站在了青沫身后,成为了青沫的手下。易昭为了掩饰这些杀手的身份,慷慨的赏赐他们很多产业,青沫得到了一支庞大的海上船队。
顺利进入易昭府中后,平时除了训练死士,执行任务,打理船队事务外,青沫一得空就往万松书院跑。那个倔强的少年第一次出现在青沫小院得墙头上,无聊得玩弄手中得长草的时候,刚走出房门的青沫非常惊讶,抬头问道,易昭殿下又有什么命令了吗?花月别别扭扭的答,没有。青沫更惊讶了,那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花月怒了,兄弟握找你喝酒去不行吗?!青沫无语,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他只是闲的慌了,找个人喝酒解解闷,没想到从那以后,只要没有任务,花月都会准时出现在这里。
青沫在黑漆漆的书桌后面埋头处理正事,他就在一旁无聊的等,完事了,就硬拉着青沫出去四处闲逛。开始,青沫为此很烦恼,可是又拒绝不了,时间长了,也就随他去了。花月从来不提自己的身世经历,但是每年清明前后,他都会毫无预兆的消失,没有了这个让人头疼的家伙身前身的聒噪,青沫觉得总算耳根清净了几天。
等道青沫回过神来,花月已经很开心的推着他出了大门,沿着热闹的街市一直走,又拐过几道僻静的小巷,眼前豁然开阔,蜿蜒的河道,金色的夕阳,一望无垠的芦苇,温暖的海风拂过,白雪般的飘雪满天空晃悠。
走在前面的花月转过头,对着青沫兴奋的笑,眉目如画,殷红的发带和柔软的发丝在风中狂魔乱舞,衣角翩飞间,花月拉过青沫的手,快不奔向远处霞光灿烂的河道。
大地苍茫,河道迎风而立的少年伸手搁在额头上,极力远眺望前方,广阔浩瀚的大海一直向天际延伸,两个人身后的影子被余晖拉成无限长,有什么东西在青沫脑海 中慢慢的浮起,相似的场景,相似的时间,不同的人。那个自己曾经最依赖的人,那个陪自己骑马射箭,看书写字的人,那个承诺永远 不回离开 自己的人,此时此刻不在自己身边,湛蓝澄净的天空下,站在欢呼不已的花月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青沫忽然满面。
他断然转身,粗暴的甩开拦在眼前齐胸高的芦苇,大步往回走,一群不知命的野鸟被惊的纷纷振翅而去,引起一阵喧闹的骚动 。花月方才发现身后的动静,惊讶的回头。初夏暮光中,一个和服少年追向前方仿佛遗世而立的男子身影。
华灯初上的城里,花月拽着青沫上了运河边的泠月楼,运河穿城而过,直通大海,是易水城重要的水上运输渠道,河边两岸自然而然也成了最繁华的商业满意地带。这个时候的运河上,漂着无数点着蜡烛的花灯,星星点点,十分壮观。河岸边几艘豪华的画舫隐隐约约传来当红歌姬的魅音,如勾的新月挂在远处飞檐翘角上。
泠月楼干净的雅阁内,青沫由着花月胡乱做主,店小二笑眯眯的站在一边,花月一口气点了好几个小菜点心,又兴致勃勃的给看向窗外运河夜景的青沫倒酒,“今天我请客,不醉不休。”
“随你罢。”青沫心不在焉,转过头,花月说完就自顾自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泠月楼是花月和青沫经常光顾的酒楼 ,外观和一般的酒楼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是楼内小间,随处可见精致复杂的浮雕,或者不对称,带有贝壳,树叶或者花朵的装饰品,或者支柱细而尖,呈弯曲形,含蓄优雅的桃核木家俱,处处充满了异国风情。来泠月楼消遣的费用奇高,平时客人不多,伙计也少。花月在闲逛中意外发现了这里,一直以来都没见这里的主人,直觉是位西方商人。
青沫手指不经意地转动小巧精致的酒杯,暗暗下定了决心,把视线投向脸颊殷红的花月:“听说这里新近酿制了杜松子酒,不如我们也尝尝?”
花月刚刚狂灌了几杯,已有些醉意,头脑正发沉,听倒青沫的提议,也没多想就点头答应了。青沫随即起身离开雅间,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鎏金镶边的银壶。
“杜松子酒又称干金酒,秦西国有名的佳酿,酒液无色透明,气味奇异清香,口感淳美爽适,”青沫小心的给花月斟酒,一边天花乱坠,花月听的晕乎乎的,没头没脑得又被灌下几杯从没听说过得液体,“以大麦芽与裸麦等为原料,经过发酵蒸馏三次获得谷物原料,然后加入杜松子香料再蒸馏,最后将精馏而得得酒贮存于玻璃槽中待其成熟。”
从小家中管教严厉,花月酒量并不好,平时和青沫出来也只是小酌,难得 放纵了一次,很快就支持不住了,一头栽在了桌上,不省人事。青沫慢吞吞地一杯接着一杯继续喝。
想起来了,很久以前,他第一次喝干金酒时,因为贪图它美好得口感,多喝了几杯,坐在上位得哥哥只是笑眯眯得看着他,也没阻止。
在那个子民普遍高大强壮,崇尚武力的国家,豪爽得喝酒是一个男人如同身份一般的象征。此后几年的苦练,还是个孩子的他也能一口气灌下半缸烈酒,完全面不改色。
窗外,凉凉的夜风流动,雅间内的宫灯轻微的晃动起来 。有点冷,青沫放下酒杯,撑起上身,関好临河的雕花窗门,随手推了推趴在桌上,犹自小声嘟囔着什么的少年,“花月?花月?”没什么反应,青沫直起身准备离开。
冷不防,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袖子,他一惊,反射性的想要甩开。醉酒的少年正半抬头,泛着水汽的双眼,目光涣散的对着青沫,他压住心口莫名的冲动,低头镇定地询问:“怎么了?什么事?”
“你要去哪里?”花月两颊不正常的红润,小声喃喃,“别丢下我。”
青沫拉开他的手,不动声色:“你醉了,我雇辆马车送你回去。”他走出去,叫来伙计结账后,抱起烂泥样无力躁动不安的少年,出了小间,越过走廊栏杆,轻飘飘地从三楼落下。大厅里两三个客人,惊奇地看着瘦高男子抱着少年大步走向我门外。
昨晚那场缠斗中,就是冒险返回去的花月在暗中助了青沫一把,他才得以脱身。伙计找来的马车停在店外,青沫安顿好醉酒人,下了车。
小巷里,屋檐下的纸制宫灯散发昏黄的光晕,偶尔一两个人经过。青沫站在阴影下,看着马车咕噜咕噜转的转动轮子,消失在夜雾中。只要花月不妨碍他,他就绝对不会伤害花月。
4、
泠月楼依旧灯火辉煌,三三两两的客人不时进出。青沫走到僻静处,掠上河道边最高的塔顶,静静立于塔顶,俯瞰整个易水城。冰凉的夜风在脚底下这片大地上,悄无声息地流动,衣袖发出猎猎作响声。热闹的运河两岸还在歌舞升平,如水般月光撒在大片大片的青色砖瓦上。
这是母亲曾经日思夜想的地方,每个入睡前的夜晚,她坐在青沫的床边,反反复复讲述这个她出生和长大的城市,深巷里人迹罕至之处的一口古井,几竿细竹,谁家茶楼后院一院的梨花雪,一样一样,如数家珍。
可惜,她再也回不来了,那个记忆碎片中遥远的国度,正硝烟四起,四分五裂,就算祈求神的庇佑也无济于事。青沫恶毒的想,因为被绑架的神已经抛弃了他们,地域正在迎接他们的到来。黑暗中,一双血红的眼睛鬼火一般闪烁不定,闭上眼定了定神,再睁开,幽火消失了。
片刻后,青沫从塔顶落下,向着城西住处绝尘而去。
暗夜中,死一般静谧的海面下,暗流躁动不安的四处涌动,凌厉的海风呼啸着撕扯青沫并不厚重的外衣,身上愈发冰凉彻骨,他拉了拉领口,回身拍了拍小弥的肩膀,“这个人由我来对付,你不用自责。”
小弥是福伯几年前下雪的傍晚,在后院门口带回来的小乞丐,福伯早年在战火中家破人亡,多年来孤身一人不愿再续弦,在青沫的默许下,福伯留下了这个黑黑瘦的男孩,一得空就乐颠颠地教他读书写字,学做账本,俨然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