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了寿萱一会儿,最后紧靠着床角的墙壁躺了下来,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事情。
“你想吃点什么?我让厨房做给你吃。”寿萱问道,但是江城只是摇头,话也没有一句。看到他脸上的疲倦,寿萱只能起身,“你再睡一下,晚饭我会吩咐厨房做点适合你吃的东西。秦嫂,从今天起你晚上在屋子里搭个地铺,少爷病好之前,你晚上伺候茶水。还有,这屋子里的烛火就别熄了,帅府也不差这几个钱。”她偷偷过来,也不能停留的时间太长,只能又回到前边去。
第 73 章
寿萱本想找时间偷偷问是非,没想到晚上躺到床上,孙庆麟却搂着她把事情的原委细细讲了一遍。末了嘱咐她道:“你想办法开解开解他吧,好好的孩子弄成这样,也够可怜的。”
鸽子楼到底是江城住熟了的地方适合休养,白天晚上又有几个老妈妈轮流陪伴,吃的东西又都是寿萱换着样子安排的,十几天下来,身上的伤好了个七七八八,脸上身上也长了点肉,又恢复了几分旧时的样子。只是人还是呆呆的,少了当初那种动人的灵性。
寿萱见他伤好得差不多了,就想着弄点什么让他开心。可是寿萱和米秀姑都怀着身孕,也不好出帅府去,就只能拉着二太太过来,三个女人陪着江城打麻将消磨时间。
江城在牌桌上也是一副木呆呆的样子,有时候拿着牌半天也不动作,他单手又没办法码牌,寿萱只能让秦妈妈坐在他身后帮他看牌码牌。可惜这个秦妈妈也不怎么会打牌,即使寿萱她们几个拼命送张,也不见他们如何胡牌。不过几天闹下来,江城确实白天吃得下东西晚上睡得着觉了。寿萱也知道心病不是短时间就能治得好,还好帅府里整日无聊,她们几个女人也乐得每天聚在鸽子楼里说说笑笑。
没过几天就是中秋,帅府里自然要大摆筵席,还要请戏班子来唱堂会,寿萱自然要请示孙庆麟更喜欢哪个班子。
孙庆麟看着寿萱,最后一笑:“过去怎么不见你来问我?你是想把宏盛那些人请来吧?”
既然被识破,寿萱也就不再隐瞒:“他那个样子,看着都让人心疼。”
“他不见得想见宏盛那些人。”孙庆麟拉着寿萱的手拍了拍,“不信你可以去试探一下。”
寿萱去问江城,他听到宏盛两个字,脸上的表情就变了。留恋、痛苦在脸上变来幻去,最后又归于平淡。“姐姐,我不想出去见人,中秋那天不去前边行不行?”
“你不喜欢就换个班子,奉天好戏班子很多,换一家就好了,你该出去和大家热闹热闹。”
过去的人和事,江城实在不想面对。清高、严厉的汪师傅怎么可能会原谅现在这样的他?当初,汪师傅对班子里每一个徒弟都耳提面命,戏子虽然是下九流被人瞧不起,但绝对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只有洁身自爱,才能不在世俗里沦落下流。如今,他当年说的话一一在自己身上应验,也不知道是不是报应使然。
现在要是有崔旭在身边,是不是会被他紧紧的抱在怀里安抚?最近噩梦渐少,却时常梦见与崔旭同榻而眠的日子,他的微热的手掌,他的动情的抚摸,他的吻,他小心贴过来的身体……如果崔旭没死……一切只能是想象,因为死去的人不可能活过来,发生的事情也不能当做从没发生。
“姐姐,您能不能求求大帅,送我到通辽去?”江城觉得,继续留在这里,他只会越来越消沉。回到通辽去,在那片接近崔旭的广阔土地上,在那帮粗豪的汉子中间,是不是能够找回当初那个自己?
当孙庆麟知道江城想去通辽后,亲自去了鸽子楼。自从出事之后,他第一次单独面对江城,他越是喜爱这个孩子,就越是难于面对他。
看着孙庆麟走进房间,江城坐着居然没动,眼睛垂了下去。事情发生之后,他从头到尾地分析过很多次,得到的结论只有一种,现在终于有时间证实他的猜想了。
“你想去通辽?”孙庆麟坐到江城身边,伸手勾起他的下巴,本想看到他黑白分明的双眼,但是却看到他眼中氤氲的泪水。那些泪水瞬间烫到了他,心里的一丝内疚烧成了片。
“大帅,放我去通辽吧。那里可能会更适合我。”江城的声音沙哑,缺少了从前的清甜。“而且,我这样也不适合再留在帅府里了。”
孙庆麟不说话,他是识破了一切,还是单纯的想要离开?
放手,还是不放手?
江城很悲哀的发现,即使失掉了一切,他还是想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再见到那个人,即使只能远远遥望,即使会被他唾弃,即使永远也不能和他站在一起,拥有与他对视的权力,他也还是想要再看他一眼。“我只是希望在通辽重新开始。”
“……”孙庆麟能说什么呢,这次的事情如果不是他存心利用,江城不可能会遭遇到那些。但是他实在不希望被他知道,因为如果他知道了,很可能会把这个极有潜力的孩子推向对立。轻轻拉起他的右手,那上边层层叠叠的纱布显示着他伤得多么严重。“你的手还没好,等手好了,我送你去通辽。”
“谢谢大帅。”江城想把手抽回来,这个男人为了要除掉对手,放任他被人骗走,被人调戏。但最终他没有把手收回来,思想在头脑里再次交战,就像这段时间他每次发呆的时候一样。被骗出去是因为他自己耐不住寂寞,被调教是因为他杀了陈楚桥,孙庆麟并不知道那个跑街是徐鼎林派来的人,他是个想培养他的好人。
孙庆麟笑了笑,“我把二十七师交给你了,通辽市场上赚的钱也交给你了。我给你两年时间,你和陆同远给我把二十七师扩成一个五万人的军团,然后陆同远就是军团长,你私人的军团长。”给他一个自由发展的空间,相信他能够在达成目标的路上治愈伤痕。
江城笑了,这是出事之后他第一次笑出来。“大帅不怕我带着军队反您?”他怎么能够如此信任他?军队是根本,他怎么会放心出钱让他培养一支私军?
摸摸江城已经长起来的头发,触手细软顺滑,“我信你,你呢?”
“谢谢大帅。”江城脸上的笑容没有隐去,他知道,他想通了。这个男人无论对那件事是非知情,都无所谓了。他肯信任他,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他的那种信任,所以,作为一个男人,他要对得起他的信任。
第 74 章
“杨雨辰,有你的信。”杨雨辰抱着一堆书刚进门,就被同住的人塞了一封信到怀里。邓长陵给他选的是英吉利最好的军校,自然也有别的派系送人过来学习。
把书本放到桌子上,他看了眼信封,居然不是林伯的信,那么会是谁呢?
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居然是邓长陵公署的办公用纸。展开信纸,只看了两三行,就红了眼圈。
雨辰兄:见字如晤。
月前林伯病逝,病中,参谋长曾往医院探望。奈何无力胜天,只得着属下妥善安排其后事,万望,雨辰兄节哀放心。
林伯临终前曾托我等寻的那叫江城的孩子,目前已有音讯。此人现在奉天大帅府,听闻极受孙大帅喜爱,竟还招娶孙府三姨太嫉恨,惹出事端,所幸得大帅护佑安然无事,三姨太已被软禁。
江城此子心思深沉,大帅目下对其言听计从,甚至许其参与三省军政之事,现如今,直皖两系内战,大帅听信江城之言,参与其中,参谋长虽极力劝阻,无奈其人受宠至深,参谋长人轻言微,不能为大帅解忧,心甚惶恐。
兄长往英吉利学习之事,此人亦多次向大帅劝阻,所幸参谋长尽力解劝方才作罢。参谋长恐有人提及奉天之事,口传之下添油加醋影响兄长学业,嘱属下转告兄长,即使大帅将留学之事取消,参谋长也将支撑兄长完成学业。万望兄长务必以学业为重。
弟张誊敬上杨雨辰知道这个张誊是邓长陵最信任的副官,上次去警察厅接人,也是他开的车子。这人既然说是找到了江城,那么就不会出错,但是那个在台上艳光四射,在台下总躲在阴影里微笑的孩子,真的会是信里说的那个样子吗?
在回信上,杨雨辰提到同名同姓之人很多,只怕张副官是找错了人。他怀着一点点的希望,希望张副官所写之人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少年。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张副官的第二封信里夹了一张从《奉天时报》上剪下来的报道,旁边照片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被铅笔圈了起来,虽然照片不甚清晰,但杨雨辰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果然是那个他魂牵梦萦的人。
既然真的是他在孙大帅身边,那么张副官信里所提到的事情应该都是真实的。他知道有的人面对权力的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但是他从来都不认为江城会是那样的人,那个孩子眼神纯净,他一直以为那双眸子永远都不会改变。
拳头狠狠地捶向摊在桌面上的报纸,一拳又一拳,即使血肉模糊也感受不到一丝的疼痛,因为他的心已经被凌迟得痛不可言。
就在这种无休止的痛苦中,杨雨辰养成了和张副官通信的习惯。在之后的两年里,江城的点点滴滴从字里行间浮现出来,每一次拆信之前,他都盼着能在信里看到一点好的消息,但每次都以失望告终。
与东瀛人合办铁路、将阜新煤矿租借给日本人、变剿灭蒙匪为安抚、为了拉拢蒙古贵族把十三岁帅府二小姐胜男许配给亲王的傻儿子……一件件事情直看得杨雨辰心在滴血,如今各国列强虎视眈眈地等着瓜分全国,东北有孙庆麟坐镇还没被人划分,但东瀛和俄罗斯都在想办法让孙大帅臣服他们。如今被江城一搅,显然东瀛占尽便宜,如果俄罗斯不愿放弃利益,那么眼前就要有一场大仗。
好在两年中并没有东北境内有战事的消息,连蒙匪都好像消停了许多,难道真的是二小姐的和亲有了作用?
当杨雨辰坐在回国的客轮上,心中越发的忐忑。他把四年的课程压缩在两年半完成,就是为了能够早一些回到奉天去,他要去求证一下事实的真相,他真的不相信那个孩子会做出信里那些事情。也许叫他孩子不再合适了,算起来今年他也该二十岁了。但是在杨雨辰心里,他依旧是那个很多年前在冬日里给他温暖的小男孩。
“先生,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很柔和、很轻软,仿佛威风吹起的羽毛滑过他的耳膜。抬头去寻找出处,却瞬间无法呼吸。
一个年轻的女人,白色的上衣,黑色的裙子,长长的裙摆直拖至地,撑着一把白色蕾丝边阳伞,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但那张脸却像极了几年前那个不告而别的少年。
女人见他呆愣愣地不答话,轻轻笑了一声,然后自己走到他对面坐了下来。茶座的阳伞遮住了阳光,她把白色的阳伞收好立在椅子旁边,从始至终动作都小心仔细,显示出良好的教养。
“杨先生,您好。”女人的声音是那么好听,“我在军校的毕业典礼上听了您的发言,就一直想找个机会认识一下。”女人脸上的笑容很真诚,她看到了杨雨辰脸上的迷惑,笑得更加灿烂。“忘记做自我介绍了,我是中央社记者韩思婷。”
第 75 章
“你好,韩小姐。”隔着桌子与韩思婷握了握手,杨雨辰无法把眼光从她的脸上调开,就连他此时的表现极为不礼貌都顾不得了,那张脸与记忆中的人是那么的相似,相似到让他难以自制。
韩思婷很喜欢面前的男人,在军校的毕业典礼上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被他儒雅又硬朗的气质所吸引。千方百计与他同一客轮回国,这几天一直在偷偷观察他,这个人显然心里有事,这几天不论是在甲板上看大海,还是坐在阳伞下看天空,他脸上都是忧郁着、沉思着。刚刚她本想在甲板上散散步,但却看到他坐在茶座里发呆,就连阳伞的阴影已经抛弃他也不知道,这样的男人让她微微的心疼。
他看他的眼光很异样,眼神中有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与眷恋,但韩思婷本能的认为他不是在看她,而是通过她的脸在看一个他很熟悉的人。尴尬地咳了一声,她提起了一个话题:“不知道杨先生对现今国家局势有什么想法?”
韩思婷的问话终于使失态的杨雨辰压制住了心中的思念,恢复成温文的君子,“韩小姐是在进行采访吗?”
“其实我只是好奇而已,我这次的采访工作已经结束,船上的这段时间不谈公事。”韩思婷的脸上显示出熟悉的笑容,几乎让杨雨辰再次失控。
低下头把注意到转移到面前已经凉下来的咖啡上,平复了一下情绪,当杨雨辰再次抬头的时候,终于成功地把所有的情绪压制了下来。“杨某作为军人,只知服从命令,不问政事。”
“作为一个军人,杨先生这样的想法太令人失望了。”韩思婷笑着摇头,“墨子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如今国家存亡之秋,杨先生却要受孙大帅指挥偏安于一隅,实在没有大志。”
“韩小姐以为,以杨某现在的能力,能够做到小姐所说的事情吗?”杨雨辰觉得这个女人的提问很好笑,他现在一兵一卒没有,跟平头百姓有什么分别?
韩思婷还是那种笑容,“杨先生没听过一将难求吗?先生从前在孙大帅手下也带过几年兵,如今毕业于最好的军校,成绩优异,一旦有好机会,必然大展身手。”
杨雨辰听她这些话,觉得这个女人不是个简单的记者,“韩小姐说笑了,杨某何德何能。不过,刚刚小姐提到不谈公事,我看我们换个话题吧。”
韩思婷一愣,她没想到杨雨辰会如此直接的拒绝谈论这个话题,她是真的不希望这么一个优秀的男人回到东北的,她非常想把他带回广州。但是,为了能不毁坏自己在他心里的印象,只能顺从的点点头。“杨先生也是在浦东下船吧?”
“是的,韩小姐也是吗?”杨雨辰对这个女人的兴趣仅仅止于她那张熟悉的脸孔,为了能够多看一会,也愿意和她多聊一会。
“我也在上海下船,能不能请杨先生做我的男伴?”她边说,边笑了出来,眉眼弯弯。
杨雨辰一呆,江城即使是笑也都淡淡的,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笑容。“男伴?韩小姐的意思是……”
果然,这个笑容成功魅惑了对面的男人,韩思婷心里畅快,眼中的欢愉更浓。“我下船后要去采访一场舞会,没有合适的男伴,不知道杨先生是否愿意同行?舞会是英吉利使馆举办的,各地军政要员的代表都会参加,相信奉天也会派人参加。”
杨雨辰本想拒绝,但一听奉天也会有人参加,不由得心里一动。他始终不相信张副官信里所写的事情,回到奉天,他从张副官那里能得到的不会比信里更多。但是要是在舞会上遇到奉天来的人,异地遇故人,也许能够更容易探问出一些事情。
轻柔的音乐,柔和的灯光,韩思婷端着一杯红酒站在大厅的角落里,等待着杨雨辰的归来。进场之后,他就说要找奉天的代表,把她一个人扔给被采访的对象。如今采访都已经完成了,还不见他回来,韩思婷只能边喝酒边等他,眼光无意义的扫过整个大厅。
体贴的侍者显然留意到了她略微出现的焦虑,走到她身边探问:“小姐是在等人吗?”
“是的,我的朋友不见了。”
侍者做了个指引的姿态:“小姐这边请,您的朋友在偏厅。”
当韩思婷走进偏厅的时候,就看到了一个修长挺拔的背影,黑色的发际线和米色的西装领之间是一线白皙的后颈,端着一杯洋酒站在窗前,窗中的倒影虽不清晰,但却能看出这个男人眉目清朗。
“江先生,您的朋友已经到了。”侍者恭敬地向那人回报,然后微微躬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