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听着寿萱叫他，就明白她的意思，闭了双眼长长出了一口气。他要保的只有那么一个人，自己都顾不得了，别人就更不用提。

这样的江城使得寿萱没了主张，一双手不由得慢慢松开了。她跪在那里哀哀地哭，不只是哭江城，也是哭她自身。

正僵持不下，就有人大步走了过来。“大帅别着急，我这里有好消息。”听语音，说话的正是邓长陵。江城歪在棺材边，心揪了起来，这个人一向不办好事，这时候过来，会是为了什么？

“你说！”孙庆麟语气不善。

“我手里人手不多，看着江少爷出城，实在怕有人纵了罪魁祸首逃走，就派了六七波人守住了各处逃跑的路线。到底是大帅有福，昨日午后，在通往营口的路上捉住了杨雨辰。”邓长陵乜斜了江城一眼，这话一出口，果然见他浑身乱抖，再没有了之前的冷漠淡然。

“你说什么？”孙庆麟眼睛瞪圆了，眼中满是杀气。

“人在押回奉天的路上，请大帅示下。”邓长陵心下舒畅，今日可算是出了多年之气，这个江城是再没有翻身的日子了。

“好好！”孙庆麟咬牙说道：“还押送回来做什么，浪费我的粮食吗？直接枪毙，把尸体送回来，直接放到小河沿广场去，暴尸三日，给大家看看反我的下场。”

江城一听这话，就急了，抱住孙庆麟的腿求道：“大帅放过他吧，他是被人陷害的。”当初怎么就没想到还有邓长陵这么个人跟着裹乱，现在他落到了这个人手里，该如何是好？

孙庆麟却不理会江城，只是催促邓长陵。“怎么还不传令去？等什么呢？”

邓长陵笑了。“不用传令了。”他看着江城冷笑：“我就知道大帅会这样处理，已经让他们先办好了。小河沿那边已经在搭灵棚了，把灵柩也送过去，算是用他来祭亡灵了。停灵七日，就让他展览七日，您看可好？”

江城瞪着眼仰视着他，眼中全是绝望。邓长陵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忽然觉得，这双眼还真是漂亮，眼中隐隐流动的悲哀实在是太勾人了。“你也不用看我，他敢反大帅，就该知道有吃枪子儿的一天。”

江城只觉得一颗心空荡荡地再也没什么着落了，那个人已经去了，就这么去了……真没想到那就是死别了……

邓长陵一直盯着江城，见他先是一呆，然后左手就向后腰摸去。他知道江城左手枪法也是极准的，当然不会给他拔枪的机会，一近身就把他的左手死死扣在了背后，再没有动作的机会。“你也别打歪主意了。安生呆着吧。”

第 125 章

他压着江城的手臂，凑到了江城的耳边。“你重用这样有野心的人，陷大帅于险地，实在太不应该了。”他这些年被江城坏了多少事，总算是都报回来了。

江城回头看他，两人的呼吸几乎能喷到对方脸上。“又是你算计我们。那个楚滦是被你收买了吧？要不就凭他，还想不出挑拨杨雨辰反奉的主意。我知道你恨的是我，为什么要对他下手？”

“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他敢动手，我就能抓他，哪里有什么设计不设计。”他话虽然这样说，眼中的得意却毫不掩饰，那些事情当然是他做的，可惜他本来教楚滦说起兵以推举江城为理由，杨雨辰却没采用。本来想把这两人一网打尽的，虽然没达到效果，但看江城现在的样子，即使孙庆麟不追究，江城也不会再跟在他身边效力了。

江城眼中蕴蓄了泪水，“我只想送他出去，让他活着而已，你为什么不能放过他？难道杀了我一个还不够吗？”

“活着？这可是假话了。”邓长陵狠狠扭着江城的手臂，“他身上带着的瑞士银行的本票是怎么回事？那么一大笔钱，再招几万兵养起来，可是很容易的。”

是啊，人都被他捉到了，东西当然也落到了他手里。“当年你送我进来，很后悔吧。”

“没想到你会给大帅带来这样的危险，所以实在后悔。”他当然后悔，但是真正的理由却不能这样说出来。

江城眼波流转，眼中的一汪泪水再也忍耐不住。“我也悔呀，悔着当年为什么不直接逃了，或者……”他哽咽着说不出来，却留给邓长陵无尽地遐想。

早知道江城生得好，但是最近他因病瘦得狠了，邓长陵本来以为他已经没什么看头了。现在面对他泪光盈盈啜泣着的样子，身上还是不由得一酥，暗暗赞叹，真是怪不得平智一对他执着，这个江城哪里还想是个男人，一双眼睛比绝美的女子还要诱惑。

“啪！”

江城右手袖口里藏着的勃朗宁露了出来，枪口上一缕烟飘飘向上。邓长陵的脸上还带着一丝迷惑，到死他都没意识到，江城那样子示弱，只是想要迷惑他的心神，为下杀手创造机会。“我的右手虽然废了，但你靠我这样近，瞄准都不用了，我再打不死你，我就白活了。”江城自言自语，这个人他早就该杀，早杀了他，杨雨辰也就不会死了。他藏枪在袖口里，本来是为了免除受孙庆麟刑讯时的零碎苦楚，没想到却能为杨雨辰报仇。

孙庆麟真没想到江城会这样就杀了邓长陵，原本以为江城心太软，没想到杀起人来还真利索。

邓长陵的尸体猝然倒地，江城手里的枪就缓缓抬了起来，直直地指向了他自己的额角。他看向寿萱：“姐姐多多保重吧，我只有来生再向你报恩了。”

孙庆麟怎么能让他这样死去，一抬脚就踹上了江城的右手。他的右手本来就无力，刚刚开枪就被后座力震动得几乎拿不住手枪，这一脚踢到，他怎么样都握不住那把枪了。他看看空空的右手，又看看孙庆麟，眼中满是哀戚。“难道我死都死不得吗？”

孙庆麟弯下身子，盯着江城脸上的泪水，看了又看，笑得格外阴险。“邓长陵你想杀就杀吧，就当是为我除害了。你可死不得。那个平智一开价不低，你要死也到了他手里再死吧。”

江城看着孙庆麟的笑容，眼中只有哀伤却无恐惧。“是啊，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他活着和死了已再没区别。他的眼中再没有了别人，只觉得又回到了那个温暖的午后，那个男人握住他的手，眼光温柔，轻轻的对他说：“我们回家去吧。”他们的一切是开始于那个午后，对了还是错了？

或者，在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就已经错了。他即使不进入军队，也不会饿死，只是过得困苦点罢了。他一时的心软，使两人本来没有交集的命运纠缠在一起，一步步走来，最后才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想起两人亲密相处的日子，他好像感到又被杨雨辰拥在怀里，他突然就笑了，有了那些美好的日子，什么都不是错的了。

江城的笑容也让孙庆麟一愣，真没想到他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送他去鸽子楼，看好了，别让他死了。”他不是吓唬江城的，平智一一直派人来接洽，价钱已经开到了一百门最新的山炮加一万发炮弹，这样好的生意，从前他因为私心没有答应，现在既然已经再不存了那种心思，就不能不做了。

鸽子楼对江城就像是一座精美的牢笼，他却全不在意。呆呆地坐在床头，他只是回忆着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的点点滴滴，他这些年起起伏伏，实在是辛苦。好在这些辛苦要到尽头了，也该算作是好事吧。

他想起了有些年常常梦到的母亲，梦中她总是问：“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他之前以为他想要的就是活下去，现在想明白了，他不过是想相守着一个爱人过几十年安稳的日子。这么一个愿望，难道很奢侈吗？

入夜后帅府终于安静了，是非的灵柩被闹哄哄的迎走了，想必是抬去了小河沿的灵棚。杨雨辰的尸体是不是也送去了？江城忽然就站了起来，他真的想去看看他，就算是最后送送他也是应该的。可是他该怎么走出帅府？

房门被推开，门口站的居然是三太太赵氏。“你还好吗？”她越发见老了，穿得也不再艳丽。

“三太太还肯到我这里来啊……”寿萱和二太太不敢过来，没想到赵氏却来了。

赵氏拉过他的手臂，直往外面拽。江城本以为会有人拦阻，没想到半个人都不见。“寿萱把人都叫去了，也就这一会儿安宁。”她把江城带到了花园角门边，那个常年锁住的小门竟然虚掩着。“我和寿萱都安排好了，你快走吧。真落到东瀛人手里，生不如死啊。”她把手里的小包裹塞在江城怀里，“这是我们凑的一些首饰，太贵重的怕你出不了手，这里面的都是金银一类，能当钱用的。你逃到南方去，别过得太张扬，活一世也够了。你的踏雪就在外面，好好的去吧。”

“……”江城真没想到最后这赵氏会是救他的人，一时间呆住了。

赵氏看他呆愣愣的，不由得着急了，死命推他。“你还等什么，一会儿被寿萱调走的人回来，你再想走就走不得了。”在她看来，江城一向不会拖泥带水，怎么会在这么重要的时候犹豫不决。“你别担心别人了，我们就算被大帅迁怒，也不会是个死字。寿萱会把一切都推到我的身上，不会牵连到她的。至于我，他虽然不喜欢我，但是还要给科尔沁亲王面子，最多就是再关我几年罢了。”

江城搂抱着那个包裹，想向赵氏道谢，但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赵氏知道他想说什么，一把把他推出小门。“快去快去。寿萱说，你千万别去小河沿，你要是再被人捉住，就真的救不了你了。”她说完再不看江城一眼，把小门一关，里面就响起落锁的声音。

江城看着锁起来的门，再无留恋。踏雪果然就立在旁边，它是被训练好的战马，在那里声息全无，连马蹄都没有乱踏半步。

寒冬里这样一个无星无月的暗夜，只有他们一人一马。微微的冷风吹动踏雪的鬃毛和江城的衣襟，那么细小的声音，成了此刻的唯一。

第126章：尾声

东瀛人把满洲国建到了新京，奉天再不是东北三省的中心。小河沿也算是奉天一处热闹的地界儿，即使在东瀛人控制了东三省后，这里也是小商小贩的聚集地，尤其是日常用的小玩意儿，在这都能找到。

璧儿在人流最多的路口支起来了她的香烟摊子，不大得木头盒子里全是她批发来的散装纸烟。批发的价格便宜，她卖得也不贵，一两分钱一支烟，路过的穷人倒是都喜欢买，生意极好。

当日江城半夜忽然不见，孙庆麟却没有派人去追，甚至没有查问是谁放走了江城。帅府里就像是从来没有过江城这个人，可是跟着江城的九斤却被留了下来，代替了原来是非的位置。之后的几年，他保护孙庆麟很是周全，最后竟真的娶到了三小姐亚男。

那一天和江城一起不见的，还有暴尸在小河沿的杨雨辰。虽然没人看到是江城做的，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一定是他趁着夜半无人给他收了尸。既然没了杨雨辰，韩思婷也没有必要停尸在那里，下边的人就一领芦席卷了随便找了个地方埋了了事。

可惜帅府也没安稳很久。孙庆麟一次从北平乘火车返回，没想到东瀛人在铁路下埋了炸药，几乎整列火车都被炸上了天。在那车上跟着他的除了六太太米氏，还有好多军政大员，可是除了米氏伤得不重，竟然无一生还。还好九斤当时刚刚和三小姐成亲，被寿萱留奉天算是蜜月，才算是逃过了这场大祸。

孙庆麟并没有被当场炸死，接回帅府坚持了一日才断了气。二太太却是个有智谋的，她劝着寿萱不要发丧，当着东瀛人的面一丝悲哀都别流露出来。璧儿跟着寿萱，从前很少看二太太有如此的主意，寿萱以前提过二太太是个聪明人，她看她只是念经还不相信，直到此时才算是信了。直到所有的军队都调整到位了，二太太才让寿萱发了丧。

最让她想不到的是，大帅发丧那日，许久不出现的三太太赵氏竟然冲到了灵前，一头就碰死在了那里，吓得来参加葬礼的各国使节都乱了套。寿萱本来就哭了个昏天黑地，看到赵氏去了，更是难忍悲痛，直哭得晕了过去，最后整个仪式都是二太太卢氏主理的。

再之后的事情，璧儿就看不懂了。九斤继承了孙庆麟的位置后居然要带着所有的军队进关去，奉天这里的家业全都不要了。寿萱和米氏却不跟着九斤和卢氏去西北，而是要带了积蓄去香洲定居。寿萱自然是要带着璧儿一同走的，她却不肯，她心里一直记挂着江城，这几年寿萱要给她再寻人家，她也不要。“夫人放我去寻他吧，他虽然不在意我，可我到底是为了他才上头开脸的。别人我是万万不嫁的。”

寿萱也不勉强她。临走前给她留下了好多钱，又嘱咐说：“这钱你千万别露了白，细水长流的花，就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你最好找个小营生，就守着小河沿。只要他没离开这里，总有一天会去到小河沿去的，比你没头苍蝇一样乱找强。”

她是最信服寿萱的，这两年就弄了这个小摊子买零散纸烟，只等着江城到来。

日复一日，她等得辛苦，却毫不怀疑寿萱的判断。

这日是清明，买烟的人比平时少些，甚至摆摊子的人也比平时稀少，只有卖香烛纸钱的摊子前很是热闹。璧儿盯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只盼望能够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恍惚着，她看到好像有个人买了一小蓝纸钱，然后往出城的方向去了。那人穿着一袭浅灰色的长衫，看背影倒是很像江城。可是那人头发都花白了，璧儿知道江城今年最多不过二十五六岁，怎么可能是满头白发。

她长叹一声，看来今日又是白白等待了。她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背影相似之人了，可惜了每次都是空欢喜一场。

两日之后，璧儿摆摊时听隔壁摊子说，一个什么商会的东瀛商人被人暗杀了，一枪毙命。好像这个人是什么重要人物，奉天城里都戒严了，可还是没抓住杀手。

璧儿听着周围的人都在小声议论，这个杀手还真有本事，要是这样有本事的人再多几个，就不会有什么满洲国了。她忽然就有了一种念头，当初要是继承孙大帅的不是九斤而是江城，应该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不会有满洲国了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