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放了汽灯在桌面上，顺手抽走了杨雨辰拿在手里的钢笔。“现在还看这个做什么，这仗没什么可打了。”

第 122 章

两个人的手握到了一处，杨雨辰掌心的温热暖着他冰凉的手，慢慢地只觉得心里都暖了。他们分别总是比相聚多，如此片刻安静，真是难得。

“我知道你没有野心。”江城依靠着桌子，眼睛直锁在杨雨辰身上。“这次怎么会这样沉不住气。”

杨雨辰也不隐瞒，把前因后果讲了个一清二白。

“你太轻信了。那个楚滦也不是咱们的亲信，就算跟着陆大哥，也只能算是个男宠。陆大哥虽然粗鲁，但是也不会做这样不谨慎的事情。”那个楚滦已经好久不见了，居然会做这样的事情，他不像是个有心计的人，此事必是受了什么人的教唆。“现在我把兵带回去，你就赶紧往营口去，找船去香洲。我把事情处理好了，就去香洲找你。以后天高海阔，我陪你去闯。”

杨雨辰眼神暗了暗。“……”他张了张嘴，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江城记着孙庆麟说要保是非安全，就问了起来，可却没得到半句回答。他本来放下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知道杨雨辰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可是非的脾气却实在激烈，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是大叔脾气不好，你关他几天也就罢了。我去亲自把他请出来，劝一劝也就好了。”他言语中有试探，实在不安，就怕猜测成了事实。

一时的冲动造成了此刻得死局，杨雨辰悔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低了头一言不发，盯着那支平摆在地图上的钢笔。这支笔是好多年前他送给江城留念的，几年前江城离开前留在了小院里，他带着去了英吉利又带着回来，日日不离身……

“这支笔你带着吧，以后看到他就像看到我一样。”看得出江城是不希望再打下去了，那么现在除非他死，已经没有别的办法来平息孙庆麟的怒气了。这一夜，可能是他们两人的最后一夜。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做他们这情人间的永别？

杨雨辰顾左右而言他，江城就知道事情糟糕了。“你不会对是大叔做了什么吧？”杨雨辰虽然不回答，但他眼中的悲哀说明了一切。江城的脑子一下就乱了，脑中冲冲撞撞的都是从前是非照拂他时的温和笑容。

是非多年跟在孙庆麟身边，对别的人都是冷言冷语不苟言笑，但对他却极好，多次为他解围救护。旁人不清楚是非的底细，他却是知道的，不论枪法还是身手，都不次于年轻人，早些年纵横辽南，名头可比陆同远当年响亮得多。这样一个人，谁能想到会这样窝窝囊囊地折在了杨雨辰手里。

既然事情已经不可挽回，江城也不是纠缠在一件事上不放手的个性，于是再不继续询问。他的手死死攥住杨雨辰的手，指节都握得发了白。不论如何，面前这个人不能死，这就是江城此刻唯一的想法。

摸出怀里揣的信封，轻轻放在杨雨辰手里。“这几年我在通辽，为了练兵，也没攒下多少，我都存在了瑞士银行里。一会就让人护着你去营口，从海上去香洲，然后再找船奔美利坚。你拿着钱到了那边，找一处风景好的地方买房子置地，等我去寻你。”本来还想两个人再多相聚片刻，可如今杨雨辰多停留一秒都是危险的，他实在不敢冒险。

“外面护卫的是谁？”江城声音提高了几分，九斤就守在门口，当然听得清楚，三两分钟就领了警卫连的连长进来。来的就是当初演习后被派给杨雨辰的张连长，也算是个熟面孔。“张大力，带着你的连护着军长快走，装成商人直接往营口去，别耽误。记得备马车！”

杨雨辰如何肯走，“我逃了，孙大帅会把所有的火气撒在你身上。”经过此事，他心中产生的无力感甚重。他当年为了生计而从军，多年来一向顺利，之前在关内用兵打了许多场漂亮的胜仗，本来心气是极高的，没想到一时不慎被人设计，现在只觉得他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从前总以为这个国家需要他出一分力，但现今看来，对于这个国家，他这个人根本无足轻重。

孙庆麟会爆发怒火，江城如何不知道，可是他心中杨雨辰比他自身重要千百倍。“你放心去吧，我这里不怕。孙大帅还要用我，最多再关我几日。你的性命重要，快走快走。”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韩小姐在哪里？你带着她一起走，她要回家，就把她留在香洲。她愿意跟着你，就带着她一起去美利坚。”

“这次的事情，她……”杨雨辰还是记得楚滦是韩思婷引回来的，他会如此轻信，也有着方面的原因。

江城舍不得韩思婷，还是由于想在她身上找母亲的影子。寿萱也曾经对他过韩思婷寻门路要见她的事情，但是孙庆麟不许，她也不敢随便见她。“你不喜欢就把她放在香洲吧。留在这里，万一再被人抓了，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张连长的声音从屋子外传来：“马车备好了。”

这一声就是分别的开始，江城的手握得愈发地紧了。“你放心地去，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我一定去寻你。”他眼中有层薄薄地水气，黑嗔嗔的眸子里全是不舍。杨雨辰一把就把人箍在了怀里，狠狠吻上了他的嘴唇。江城唇上一片冰冷，干涩得让人心疼，他微微颤抖着迎合着这个吻，心中的悲哀眷恋真是难以言说。他说是三月半年，但实际会如何呢？孙庆麟听说是非出事，会闹到何种地步，他真的不知道。只希望今日分别，不会成为永别。

江城到底还是记着时间紧迫，即使依依不舍，还是推开了杨雨辰。“你换件家常的衣服快走，我们日后还长，不在这一时半刻的。”说完，他对着外面叫道：“张连长进来。”

江城又从内里掏出个小包，送到了张连长手里。“这是二十根金条，你们送了军长到营口就私下分了吧。军营暂时你们是回不去了，拿着这钱分别做点小生意。等风头过去了，你们要是再想回军营，就去投靠陆军长吧。”他也做不到事事周全，也只能是想什么就做点什么了。

第 123 章

看着杨雨辰换了衣服和思婷一起坐了马车去了，江城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般。车子上的两个人带走了他一切的念想，他甚至想就这么上车去，什么都不顾了，跟着他们一起走。可他也知道他不能走，现在只有他能够拖延住时间，他拖延一刻，杨雨辰就安全一分。

这一夜，江城就坐在这间四处透风的破房子里，看着渐渐黯淡的汽灯，只觉得这就像是他的未来，越来越黑暗，直到伸手不见五指。 他只希望杨雨辰的路是越走越亮的，能看到光明，只要他好了，自己也就是什么都不怕了。

天一亮，他慢吞吞地整理了军队，然后又拜祭了已经装殓好的是非的尸体。他跪在是非的灵前，想起从前是非的好处，打从心底里伤感。虽说他知道这个事情不该向孙庆麟隐瞒，可是为了杨雨辰，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拖了半日，才带了军队回了奉天。他也怕孙庆麟误会，将军队停在离奉天城百里之外，只与是非和几个随扈带着是 非的灵柩回了奉天。

帅府里听说江城不带着军队接近奉天，就知道事情已经办妥了，孙庆麟将心放了下来，才能与寿萱说笑。“你这个弟弟认得还算值得 ，没有吃里扒外。”

“大帅这几年待他那么好，他是个明白人，怎么会不知道？”奉天的危机解了，寿萱才敢放松心情，帅府里的人本来都已经收拾好了细软和汽车，准备着一旦杨雨辰渡河就往热河方向逃跑的。没想到江城连一枪都没放就解决了问题，实在是太让她高兴了。

江城那边进了城，还没到帅府门口就有人通报给了孙庆麟，说是除了江城和几个跟着的人，还有辆马车，马车上好像是一具棺材。

杨雨辰被张连长他们护着，几十人也不敢走大路，马车捡着偏僻的山路往营口赶，心中一片忐忑。他倒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只是担心江城回了奉天如何面对孙庆麟的怒火。

他们这辆马车就是平时拉弹药的破板车，上边铺了两床破褥子，连个车篷都没有，在冬日的劲风里疾行，森森的寒气直冻得思婷不由自主地往杨雨辰怀里缩。她本来也算是个极为要强的人，但此刻一是太冷，二是她自知引了楚滦回来才闹到此时无法收拾的地步，心中那点要强都被打击得粉粉碎了，竟恢复成了最乖顺的小女人模样 .杨雨辰一手扶着车辕，一手揽住了她，看她冷得厉害，也知道是因为出来的匆忙没有吃东西的缘故，就问张连长：“能不能找个地 方给她找口热乎东西吃，我们饿一天不要紧，她一个女人家恐怕受不住。”

张连长的马一直不离大车左右，这时候听杨雨辰问他，想了想答道 ：“最好还是不要停下。一刻不耽误，傍晚我们就能到营口，上了船再吃喝也不迟。什么都没有命重要。”

杨雨辰也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也不再坚持，只是拉了身上的大衣把思婷裹在了胸前。这个女人他是极为不喜欢的，可江城却很看重她 ，就当是为了江城多照顾她一些吧。

临近中午，小路边居然有座茶寮，茶寮外支了个小小的炭火炉，炉 子上是一壶冒着热气的开水。他们这几十人这时候都是又饿又渴了 ，张连长看看身后并没有追兵，心下也放松了，就命令大家下马，吃口东西再继续赶路。

杨雨辰和思婷都是坐在马车上，被冷风寒气浸透了的身体都有些麻木了，一时之间都没活动开，行动上就缓慢了很多。还没等他们两人下马车，密集的枪声就响了起来。那小小的茶寮里居然藏了挺机关枪，离着门口最近的几个人两匹马瞬间就被打成了筛子。

张连长见机还算快，枪声一响就趴在了地上，可惜他们人在明处，即使举枪还击，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军长快走！”他也就来得及喊出这一句话来。

这里机关枪一响，路两边树林子里埋伏的人也都露了头。看样子虽没有一百，六七十还是有的，手中都是连发的短枪，直奔杨雨辰所在的马车扑来。

杨雨辰也知道性命攸关，拉了马车缰绳一抖，纵马顺着小路就下去了。身后枪声响成一片，张连长已经带着他的人同对方交上了手。 还好他们出发前江城特意嘱咐选了体力最好的三匹马马给他拉车，车上又除了他们两人再没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此时一冲出去就把那伙从林子里冲出来的人甩在了后边。那帮人为了隐藏，并没有马匹在身边，刚刚没拦住马车，如果没有马，再想追上他就不容易了。

思婷双手扣住车辕，一张脸吓得惨白。她也知道不逃出去就是一个死字，什么冷风饥饿全都忘记了，只盼望杨雨辰把车赶得快些，再快些，离着那些拿枪的人越远越好。

身后的枪声有致密渐渐稀疏，最后戛然而止。杨雨辰的心沉了下去 ，张连长他们恐怕凶多吉少了。

靠着张连长他们用生命换来的时间，马车冲出去近十里远，那马虽好，但是到底已经跑了半宿半日，被抽得急了才发狠跑了这么远，再要让它们疾奔，就是挣命也跑不了那么快了。后边的人也不是傻子，收拾了没有受伤的张连长他们的马匹，已经追了过来，杨雨辰下狠手地抽打马背，那三匹马也不过再快跑几步，然后还是继续慢下来。

好在张连长他们的马也是跑了半宿半日的，而且还不如拉车的这三匹，所以一时半会还追不上来。但是杨雨辰的马车也甩他们不掉，一个跑一个追，竟然就这样顺着小路一直跑下去了。

直跑了近半个小时，带头的那人才反应过来。“你们的枪都是摆设吗？参谋长说了，不拘生死，都给老子开枪打！”

枪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杨雨辰就知道无幸了。只片刻，子弹虽然没有打到他和思婷身上，但却打在了大车的车辕车轮上，他们的车速又快，那车轮承受不住，“咔嚓”一声碎了半边，马车一歪，他和思婷就滚落到了路边的草丛里。

杨雨辰被摔得不轻，但还是硬撑着爬起来，拉着思婷就想往树林子里跑。可思婷好像是摔到了哪里，居然站不起身，呻吟着歪在草丛里直哭。就这样片刻的耽误，后边的追兵就赶上来了，二三十匹马 把他们两人围了个死，再没有了逃跑的可能。

为首的那个人，杨雨辰虽然不知道名姓，但跟在邓长陵身边的时候还是见过的，就明白了追他的是邓长陵派来的人。没想到江城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个人。

“杨军长走那么快做什么？兄弟们追得好辛苦。”为首的人皮笑肉不笑，拿马鞭子点着杨雨辰说，全无尊重。

第 124 章

是非的棺材就那么抬进了帅府，江城跟着就跪在了棺材边。他身上的狐裘已经脱去了，就穿了件极为宽松的纯黑色大衣。朱红色的棺材摆在帅府满是积雪的院中，边上再跪了个一身黑衣的江城，颜色格外分明。

孙庆麟听说江城是陪着灵柩回来的，就知道是非无幸了。他坐在正厅里，脑中一阵阵发昏。是非在他身边几十年不离，比寿萱她们几个的时间都长，当初贫贱时，若不是是非几次拼死护他，只怕他早就化作一具枯骨了。这一次是非本来不想去，是他的坚持才让他改变了主意，才造成了今日的死别。

“四哥……四哥！”他猛地一捶桌子，“你等我给你报仇！”他提着枪就往大厅外闯，吓得寿萱她们紧跟在后边追了出去。

她们本来怕孙庆麟冲出去不问青红皂白就枪毙了江城，没想到却见他只是抱住了棺材放声痛哭。这几个女人跟着孙庆麟的时日也都不短了，当初原配赵夫人去世的时候二太太也是在场的，也没见他这样哭过。

“四哥啊！”孙庆麟哭得凄惨，几个女人听着，又想起是非时常出入帅府，对他们很是照顾，也不由得落下了眼泪。

江城低着头跪在那里，听着哭声，眼睛里也浸润了泪水。杨雨辰这事做得太失策，把他们两人的未来几乎全部打碎了。如今他逃出去也有一日多的时间，算来该在开往香洲的海船上了吧。冬日里近海没什么风波，应该能平平安安的到达，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想着这些，等到孙庆麟的枪顶在头上，心里不由得一阵发紧。他挣扎了这么多年，想安慰想平静，最想的就是活下去，跟着爱人朝朝暮暮地活下去，就这样结束虽然有些可惜，但是只要那个人安全，他也就觉得什么都值得了。为他，即使失去性命，他也是舍得的。

孙庆麟此事已经红了双眼，疾声厉色地只是追问：“那个杨雨辰呢？！你放跑了他？！”他手里的枪已经开了保险，机头都张开了，眼见着江城就要血溅当场了。

二太太离他们两人最近，她本来是要过去劝阻的，但心里一转念，就站住了脚。江城这次是彻底失了势，是非的死虽然不是他动的手，但是到底是因他而起，孙庆麟必然再不会喜爱他了。她即使之前和江城关系不错，现在也该避嫌了，不为了自己只为亚男，也是应该这样做的。

寿萱却什么都不顾念，扑上去跪在孙庆麟脚边死死抱住了他的手臂。“大帅手下留情，江城他年纪还小，我去劝他。”她与江城的姐弟情分是半点虚假都没有，即使这时候求情有陪着江城一起被枪毙的危险，她也是要帮他求情的。

“你放手！”孙庆麟挣了两下，无奈寿萱是下死扣抱住的，居然挣不开，就由着她了。他抬脚把江城踹倒，“你把杨雨辰藏到哪里了？快交出来！”他虽然想枪毙了江城，但还是知道要抓住杨雨辰还要从他身上下手，只能忍着继续追问。

江城却咬死了并不开口，生死他全不顾了，就算是重刑加身，他也不会有半句话。

寿萱虽然明白江城想护着杨雨辰，可现在的形势，保命要紧呀。“你倒是说话呀。别人哪里有你自己的性命重要，而且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糊涂人，不值得你为了他丢了命啊。好弟弟，你还有大把的好日子呢。”她一声“好弟弟”叫得凄惨，平时她从不这样称呼江城，此时如此是想提醒着他不要忘记了她这个姐姐，她还要依仗着他呢。他们姐弟两人也算是休戚与共，唇亡齿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