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 下——缎黛
缎黛  发于:2014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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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楼,江城偷偷溜进杨雨辰的房间,两个人窝在一张床上。杨雨辰知道他打了一天牌累得狠了,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揽着他,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他的脊背。江城呼吸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道,心里宁定不少,很快就昏昏欲睡。

见他闭着眼呼吸渐渐低缓,杨雨辰也合了眼准备睡觉,却不想江城忽然一挺身,压上了他的肩膀。“雨辰,过两日帅府要办堂会,你一起去好不好?”

杨雨辰听江城说话,睁眼看他,见他神情疲倦已极,显然是硬撑着在提出请求。他想起之前寿萱的神情,本想拒绝,但对着江城那双眼睛又实在说不出口,最后只好把人往怀里一箍,沉声说道:“睡觉!”

江城被他压在怀里,鼻子口都被薄薄的被子掩住了,说话的声音是又懒又闷:“对着帅府那些女人,我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杨雨辰家中虽然败落多年了,但孩提时候还是见过一些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的,那些女人话又多又麻烦,让江城一个人连续应付两次,确实有点可怜。他伸手揉了揉江城的肩背,低声安慰道:“睡吧。最近军营里也没什么事情,我看你也别只带着我去,也叫着陆大哥一起吧。你说呢?”

江城听他答应了,心满意足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只“嗯”了一声就睡了过去。

帅府的管家办事效率自然是一流的,傍晚就送来了堂会的帖子。他们临时起意的邀请,连城班竟然就安排在了第二日,想来是给了帅府的面子,推了原本的预定。“你回去对姐姐说,明日我带几个朋友一起去听戏,让厨房多准备一桌晚饭吧。”

打发了管家回去,江城就去找陆同远。那个大老粗一脚撑在桌面上,一脚踏在脚踏上乱晃:“帅府那种地方,你带我们几个去合适吗?”

“大哥,你也算是高级军官了,去帅府看场堂会很正常啊?”江城脸上虽没什么表情,但眼中有一丝盼望。他也知道单独带杨雨辰过去,寿萱是一定会找麻烦的,拉上陆同远,寿萱的反感就会少很多。

察觉了江城的期盼,陆同远也不再多说拒绝的话:“白吃饭白看戏还不好吗?我陪你去了。不过先说好,别的事情我可都不管。”

这个堂会显然是经过了精心准备,不止吃喝的东西比平时精致许多,就连寿萱她们几个不如何装扮的女人都打扮得像过年一样。陆同远和杨雨辰都是第一次进帅府,但他明显没有杨雨辰的适应能力,坐在桌边只是看戏吃东西完全不理会几个女人的说话。

台上那个雏鸾还唱得真不错,而且举手投足间全是娇媚,比女子还要柔软的腰身就像无骨的蛇。帅府这些女人和陆同远当年全都没机会看江城的表演,现在看台上那个烟视媚行的假女子,心中都在想,只怕当年的小粉蝶也不过如此。

杨雨辰看着雏鸾偷偷在桌底握住了江城的手,台上那人哪里能及得上他万一。江城在台上从不故作媚态,一切全凭自然,一个小小的眼神,一个动作一个微笑,具是天然之姿,半点不似做戏。尤其是他爱唱大鼓,白色长衫轻敲鼓点,不带一丝女子之态,却还是被所有人喜爱。

台上唱的全本《大西厢》,江城看着雏鸾和配他的丑在台上打情骂俏,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这个雏鸾唱做都不错,但是却忘记了崔莺莺是相府的小姐,被他演绎得只像个没规矩的少女,而不似大家闺秀。

“崔莺莺便在头前走,后跟着浪荡公子小张郎,一前一后来得快,来到了葡萄架下会鸳鸯,铺的是兰花草的褥子,盖的天蓝花的被,周围的艾蒿花草,当作挡风的墙……”听台上唱到这里,江城猛的站起身来叫道:“停!!!”

台上台下的人都被他叫楞了,都看着他一言不发。

江城冷着一张脸,对雏鸾说:“三小姐在这里,你们怎么能唱粉戏?换个干净的唱。”

听他这么一说,雏鸾也觉得这戏唱得错了,幸亏江城及时叫停,要是等他唱出后边几句来,只怕下边坐得几个女人都得翻脸,敢给帅府未成年的小姐唱粉戏,就算不打死她,折胳膊断腿都算是幸运了。他按着规矩冲江城拂了拂,偷眼打量了一下,却发现这个救他一命的年轻人非常眼熟。

他跟着丑下台去换装,台上换了个小丑唱《小拜年》,为了刚刚的尴尬,做得格外认真可可笑。坐在后台匀脸,突然就想起了几年前红透奉天城的那个小粉蝶,当时他才十一二岁跟着师傅学戏,也偷偷去宏盛看过戏,当然见过小粉蝶台上的风采。这几年他登了台,总是会不自觉的模仿那人,却觉得越模仿越不像。他记得当年那人爱穿浅淡颜色的长衫,脸上的神情总是淡淡的,与刚刚喝止他时那种声色俱厉全不相同。

那个人失踪有四年还是五年了?时间太长都不记得了,但是他始终记得那人在台上时灵动的双眼。刚刚台下那人的眼睛,真的很像他记忆力的那双眼睛。

再上场,他们唱了出《游春》,虽不精彩,但是好在中规中矩。他也知道在台上分不得心,但眼神却总是下意识地往那人身上飘。只见他二十一二岁年纪,一身灰色的西装,从他们上场就在和身边一个年轻军官交谈,不时还会冲着那人微笑,就是一次也没正眼看过台上。

杨雨辰边看台上的两人,边凑在江城耳边小声说:“我看那个雏鸾被你吓得不轻,现在比刚刚可差远了,手脚和表情都有些僵。”

江城也不看台上只顾从面前的瓜子盘里选大的嗑来吃,“我不反对唱粉戏,但对着三小姐那么大的孩子唱粉戏,就该教训他一下。靠粉戏拉住客人,也不算什么本事。”

杨雨辰看他吃瓜子,就把茶盅从茶托上拿下来,用热茶涮洗干净,就开始剥起瓜子来。一会儿看已经有了小半茶托瓜子仁,就推到江城面前:“正经晚饭没见你吃几口,倒是爱吃这些小东西。”

江城也不客气,尽数都倒进嘴里嚼了,又把茶托推了回去。“看戏嘛,自然是边看边吃更有趣味。”

“你还说边看边吃。”杨雨辰一边继续剥瓜子,一边小声笑他:“你的眼睛几时落到台上了?我看那个雏鸾从刚刚就在偷偷瞄你,你却头都没抬一下。”

江城凑在杨雨辰耳边小声说:“我的眼睛虽然没看,但心思却都放在台上了。这个雏鸾苗子不错,就是还放不开自己,还要再磨几年。”

杨雨辰也凑在他耳边说:“他如今在奉天也算红得发紫了,不比你当年差多少。你那么说他,莫不是偷偷吃味?”

“我是吃味你看着台上流口水。”江城用极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说,说完就笑了出来。杨雨辰一听,也笑得很是畅快。

陆同远听到两人的笑声,看了他们一眼,他常常能看到这两人如此,见怪不怪,瞄了一眼就再不关心。比起那两个人来,还是台上那个小美人比较吸引他。

寿萱却不是这样想的,本来借着堂会让江城和亚男有点接触的机会,没想到他居然带了这个杨雨辰来。而亚男更奇怪,竟然主动坐到了九斤身边,张嘴就是“九斤哥哥”,那声音甜腻软糯叫得很是亲热。

那个九斤年纪比江城大,人生得也没江城好,对着亚男只会脸红,支支吾吾说不出一整句话来,可是亚男偏偏一见他脸红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面对这样的情况,寿萱有些头疼,是两边都继续放任,还是为了达到目的而闹得四个人都不开心,她真的无法抉择。她与旁边的二太太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想到二太太的却很镇定,缓缓地对她摇了摇头。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分明是劝她不要干涉的意思。

寿萱知道二太太虽然不爱管事,但心智却比自己更为深重,所以也就不再坚持,终于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看起戏来。可是,她才看了一盏茶的功夫,客厅大门就被人大力推开,管家几步走到她身后,稍稍压低声音说道:“夫人,大帅回来了,刚下火车。”

第 105 章

管家话音不低,屋子里的人都听得清楚,二太太赶忙叫道:“今天到这里了,都下去吃东西领赏吧。”然后又问寿萱:“你看是不是让小江他们几个先走?”

寿萱回过神来,连忙阻止:“堂会的事情不必瞒着大帅,若是马上让他们走了,反倒是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招人怀疑。”说完她对着江城他们说:“你们去偏厅坐坐,要是大帅回来不想见你们,我就马上让管家给你们备车。”

火车站离帅府并不远,这边刚刚把大厅收拾整齐,那边孙庆麟的汽车就进了帅府正门。没一会管家就跑进了偏厅:“江少爷,大帅请几位过去说话。”江城心中一跳,几天前在北平,孙庆麟和是非都没有说过要马上回奉天,如今突然归来,只怕是北平出了大事。

大厅里孙庆麟坐在正中主位上,几个女人却都不见了,想必是各自回了房间。他见江城几个人随着管家进来,吩咐道:“都坐都坐,没那么多礼数。”

江城没有军职也就罢了,但陆同远和杨雨辰毕竟军装在身,还是按规矩敬礼之后才坐在了江城下手。江城前后看看,居然没有是非,连忙问道:“大帅,是大叔没回来吗?”

孙庆麟本来脸色就不太好,听江城提到是非,猛地一拍桌子:“四哥在医院里。他妈的吴硕勋,居然敢对老子下黑手。如今我安然回来了,这个仇非报不可!”

果然是出事了,江城长出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大帅打算怎么办?”

“你们集合队伍,明天就开拔去山海关,老子要活捉姓吴的给四哥出气。”

江城知道,早些年是非给孙庆麟挡过不少枪,每一个伤了他的人最后都被孙大帅剥皮拆骨了,除非奉军打输,否则这一次应该也不会例外。

孙庆麟平息了一下怒火,对江城道:“我打算把你们军团放到最重要的位置上去,我看你就接受个军职吧。第二军的军长如何?陆同远领第一军。”

江城想了想,说道:“我这个没带过兵的人还是安分些比较好,万一一个命令下错,害得可就不是一两个人那么简单了。”他顿了顿,眼光转向坐在最后的杨雨辰身上,走过去示意他站起来,然后推着他向前到孙庆麟身前,继续说:“我给大帅推荐个人,绝对能胜任第二军军长的位置。”

孙庆麟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一番,最后沉声道:“杨雨辰?你从邓长陵那里强要过去的那个混成旅旅长?”记得当时江城为了演习开真炮的事情,红着眼睛想杀人,才要了这个人过去,怎么一转眼会为这个人请求职位。

“大帅,杨旅长带兵我绝对信得过,我相信有他和陆大哥配合,我们军团绝对不会让您失望。”江城眼中满是期待,孙庆麟好像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竟然下意识地点了头,“由着你吧。”说完看看立在厅角的西洋自鸣钟,挥挥手说:“江城留下陪我说两句话,别人都回去吧。”

看着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孙庆麟盯着江城细看了半晌,才皱着眉头问:“那个人原来可是邓长陵身边的,你把军队交给他,真的行吗?”

江城一脸郑重:“我信他。”

孙庆麟从没见过这样的江城,死死盯着他想从他眼中看出点端倪。但江城始终眼神平静,薄薄的嘴唇抿着,精致的脸孔上有种坦率的坚持。

“好吧。”孙庆麟叹道:“明天给他委任。不过我最后提醒你一句,你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支军队。”

江城的眼里有一丝久违的笑意,他说:“我都明白。他不会让我失望的。”

孙庆麟看出江城已经打定了主意,也就不再多说:“你去吧,明天七点出发。”

江城刚想退去,忽然又转回来问:“大帅,后勤粮饷方面的事情您打算让谁负责?”之前和徐鼎林一战,后勤方面的事情是邓长陵主管,如果这次还是他,江城还真不放心。

孙庆麟还真没想到这个方面,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想了想说道:“你放心,这次我让他带兵,后勤方面用卢循吧。”他说的这个人江城知道是二太太的弟弟,也算是跟随孙庆麟的老人了,人很耿直,但是不爱争抢,和二太太有几分类似。听孙庆麟说要用这个人,江城倒是放了心,这个人应该不会为了难为他而亏待了他的兵。

被管家送出主楼,借着楼门口挂着的汽灯的光亮,江城看到杨雨辰靠着车子在沉思,手里的烟卷上很长一截没有弹出的烟灰。来到他身边,从他手里把香烟抽走,“我们回去吧。”

坐进车里,江城发觉杨雨辰与平时不太相同,靠近他问:“你不高兴?”

“……”杨雨辰沉默了好久,才侧坐过来,撑着车门问江城:“你为什么不自己接受军职?”

江城看着他,眼中的笑意渐渐浓重,最后嘴角上翘,说道:“你觉得我像个军人吗?”他摊开双手,可怜兮兮地挺了挺脊梁,虽说如今已经不是当初少年的纤细,但是依旧瘦巴巴的没什么肉。

看着江城做出的样子,杨雨辰再也板不住脸孔,拉住江城摊在他面前的手掌,轻轻搓捏他的手指,还是轻声问他:“你的确不像个军人,可是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该是你?”江城顺势就靠进了杨雨辰怀里,深深吸一口气,一股淡淡的烟草气味。“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我记得孙大帅曾经对我说过,身边要有一个能够放心将后背交给他的人。”他用一种请求的眼神看着被他依靠的男人:“或者你希望我更信任别人?比如陆大哥?比如九斤?”

这样的江城半真半假,半是撒娇半是依赖,杨雨辰伸臂环住怀里的身子,不再说话。有的时候,有些事情,不要太认真,别人说的话,怎么能比怀里这个人更真实?

连城班租住的小院子里灯火通明,班主铁青着脸坐在正中,楚滦跪在他面前,满院子站的师兄师弟没一个敢给他讲情,等着他的只有责罚。“你最近红了,名声在外了,敢不按照规矩办事了?给帅府唱堂会,为什么不唱出发前商量好的戏,就算是点了《西厢》也该唱净本,为什么唱的是粉本?”班主手里是平时教训他们的戒尺,点着楚滦的鼻子,眼看着就要抽下来。

此事确实是楚滦理亏,他当时只注意到陆同远和杨雨辰的军服,还有另外一桌寿萱她们是妇人的打扮,开场后才上桌的九斤和三小姐他上场前如何能预料到。本来就是想唱点更勾人的戏,没想到却惹起这么大的麻烦。“是我自作主张,请师傅责罚。”他也明白班子里的规矩,他们这些签了卖身契的孩子,即使卖身了,也不过是班主赚钱的工具而已。这次他的错误,几乎给整个班子带来灭顶大祸,当然不可能轻轻揭过。

班主见他并不强辩,而是直接认错,心里的怒火灭了大半。楚滦在同龄孩子里容貌是最出挑的一个,虽然脸上带了几个浅浅的小麻子,但上了妆之后全然看不出来,平时练功勤奋,为人也算机灵,再加上如今人也算大红了,真要是打坏了他,谁给他赚钱去。可是这么大的事情,不处理也不合适,只好看看周围的人,最后说道:“一人打他一下,狠狠打。以后谁再敢坏了规矩,双倍处罚。”

离班主最近的一个师兄接过了班主手里的戒尺,他入门时间比楚滦早得多,但却一直被楚滦压得红不起来,如今有了报仇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师弟,师傅发话了,你就忍忍吧。”

楚滦看到师兄眼里闪烁的凶狠光芒,不可能不怕,但却也不敢躲闪,只能闭着眼等着戒尺落到背上。耳中有戒尺破空的声音,但却没有抽到背上的疼痛,他睁眼看时,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军官正扭着师兄的手臂把戒尺夺到了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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