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庆麟看着寿萱笑了笑，拉着她的手继续往里走，跟着寿萱一起出来的还有二太太卢氏和之前送回来的米秀姑。至于三太太，从上次之后就被软禁在房间了，没有孙庆麟的吩咐不能出房，这时候自然不会出来。

看着孙庆麟和寿萱携手往里走，江城心里忽然就失落起来，曾经也有人拉着他的手。曾经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等孙庆麟舒舒服服坐到帅府正厅里，才放了寿萱的手问：“我不在的这些天，府里没什么事情吧？”

“大帅放心，府里一切安好。”寿萱笑得很开心，丈夫不在身边的日子，她如何能不担心。她本想和丈夫亲近一下，但心里一动，回身拉了米秀姑过来：“大帅看看，米妹妹这样穿戴可好看？”

孙庆麟看米秀姑穿了件白色旗袍，袖口、裙边是浅粉色的梅花和几片刚刚抽出梅枝的嫩叶。这衣服显然是寿萱的品味，看来是这几天找了裁缝专门给米姑娘赶制的。之前江城虽然给她选了合适的衣服，但毕竟都是外面买来的，怎么可能有寿萱让裁缝订做的合身，这新衣服把米秀姑年轻美好的身材展露无遗。这女孩子虽然才十五岁，但常年劳作，身体发育得极好，已经和十八九的大姑娘没什么区别了。孙庆麟点点头：“还是老五的眼光好，人只到了你手里几天，就变了个样子。”

“大帅喜欢就好。”寿萱说着，又回身问管家，“午饭摆下了吗？”

孙庆麟看看站在一边的江城和是非，说道：“四哥，给所有人打电话，饭后开会，只要是在奉天的，必须到场。小江，你回去歇着吧，晚饭我上你楼里吃，你给我准备点好酒。”

江城听到吩咐，稍稍一躬身算是行礼，就退出了大厅。每次面对那么多女人，他就会莫名的紧张，还是当初在热河和通辽，跟崔旭和李班长一起的时候更舒服。

鸽子楼里还是那么安静，那几个老女人显然都去了前边伺候，只留了秦妈妈在楼里看门。她见江城回来，很是惊奇：“舅少爷怎么没在前头用饭？”

江城瘫在沙发里很没样子的伸展手脚，“那么多女人，乱哄哄的。而且，在货车车厢了闷了半天一夜，浑身都是臭汗。”

“我给少爷准备热水吧？或者您想先用午饭，再洗澡？”寿萱选来的人，照顾他一向周到。

“先吃饭吧，你去厨房的时候顺便说一声，大帅晚饭要在鸽子楼吃，让他们准备点大帅喜欢的菜，酒要最好的。”说完这些，他干脆躺到了沙发里，在车厢里窝了那么长时间，身体难受得厉害。他病好后一直没有好好休养，最近极容易疲劳。

等秦妈妈端着午饭回来的时候，竟然看到江城就那么睡着了，眼眶黑黑的，显然最近都没有好好休息过。这个平时很安静的男孩子，总是显露出超出年龄的成熟，但偶尔流露出的脆弱却让人格外心疼。秦妈妈没有叫醒江城，只是抱了件大衣过来，轻轻搭在他身上，然后带上房门退了出去。

第 67 章

邓长陵脸色铁青的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下午的会议后，他就是这个样子，几个副官都很识趣地躲得远远的。

真没想到孙庆麟会平安归来，还和曹启祥结了盟，两系要联手对付段再兴。之前他和东瀛人商量的事情，又要无限期搁置了。听密探回报，那个江城竟然安排了寿家的人进奉天会馆，孙庆麟才会那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到火车站。

恶狠狠地一拍桌子，他打定了主意，看来必须要跟那孩子好好谈谈了。如果再放任下去，不知道他还会坏自己多少大事。

如果能够除掉他……邓长陵又是一拍桌子，心里越发烦躁。这个江城竟然从不出帅府，就是在帅府里，也基本不出鸽子楼，让他怎么下手？

睡在鸽子楼里，竟然能够一夜无梦，江城感觉这个春末夏初的清晨格外神清气爽。慢慢地，他竟把这个鸽子楼当成了可以遮风挡雨的“家”，依恋、眷恋、留恋起来。回来的这几天，他夜夜好眠到天明。

昨夜又是和孙庆麟对坐吃饭。自从回到奉天，他每天的晚饭都是在鸽子楼用的，两人边吃边聊，无所不谈。昨夜竟谈得全是他过去的生活，如何跟着汪师傅学戏，如何在宏盛调教。本来不想多说，但话匣子一打开却又收不住，慢慢的回忆过去，他心里不由得感叹，原来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啊。

吃毕了早饭，江城难得坐到了镜子前。来这里这么多年，他最怕面对的就是镜子，每次看到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就心中莫名的惊悸。看着看着，他猛地意识到，他好像记不清前一世的面貌了，从前看不惯的面孔这时候却意外地顺眼起来。

秦妈妈进房的时候，就见从来都被遮住的镜子前坐着发呆的少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轻咳一声，她说道：“舅少爷，邓参谋长求见。”

江城一惊，回头就看到没穿军装的邓长陵站在门口。还是西装、皮鞋、礼帽，和他第一次见到的没有过多的区别。他站起身，把邓长陵让到沙发上坐好，又亲自给他倒上茶来，一副谦卑恭顺的样子。

看着江城送过来的素色茶盏，邓长陵冷冷一哼：“江老板最近很风光啊，这么难得的定窑茶盅都用上待客了。”

江城一笑，“还是要仰仗邓参谋长的照顾。”

“只怕是你早就忘记了我的好处。”邓长陵忽然发现，面对这个少年的时候，他竟无法保持冷静。依着他以往的性子，这时候根本不会发作出来。

对面的少年却还是那么微笑着，脸上全是顺从，“我是按照您的吩咐，很努力的想得到大帅的喜爱。”

邓长陵眯起了眼睛，面前的少年堵得他无话可说。他做的这些事情对奉系只有好处，他作为参谋总长对此只该称赞，而不该斥责。终于压下了心中的怒火，阴测测一笑：“你做的那些事情，有一件是我让你做的吗？”

“江城不敢。”他知道此时还是韬光养晦比较好。

“你要记得，还有个杨雨辰在外面，你不会希望他有事吧？以后要做什么，还是知会我一声吧。”邓长陵觉得还是把话说清楚比较好，先吓住这个少年，以后才好摆布。

江城没想到杨雨辰竟会成为控制他的筹码，心中不由得一阵难过。那个温和体贴的男人，真的会站在他的对立面上吗？猛地想起无法忽略的摔门声，他悲哀的认识到，那个被他放在心上珍藏的人，并没有把他放在同样的位置上。“参谋长觉得，我该为了杨雨辰放弃自己的生活？”江城的笑脸消失了，脸上满布寒霜。

“你不在乎？”邓长陵完全没想到江城会变脸变得如此之快。

“杨先生只是江城的恩人，如今我以自身自由换得他一个锦绣前程，旧恩已报，哪里还有什么瓜葛？”江城嘴里说得轻松，心里却无限凄凉。原来他和杨雨辰之间连最后一点瓜葛也都没有了，以后还能怎样？

“看来江老板是不打算听我好言相劝了？”邓长陵冷笑出来。

江城抬起头，脸上全无表情，一双眼黑白分明，柔柔地在邓长陵脸上扫来扫去。“小江其实只想活下去……”这句是实话，但却并不被很多人相信。

“哼！”邓长陵果然也不相信，起身就走。既然这个江城不识抬举，那么这步棋就当是步废棋好了，将来一定有机会来纠正这个错误。只不过，现在到了对外面那个杨雨辰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出了帅府，邓长陵坐上汽车，想了想对身边的张副官说：“杨雨辰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个老仆人守着他的院子，而且每个月都会通信。”张副官如实回报。

邓长陵眼里全是凶光，“你去送那人回他老家，过两个月给杨雨辰写信。就说受他所托，终于找到了江城，然后把最近的事情细细写给他。记得，该写的一句不少，不该写的一句不要。”

张副官跟随邓长陵时间最长，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多问。

邓长陵走后，江城只觉得胸中憋闷，只想出去走走，但又觉得出去会招人闲话，到时候只怕心情会更不好，只能在鸽子楼里转来转去。秦妈妈看到他这个样子，也不知真正原因，只能想办法弄东西来讨他欢心。鸽子楼里自然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她到前院去转了一圈，最后搜罗了几张当天的报纸回来，希望报上的新鲜事情能够让江城开心一些。

江城从秦妈妈手里接过报纸的时候，还没当一回事，但等看到报纸头版上的通栏大字标题，心里不由得翻了一翻。头版上刊登的竟然是孙庆麟的全国通电，主旨竟是不惜以武力调停直皖之争。

果然会有战争。这是江城看到报纸之后的第一个想法，但随后却又担心，这场战争孙庆麟究竟会不会打胜。

第 68 章

他心里忐忑不安，但帅府里的其他人却并不如此。午后，寿萱带了米秀姑来他这里做客，还拉来了一向不出屋的二太太，三个女人虽然脾气各不相同，但显然同样无聊。最后寿萱提议，几个人在书房摆起了牌桌，江城本来不想参与，但三个女人强拉着他，说三缺一没办法，也就只好硬着头皮陪她们打了几圈。

这几圈麻将打下来，江城只觉更了解了卢氏与米秀姑几分。原本卢氏在江城眼里只是个每日里吃斋念佛的老好人，但在牌桌上，她心思细密，步步为营，居然是最大的赢家。米秀姑刚进帅府，说话做事格外小心，但打起牌来，却显露出她只图眼前不会算计的粗疏本性，输家自然是她。寿萱本来就是为了讨两人高兴，她与江城目的类似，两人处理牌的方法也差不多，小小地胡上两把，也不大赢也不小输。

最后结账的时候，江城和寿萱两人只输了几块银元，米秀姑竟然把寿萱给她傍身的一百银元全输给了卢氏。她小门户出身，本来就没见过这么大笔的银钱，一时着急竟然红了眼眶。江城见她难过，就安慰道：“你是新来的，哪里能让你花钱？姐姐管账，也不好乱动银钱。好在我月月份例都是没地方花的，前几天在北平又收了不少人的孝敬，这点钱就当我孝敬二太太的吧。”说完就让秦妈妈去卧室拿钱，给米秀姑填了欠账。

等秦妈妈拿钱的时间，江城把奉天会馆里几个跑街帮他买的一些小玩意儿分给几个女人，还好撤回来的卫队把他的这些东西都带了回来。雕在核桃上的百子图，用桃核抠出来的小帆船，还有带着精细雕花的檀香木扇子，被装在精致盒子中的彩色面捏小人……可是几个女人最喜欢的竟是苏绣的手绢。寿萱选了两条淡青色绣着兰花的，满脸是笑，“买办弄回来的都是些世俗货色，还是小江你带回来的雅致好看。”其实这些手绢也就是北平街面上的货色，并不是什么珍品。

江城看几个女人把十数条手绢翻来拽去地挑拣，就从中抻出几条颜色艳丽绣工华美的送到寿萱手上：“姐姐帮我带给三太太吧，还有这些小东西，其实她也有一份。”他确实想对三太太主动示好，不管是为了讨好孙庆麟，还是稳住三太太，或者根本就对这个没脑子女人的单纯的可怜。

寿萱看了他一眼，接了手绢放在一边。曾经她也做过类似的事情，所以根本不需要解释，完全能够体会到江城的心意。

等几个女人离开的时候，身边的丫头、老妈子都或多或少地抱着东西。给三太太的那一份，自然在寿萱的人手上。“你歇着吧，晚上大帅在我屋里吃饭，他说让你早些休息。”寿萱看看站在楼门口送他们的少年，忽然觉得有些异样的情绪，“从通辽回来有些日子了，你又去了趟北平，怎么人越发瘦了？个子虽然高了，但却没添一点肉。”

站在屋檐下的少年微微低下头，眼光神情全都藏进了夕阳投放出的阴影里，声音却依旧清朗好听：“其实就是没好好闲几天，我睡几天，肉就回来了。”

寿萱见他不想说，也就不勉强，带着周围一大群人向前院的主楼去了。她心里猜着江城的心事，就没注意到身边米氏的神情，而一旁的二太太却注意到，小姑娘满脸红晕，一双眸子水润润的，她面对孙庆麟的时候，可从没露出过这样的神气。

晚饭孙庆麟果然是留在寿萱房里吃的，但还是派了副官过来传话，让江城每天起继续练枪。对这个命令，他倒是愿意接受，练枪的时候精神集中，就可以不想任何事情。果然，之后的几天他每天都要打满二百发子弹，一上午下来手臂酸痛，但饭量却又大了。秦妈妈和其他几个服侍他的女人见他吃得多了，脸上的苍白和乌黑的眼圈都渐渐退去，才放下心来。

他这几天练枪的成绩也真不错，孙庆麟听了副官的汇报，又查看了几张被打烂的靶子，很是满意地点头。“看来送他去跟着陆同远学枪还是很有收获的，这双手打枪，他也能有个六七分的火候了。跟在我身边，也不比你们差了。”

副官说：“江少爷确实用功，属下从没见过这样肯吃苦的孩子。”

是非坐在一边点头称是，“他不止用功，还很有悟性，人又懂得变通，好好培养一下，也许能成个好帮手。”

“慢慢来，事情还急不得。”孙庆麟的想法也是如此，但又怕表态过于明显，被别人知道会坏了他这步棋。“你让他们赶快准备，十日内要所有军队到位。”

之后的一段时间，江城每天除了练枪就是翻看当天的报纸，一件件几乎匪夷所思的事情渐次出现在报纸上，也预示着战争越来越近。

先是孙庆麟武力调停的公开信，再就有徐鼎林被罢免边防军总司令、孚威将军，交军事法庭审判的通告。相隔一天，早上报纸上列举了曹启祥、吴硕勋的十大罪状，下边是大总统罢免他们的总统手令。下午竟然又出现一条徐鼎林昨夜曾驾着炮车围困总统府威逼大总统签署命令的简短新闻，但下边还带了张极为清晰的照片，总统府门外正从炮车上下来的，分明就是刚刚被罢免的孚威将军。

整个北平被他们这两派人闹了个乌烟瘴气，战争一触即发。

江城关注着实事局势，却忽视了身边的事情。自从那天打麻将，米秀姑三番两次拜访鸽子楼，来得次数居然比寿萱还多，而且每次前来身边只带着一个年纪幼小的丫头。米氏进府以来，虽然没有给与实际的名分，但寿萱带她极好，让府里人称呼她米姑娘，再加上孙庆麟有几夜睡在她的房里，府里人也知道她是未来的太太，对她处处留心。

她初次单独到鸽子楼来，是江城在后院练枪的时间，自然扑了个空，扫兴而归，但第二次就正赶上江城刚从秦妈妈那里拿到最新的报纸坐在书房里研读。她进帅府也有些日子，被寿萱训练得有了几分贵妇人的模样，这时候进了书房也没了瑟缩的神气，脸上带着少女那种有些梦幻的笑容。江城初时没注意，等米秀姑贴近他的书桌，他才蓦然感觉到不妥，急忙找了个借口：“晚上大帅要来楼里吃饭，我去厨房看看准备的酒。”说完就扔下女人，带着秦妈妈直奔小厨房。

秦妈妈进帅府前就在大户人家做事，像米秀姑这样的女人也见过几个，轻轻提醒江城：“少爷，有些人只能躲着点。”

“我晓得，有时间我会和夫人提起的。”

秦妈妈听他这样说，不由得连连摇手：“这种事情千万不要在夫人面前提起。”

江城想想，也觉得秦妈妈说得有理。现在只能躲着，看来要想个办法暂时离开这里一阵，才能绝了米氏的念头。

世事真是难料，下午江城刚刚想要离开帅府一段时间，到了晚上孙庆麟进鸽子楼吃晚饭的时候，竟然说：“明天一早出发去兴城，你今晚好好准备一下。”

第 69 章

下午的事情还压在江城心里，听说要离开帅府，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但是一转念，这次出门，显然就是要开始打仗了，只要战争一开始起来，要有多少人死在战场上，要有多少人因此失去家园？如此纷乱的实事，难道真的只能乱而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