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说历史能够改变吗？”江城忽然就问了这么一句。

陆同远粗中有细，听江城问得突兀，细看他两眼才说：“我不懂那些个，我就知道过去的事情才是历史。既然过去了，当然不能改变。”

他说者无心，江城却有些茫然了。他心里全是疑问，如今他究竟是算活在历史里，还是已经成了创造历史的一员？如果他活在历史里，那么历史的走向不会改变，如果他是在创造历史，那么这一站的胜负，还真的很难预料。

孙庆麟看了江城带回来的军队，连连赞好。这个陆同远虽然土匪出身，但带兵的本事真是不错，整个军队就像即将出鞘的钢刀，锋芒半隐但却也不乏凌厉的杀机。这么一支军队，真上了战场，只要指挥官不是白痴，只要对方不是兵力倍于他们，想要输还真不容易。

人过于高兴，就算是一两句话都能带出喜悦，对于江城和陆同远练出来的军队，他本能的就排斥，当然评语也不会太好。于是，两人争了两句，邓长陵就说：“大帅也别吹嘘江少爷，我也别说新式法子练出的军队有多好，各拉出一个连来打一场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孙庆麟年纪渐大心性却开始像小孩子，“小江他们练出来的保准比你的什么新军好得多。”两个人几句话就定下了这次演习，方法倒很简单，一个小山包由江城的人守杨雨辰的人攻，准备时间一小时，攻击时间一小时，守住了就是江城赢。

江城自然不会参战，但是看着两边的人就地取材挖土堆设掩体，还有土工作业时的有条不紊，不得不承认，杨雨辰训练出的新军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如果能够让杨雨辰来帮他训练军队，至少在阵地战发生的时候，他们构建的掩体能够更有效的保护自身。

战斗的最初阶段没什么悬念，两边一个死守一个硬攻，很是僵持不下。但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两边都有些按捺不住，江城先举了发炮的旗子，弹头虽然是木头的没有杀伤力，但是掀起来的尘土还是能起到一定的牵制作用的。

这边一轮炮开过，杨雨辰举着望远镜看战场近况，不由得皱起眉头。江城那边死守的山包自然掩体不够，一个小时能够堆起来的又不多，现在真的就是在死撑。可是士兵的斗志却不容小视，就像一群嗷嗷叫的饿狼，谁敢扑上去就要把对方撕碎。再看自己这边，气势上真的还差了一点。

这次赌赛的时间还剩不到二十分钟，自己的军队已经显出疲态了，但是江城的军队还龇着牙，看那意思竟然是打算从阵地里冲出来。杨雨辰无奈，只好也举起了开炮的小旗。

最开始几炮江城还没感觉出不对劲，但是十几炮之后他在望远镜里看到了被炸碎的人体，眼睛立马就被怒火冲红了。

“停！停！”江城再也控制不住胸中的怒火，胜负什么的他根本就不看重，他看重的是他那些士兵的命。

等战场上硝烟平息了，杨雨辰也看到了那些江城带来的士兵一个个都气炸了肺，看那样子都有冲上来把他剁碎了的冲动。江城的脸色也不好，脸上一片惨白，嘴唇都气成了淡灰色。

连长脑袋上也被单片擦了个大口子，鲜血流了满脸，他也不在意，恶狠狠地盯着杨雨辰，然后向江城汇报：“死了两个兄弟，还有六个伤了手脚，废了……”最后两个字是从他咬得咯嘣咯嘣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江城深呼吸几下，压住翻腾的怒火：“你先带他们去疗伤，回头我会安排多加抚恤的。”

那个连长双眼被鲜血浸染，红得像要着火了一样，恶狠狠地把手里已经被鲜血浸透的军帽往地下一掷：“说好是演习，现在用真炮，我们不服！”看他那样子，杨雨辰心里也难受，明明是木弹头，怎么就变成真炮弹了？

江城知道现在不是由着性子乱来的时候，只能冲连长立起了眼睛：“服从命令！现在给我滚去医院！”真要是纵容这些大兵发起性子来，今天就不会是死一两个人能善了的了。

那个连长也算是跟着陆同远的老人儿，对江城是真心信服，见他下了死命令，也不敢不听：“是！”回答声音响亮，然后挥手带着他的伤兵离了现场，但是那一个个士兵经过杨雨辰时留下的眼神不亚于一把把利刃，几乎把他分尸碎剐。

等士兵们走远了，江城才转身面对杨雨辰，白着一张脸孔咬牙切齿。“杨雨辰！”重逢后，江城的脸色一直都是淡淡的，但现在却目眦欲裂：“我真没想到，就这么一个演习，你都要不择手段。好……好……”

第 87 章

“我没有……嗯……我不知道……”面对江城的怒火，杨雨辰有些语无伦次。说没有，他觉得真的不合适，毕竟旗子是他亲手举起了的，命令是他下的。但是他真的不知道炮弹为什么会是真的。

边上的邓长陵看看目的已经达到，连忙上来打圆场，“这不是江少爷你的兵太厉害了嘛，我给雨辰下了必赢的命令，他也没办法啊。”他这些话说了不如不说，江城脸色更坏，黑漆漆的眸子里全是愤恨，在两人身上上下一转后直戳戳的只是盯着邓长陵。他原本头脑清明，刚刚被怒火逼得昏了头，矛头直指杨雨辰，但等邓出来说话，脑子就像被一线光芒破开了迷雾，前因后果瞬间想了个清清楚楚。当年邓长陵逼他投靠相帮，他拒绝时那人就扬言要用杨雨辰来对付他，看来真的是说到做到。

几个人胶着的状态孙庆麟也看明白了，只能干咳一声上来解劝：“我看两边各有所长，就算平局好了。”现在他还想用着邓长陵从东瀛人手里拿好处，当然还要回护着表示亲厚。

“不行！大帅，他们伤了我的人，这个事情不能就这样了了。”江城很坚持，今日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就浪费了。

孙庆麟伸手虚按了按，“那你说怎么办？我给你做主。”只要不伤邓长陵的面子，江城的小要求还是可以满足的。

这时候的江城脸上带了种冷冷的笑意，他看着邓长陵眯起了眼睛，然后转头对孙庆麟指着杨雨辰说：“我要这个人。”

这句话一出口，旁边的几个人都是一愣。

“胡闹！”孙庆麟还以为他要用杨雨辰泄愤，自然不能同意，这人看起来是邓的心腹，要真被江城除了，邓很可能会开始异动。

“你不会是想用他给你那俩大兵填命吧？”邓长陵皱着眉头问：“要知道杨旅长可是留英的高材生，你给我一个师我也是不换的。”嘴上虽然这样说，他心里却在冷笑，你们两人最好互相恨上，死了一个少我一个心病。

江城心里很透了邓长陵，但表面却对杨雨辰咬牙：“大帅放心，我要留着这人给我练兵。”既然你想看我们两人反目，我就演给你看。“这人伤了我的兵，用他的命还还不了债。”

孙庆麟当然不知道这两人心里的打算，一心想调停矛盾，劝江城道：“你就算了吧，我看他也不是故意的，老邓培养个把人也不容易，咱们怎么好夺人所爱？”他话里把江城归成了“咱们”，邓长陵自然是外人，面前这两个都是心思缜密，如何听不出来。江城脸上虽还是冷冰冰的笑，但眼中的寒光却隐去了半分。

邓长陵心里恼怒异常，当初送这江城入帅府的时候只当是给孙庆麟添了个玩意儿，没想到却成了自己最大的绊脚石。“大帅说笑了，这人明明是大帅的下属，是大帅培养出的人才。江少爷想要就带走好了，是打是杀，是留是用，我就不好管了。全凭大帅吩咐。”江城已经为了开炮的事情恨他入骨，想必不会让杨雨辰有好日子过。

孙庆麟没想到邓长陵居然不回护他带来的人，心里微微纳罕，看江城一眼，发现他正用眼光去剜杨雨辰，那眼神似乎带着刀子，恨不能刀刀见血。以前总想看这个孩子失控，但每次看到都会心疼。“小江，既然老邓没意见，你就把人带回去吧。”

“大帅，这旅长都给了我，这个混成旅我也就接收了。”江城边说边冲九斤几个一招手，点着杨雨辰示意：“捆了带回去。”要让邓长陵心甘情愿的交人，就要表演到位。

但是此时邓长陵哪里还有心情看九斤他们怎么捆人，江城打他装备最好的部队的主意他哪里能不着急：“大帅，刚刚说的可一直是他一个人，关混成旅什么事？”这个混成旅他可废了不少心力砸了不少钱，怎么能平白的交给江城？

孙庆麟心里暗乐，原来江城要人是假，要兵权才是真的。把这么一支队伍放在邓长陵手里他早就不放心了，但又没有理由发作，现在这么好的机会，当然不能放过。“我看就按着小江说的来吧，兵随将令嘛。”他偏向江城，但又不能让邓长陵太过不满，“老邓你别急，咱们爷们就是兵多，明天我补你一个整编师，连装备再人，包你不吃亏。”

孙庆麟都点了头，这事也就定了，邓长陵只能答应下来。孙大帅都已经承诺了一个师，那么敲骨吸髓，非要把这个损失双倍的补回来。虽然心里是这样想，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次他又输给江城了，还是被这个小戏子摆了一道。

几年前这个江城只不过是个漂亮顺从的男孩子，但是几年以后再看他，从骨子里透出的凛然他极为意外。现在他知道面对的再不是一个可以完全被他摆布的戏子，这是一只收起了所有爪牙的狐狸，对别人展现的是他美丽的皮毛，而对他这个剥夺了他自由的人，他已经在用他的利齿来报复了。

好，好！小狐狸，等我废了你背后的老虎，看我怎么一根根拔掉你的爪子，一颗颗敲碎你的牙，然后在慢慢拆你的骨头。

九斤他们得了江城的命令，几个人拎着绳子就去捆人。杨雨辰全不反抗，他虽然救过九斤，但刚刚那些炮弹着实炸到了几个人的痛处，一个个给他上绳子的时候全不留情，下了死手得狠命往肉里勒。杨雨辰被勒得太阳穴上的青筋都在突突的跳，但只能咬紧了牙不吭气。

江城余光扫到，也知道九斤他们几个下手太重，但是既然要做给邓长陵看，也只能委屈委屈他了。“把人带回咱们房子去，看好了，少一根头发，你们拿命来陪。”真怕有人趁着他不在伤了杨雨辰，只能先把狠话下给九斤他们。陆同远带出来的兵一个个都是活土匪的性子，不粘火都能烧三天，现在伤了他们的人，要是不看好了，他们都能活活的拿了杨雨辰来祭灵。

九斤他们带着人走了，江城自然是陪着孙庆麟和邓长陵回了大帅府。孙庆麟又叫了几个奉天有头又脸的人物，团团围坐了一桌，江城作为小辈自然是给他们把盏。席面上吹吹拍拍的对象当然是邓长陵，一帮人闹到半夜，撤了席又摆上麻将，直折腾到天光大亮，才散了场子。

依着孙庆麟的意思，江城自然是回到鸽子楼去休息。但自从开始建兵工厂，江城就让九斤在东门附近寻了处房子，说是就近看顾工地方便，这时候当然还是坚持着要回去。孙庆麟看他都熬红了眼睛，有些心疼的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出去住也得顾着点自己，你姐姐可是很不放心的。”

寿萱待他就如真正血亲一般，温情脉脉但又不失分寸。也许这个世界很糟糕，但是有寿萱这个姐姐也就完全能够抵过了。

帅府的汽车把他送了回去，很简单三层小楼，好处就是离东门很近，方便他随时查看工地进度。里面住得人也不多，除了江城还有一个英吉利的专家，九斤带着五个人贴身保护，再有就是寿萱送来的两个做饭洗衣的中年仆妇。如今加了一个杨雨辰，也不知道九斤把他安排到了哪个房间。

第 88 章

下了车，江城就觉得一阵头疼，楼外面围了不少大兵，或坐或站，虽然不乱但显然已经围了很久。九斤就站在门外，边上就是昨天带队的那个连长，头上包着厚厚的纱布，显得整个脑袋比别人都大了一号。两个人都看着汽车，见江城下来，那个连长几步就冲到了他的面前：“江少爷，我听说你让人把那个开真炮的杂种压回来了，是打算给兄弟们报仇吗？”

“伤员们都怎么样？”这乱哄哄的一夜几乎闹得他忘记了这件事情，希望伤亡没有增加。

连长听江城问伤员，眼圈都红了：“昨天当场死了两个，到了医院又死了两个，剩下的都是断胳膊断腿，没得医了。少爷把那个杂种交给我们，我要把他大卸八块……”

“行了，我知道了。人不能给你们，你回去吧。”就算真是杨雨辰干的，江城宁可自己开枪给他个痛快，也不会把人交到这些粗人手里零碎受苦，更何况事情不是他做的。

“那个人伤了咱们……”连长还想再争辩几句，却被江城打断了话头。

“事情不是他做的，他是被冤枉的。”他看到连长脸上的疑惑，紧盯着他的眼睛问：“你不相信我？放心，我不会让我的兵白死，迟早有一天，我把真凶交给你们。现在，你们马上回到军营去，不许再这里闹事。”

一边的九斤听江城说得笃定，心里也有些犯糊涂。昨天让他们把人捆回来，今天却说是冤枉的，江城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但是这时候就看得出江城在这些人心中的地位了，连长连同旁边的士兵虽然心里还有疑问，但却一个个站得笔直，统一冲江城敬了个礼，列着整齐的队伍回军营去了。

就连九斤都没注意到，江城看到那些士兵退走，眼中明显有一丝放松。如果这些人非要让他交出杨雨辰，他会怎么办？现在想想，他都有些后怕。

“你把人安置在哪个房间了？”江城进了楼连仆妇递过来的水都没接，就向九斤问杨雨辰的情况。

九斤有些心虚，他没有想到江城会认定杨雨辰是冤枉的，昨天把人捆回来就把他塞进了楼梯下的空仓房，连绳子都没解。这时候江城问起，他也只能指着楼梯嘟囔：“在那里……”如果真的不是杨雨辰做的，那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曾经救过他的人。

“你让他们把我的隔壁收拾出来。”江城说完不再看九斤，直奔楼梯旁那个弯腰才能钻进去的小门。

杨雨辰自从捆回来就被九斤塞了进去，这个小房间本来只是利用楼梯下的小空间格出来的，站不能站，躺不够躺，他只能蜷着身子窝在冰凉的地板上。九斤他们根本没有为他解开绳子的意思，时间长了原本被勒出来的疼痛都转变成了麻木，他的手脚都发了麻，好像被无数蚂蚁一点点的咬噬。手脚的麻木还能忍受，他最忍受不了的是一成不变的黑暗，仿佛无止无休，让他完全分辨不出时间的流逝。

江城开门的时候，他正背对门口躺在那里，迷迷糊糊的想着他和江城之间的点点滴滴，以至于江城轻轻叫他的时候都没有听到。直到江城轻轻的去解捆他的绳子，他才意识到了，睁眼发现即使开着门，这里的光线也很昏暗，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没有什么不适。

江城的动作很轻，好像怕碰疼了他一样，但九斤他们捆的太紧绳子都勒进了肉里，被绑了一夜的手臂已经红肿了起来，越发的解不开。最后，他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拽了随身的匕首出来割绳子。他想，杨雨辰该是睡着了，悄悄拉起一小节衣袖，就看到他手腕上红肿的勒痕，不知怎地眼泪就落了下来。对此江城也很讶异，这么多年，他流泪屈指的次数可数，怎么会就这样哭了出来。

他伏下身子，把眼睛紧紧压在杨雨辰的肩头，只觉得心中翻翻滚滚的都是酸楚，仿佛这些年的苦楚终于找到了宣泄口，随着泪水一股脑的倾泻出来。

杨雨辰躺在那里，初时只是想看看江城的举动，哪里想到他伏在肩上就不再动作。等了一会儿，肩膀上透出来的湿意让他终于明白了，原来江城在哭。在他的印象里，江城似乎总是浅浅的笑着，把很多事情都藏在心里，如今这无声的泪水竟让他无所适从，直像是从肩头落到了他的心里，一颗心被这泪水浸润得格外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