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因为两个厂子的事情不能陪着孙庆麟和是非一起去北平，而是带着人去了浦东，英美两国的专家已经到了，他要亲自去接人。剩下杨雨辰一个人，每天在住所和军营间两点一线，越发的感觉无聊。

忽然想起当年帮江城买的那些杂书，他想，也许可以取点过来消磨一下时间。

在家门口下了黄包车，意外的发现门口蜷缩着一个女人，衣服破破烂烂，头发乱草一样，应该是个走累了想在房檐下躲躲太阳的乞丐吧。女人蜷在他的门前，要进院子而不碰触她，基本没有可能。

杨雨辰有些无奈的弯腰下去：“喂！你还好吧？”他连问了两句，但那个女人完全没有反应，靠近了才看清楚，女人破破烂烂的衣服上那些暗色的污渍根本就是血迹，而她的衣服应该不是穿得时间太长才会糟烂，居然大半是被鞭子撕碎的。

心里有些不安，他伸手去推那个女人，触手微温，但却全无反应。有些犹豫的撩开挡住女人脸孔的乱发，那是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从前这张脸娇嫩得像清晨带着露珠的花瓣，如今却苍白干涩。最近的注意力全都在江城与军队身上，完全没有想起这个女人，她为什么会这样出现在自己家的门口？

权衡了半晌，他最后还是带着韩思婷回到了小楼。那两个负责做饭洗衣的仆妇见到他抱回一个半死的女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杨雨辰只好请求她们两人帮忙去请个好一点的大夫。

大夫其实是寿萱派来的，两个女人自己不敢做主，马上就给寿萱拨了电话。寿萱听说受伤的是个女人，而且好像伤得很重，居然派人去请了给帅府和高官女眷治病的女大夫，还派了车子把人送到了小楼。

思婷确实伤得不清，女大夫检查后说，她身上除了鞭伤还有刀伤、烫伤，针刺、棍打、绳捆……她明显常常受到男人的暴力对待，而且这样的遭遇应该已经持续了有一段时间，因为她身上的伤痕从新的到旧的，有的才刚刚结痂，有的是硬痂脱落后连色泽已经开始变淡了。看来她留下小本子那天或者是之后不久就落到了什么人的手里，但是看她的状态，应该没力气自己逃出来，是什么人把她丢在他家门口却不得而知。

杨雨辰觉得很头疼，这次与江城重逢，为什么想简单的留在江城身边都很困难。这个韩思婷的身份明显可疑，从他初次接触这个女人，她就在把话题往政治上引，后来虽然不再那么明显，但却从没有放弃。本以为分别后就不会再见了，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追到了奉天，捧了钉子后也不生气，而是留下一个小本子就走掉了。现在以这个样子又出现在他面前，应该不会是苦肉计，应该没有女人会用自己的身体来做这种蠢事。

将这女人送来的人究竟是什么目的？他知道这女人的真实身份吗？对他和江城来说，收留这个女人究竟是福是祸？

也不知是不是伤得过于严重，之后的几天韩思婷一直处于昏睡。寿萱每天都会派人把大夫送过来看诊，她说思婷的身体在慢慢恢复，应该很快就会醒过来。

不能否认，世事的巧合有时候根本就是必然，江城回来的时候刚好就是思婷清醒过来发狂的时候。她睡了几天，帮她换衣服擦洗身体的自然是那两个仆妇，她醒来的时候刚好两个女人在帮她换衣服，被她爆发出来的尖叫吓得不轻，然后还没弄清楚就被发了疯的思婷推翻在地。

两个仆妇被思婷打出了房间，然后她发了疯似地在房间里砸东西。两人刚想给寿萱打电话，就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然后就是九斤爽利的大叫：“饿死了！郑嫂，厨房有吃的吗？”

“江少爷！”郑嫂跑下楼梯，边用围裙擦手边有些委屈的说：“那个杨先生带回一个女人，她现在在楼上砸东西……”

江城还没说话，一边的九斤就撇嘴了：“这个杨雨辰还真不简单，我们离开还不到十天，他就弄了个女人回来砸房间，我们要是一个月不回来，是不是这个房子就被拆了？”说完他瞟了江城一眼，还是没什么表情，但是直觉他心情并不好。

“你们去做饭吧。”江城说，“九斤和我上楼看看。”不知道为什么，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在舞会上见过的那个中央社的女记者。韩思婷，是吧？那个长得与江然然极为相似的女人，那个让他极为思念母亲的女人。

不出所料，九斤见到思婷那张脸的时候惊讶得差点咬了舌头，“少爷，这个是你的姐姐吧？”怎么会那么像，如果没有血缘关系，真的很难想象。

“她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江城说得肯定，但心里却也在画着问号，他现在的这个身体究竟是什么人他并不清楚，也不能肯定是否真的和这个韩思婷毫无关系。而且，更让他不解的是，他现在的样子与穿越之前并不一样，照理说不应该与江然然那么相像。

房间里的女人本来已经筋疲力尽了，但看到门口的九斤时明显绷紧了身体，她向后缩着，但手却胡乱抓起身边任何东西尽力地向九斤丢去。江城皱着眉看着韩思婷，这个女人看起来像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好像疯狂得完全失控了。

九斤手忙脚乱的躲避着女人丢过来的东西，他可以对付凶神恶煞的男人，但真的无法面对这样一个如同炸毛的猫一样的女人。“少爷，你救救我吧，这个我真没办法……”

本来站在九斤身后的江城推开九斤，站到了房门口，希望她看到熟悉一点的面孔能清醒一些。

原本像发狂一样摔东西的思婷停住了手，躲在江城身后的九斤发现，这女人自从看到江城，脸上的表情从狂乱到惊恐，然后又蜕变成委屈，最后居然像个小女孩一样坐在地板上冲江城伸出手去，脸上全是眼泪。

九斤看着江城慢慢走近女人，很温柔的帮女人擦掉脸上的眼泪，然后才半扶半抱地把女人弄上床躺好。九斤看惯了江城冷冰冰的脸，见他对着女人那种柔得好像能滴出水来的眼神，只觉得背后有些发麻，这个真的是他认识的江城吗？

韩思婷其实还是很虚弱的，如此消耗精神和体力，在江城的安抚下她很快就又睡了过去。看看满屋狼藉，江城冲九斤招手：“你去叫郑嫂她们过来收拾一下，顺便做点稀粥，等韩小姐下次醒，给她吃点东西。”

九斤下楼去了，江城细看睡着了的思婷，半年前这个女人像朵绽放的花一般艳丽，如今却好像饱受风雨摧残的落花。即使睡着了，她已经瘦得皮包骨的手还是紧紧拉着江城的手，极度的不安就写在她的睡脸上。

杨雨辰回来看到的就是江城握着思婷的手靠着床头打瞌睡的景象，就好像弟弟照顾生病的姐姐疲累了，靠着床头小憩一会儿的样子。

江城睡得并不沉，听到推门的声音马上就醒了，看到杨雨辰走近，他居然忘记了板起脸孔，毫不自知的露出那种几年前经常展现的微笑。

第 92 章

多久没见过这样笑着的江城了？杨雨辰就像在梦中一样，连想说的话都忘记了，只是呆呆的看着他。多少次梦中重温那几个月的朝夕相处，如今真的如愿了。

江城终于抽出了手，也不敢在房间里说话怕吵醒了思婷，只好拉着杨雨辰出了房间。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江城问道。

“现在还好了些，要是前几天刚来的时候，身上的伤还更重些。”以为江城问的是思婷身上的外伤，因为他完全没想到沉睡的女人已经醒过，还上演了一场砸房间的戏码。

江城听明白了他的话，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复杂的变化。疑惑？心疼？恼怒？怜惜？……如此的变化让杨雨辰心里五味杂陈，江城何曾为了他展现过如此多的情绪。

“我不知道她还有外伤。”江城说的慢而且轻，“刚刚她醒过，脑子……好像有点……嗯……不清楚。”想起刚刚房间里的混乱，江城心有余悸，郑嫂她们俩可是好不容易才把房间恢复了能看的样子。

杨雨辰也有几分意外，“她这几天没醒过，我一直以为她只是身上的伤比较严重。”这女人接近他的虽然目的并不单纯，但却看得出性子很是执拗，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将这样一个人折磨到疯狂，得用多少残忍的手段。“我想她落到什么人手里很久了，而且也不是逃出来的。应该是被怀有某种企图的人专门扔在我家门口的。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不干脆扔到这里来，不是更方便些？”

江城想了想，才说：“我想他们不扔到这里，应该是怕被查出来吧。毕竟这楼外面有没有我安排下来的暗探，他们并不知道。万一扔了人下来，被我的人跟踪回去，他们的损失可就大了。”

“你还在外面安排了暗探吗？”杨雨辰没想到他们每天的生活会是在如此严密的保卫下进行的，惊讶一下就写在了脸上。

对面的江城看着他，漂亮的眼睛微微的眯了一下，一瞬间杨雨辰只觉得那双眼睛流光溢彩，眼波流转间带着种他读不出来的情绪。“嗯……我饿了，你陪我吃饭。”说完，他拉着还有些发呆的杨雨辰往楼下走去。

思婷再次醒来的时候，杨雨辰和江城都坐在房间里等着她的清醒。她显然只对江城一人还有记忆，拉着他的衣袖不放手，却一眼也不去瞧站在江城身后的杨雨辰。

江城对思婷表现得极为温柔，拍着哄着，喂她吃了粥，还想陪着她说几句话。但是思婷好像是疯得厉害，除了吃粥的时候还算安静，江城只要问她话，就露出一种让人后背发寒的恐惧表情，嘴里却一声也不出。

好在思婷精神不济，闹了一会就困乏了，抓着江城的手又睡了过去。看她睡得安稳了，江城才抽出被她抓得有些发疼的左手，轻轻的屈伸活动了几下。

聊天当然不能在这个房间里进行，两个人对此意见统一，都选择了杨雨辰的房间来继续。“明天要带英美专家进厂，我不可能留在这里准备应付她随时发疯。”江城很为难，他硬不下心肠不管这个女人，但是也不可能为了她打乱了自己的生活。

“她现在接受的只是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对此杨雨辰也没办法，对发了疯的人，他们还真不知道从何安慰。

江城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突然就走到了窗帘前，他注意到紧紧拉上的窗帘边留了个两指宽的缝隙。侧身站在缝隙边，他每天经过的路就在外面，透过这个小小的缝隙能够看得很远很远。这个温柔的人啊……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暗探。”杨雨辰看着江城就站在他每夜都会站的位置，一直不动也不说话，实在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正在胡思乱想，却听他说了这么一句，太突然。“其实，我这人值得什么保护，按着我的性子，连九斤都最好别跟着我。”

“……”想说点什么，但是嗓子好像被堵住了，半声也发不出来。

“其实我们真的认识好多年了。”看着外面那条路，江城想起了好多年以前他坐在破烂的马车上看向远处新民府城墙的情景。“好多年我的想法都很简单，能够活下去，能够吃饱饭……”在原来的那个世界里，他从来都不知道饿肚子是那么的难受。

“如果我说，有好多年，我都不记得你了，你会说些什么？”江城靠着窗边，回头去看杨雨辰，他眼中有两点火，灼灼的烧着，那种只可意会的炙热烫得他的心都在颤抖。

“我……”我一天都没有忘记那个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对我伸出手的小男孩，我一直记得他环住我脖子的手臂是多么温暖。杨雨辰张了嘴想把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但就好像被卡住了脖子，只是急促的喘息了两声，心底的话却一个字也没有出口。

“那年，我在宏盛一炮而红，那段时间我真的很开心。存够钱，我就能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买个小饭铺，每天在后厨忙活忙活，晚上关了门，烫壶酒，摆一盘花生米。要是能有个人坐在对面陪我，日子也就够了。”江城把眼光调向了窗外，慢慢扬起脸来，是谁说过，这样子能够让泪水倒流回去。要不要告诉他，他假想的那个人在那年重逢之后就已经变为了他，从模糊到清晰，从未改变。

“我不想要权力，我只想要……我只想要……”江城忽然觉得他真的没办法描绘他想要的，他假象的场景里都有这个人，但是如今的他用什么立场将这些想象讲述给他。一个破碎的口袋装不了一颗明珠，对此他非常明白。

咬咬牙，他狠心把眼眶里的眼泪压了回去，那种酸涩的感觉在一片安静中被无限扩大。当一切都恢复了常态，他才转过头去，“我知道你不赞成我联络英美，更不认同亲近东瀛，但是我认准了这条路。当实力达不到的时候，还是安安分分的比较好。被多国垂涎，总比被一个国家占领要好很多。”他脸上再没有波澜，眼中一片淡然，刚刚的火焰全成灰烬。

杨雨辰还想从那眼中找到一丝丝情绪，但却发现那眼中不止火焰成为了灰烬，简直连灰烬都没有了温度，被层层坚冰冻得再无复燃的机会。刚才没有说出口的话，现在当然也再无机会出口，他懊恼异常，胸中翻翻滚滚只是想把江城箍进怀里，但身体却全然不听指挥。你想要的是什么？是灵牌上的那个崔旭，还是仅仅是单纯无波的生活？我想要的是什么？是你，还是今后的人生与你相伴？

多年的思念，难道就要如此戛然而止？

江城看着杨雨辰，他完全能够读出他脸上的眷恋与痛苦，心中只能不断提醒着自己，放手吧，放开了他才不会知道他迷恋的是如何不堪的一具皮囊，放开了他才会不会被已经污秽的自己所污染。他的眸子是如此的清白，宝珠一样，而自己的究竟是死珠子还是鱼眼睛？或者，根本就是两颗肮脏开始朽烂的石子……

美好的存在，就让他一直美好下去吧……

“But I want you to know，You just got a piece of my heart.”听到杨雨辰轻轻说出了这句话，江城不由得一愣。心念一转已经明白，冷漠的说道：“不过是句歌词罢了……”他真的不想再装下去了，如果再面对这样的杨雨辰，他真的会卸下所有的伪装。

不管那是什么，“让我陪着你吧。”杨雨辰能够说出来的只有这一句，他看不见江城背过去的脸，但是却知道他握住的那只手在微微颤动。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陪着你。

第 93 章

等到第二天一早，江城和杨雨辰才意识到，昨夜他们本来想讨论的关于思婷的事情居然完全都被忘记了。正想着如何解决，却有人在敲门，江城认得，那是寿萱贴身侍女璧儿。

开了门，外面果然是璧儿，还有帅府里寿萱专用的汽车。“舅少爷，夫人来了。”

江城扶寿萱下了车，指引了杨雨辰给她认识：“这是杨先生，现在帮我练兵，不过还没请示大帅给个合适的职位。”

寿萱上下打量了一下，赞道：“早听说你身边多了个年轻帅气的军官，我还真不信。百闻不如一见……嗯……”她说着拍了拍江城扶她的手臂，“瞧瞧，被比下去了吧。”她脸上全是笑容，看起来亲切又讨喜。

杨雨辰早就听说了这位寿夫人，听说整个帅府被这个女人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仅如此，她还能帮助孙大帅应酬外国使节，能够说流利的东瀛话。现在面对面，才发现，这个女人不止容貌艳丽，难得的是眼神纯净，笑容单纯而真挚。“杨雨辰见过寿夫人。”他对着寿萱也不好用军礼，于是就如在英吉利一般，执起她的右手，俯身下去在手背上轻轻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