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正是月谷毒瘴最重的时刻。

碧波潭位于月谷森林正中，也就是毒瘴最密集的一带，传说那里美如仙境，是神仙在人间的府邸，有不少人也是想看看那碧波潭，才命丧月谷。

现在北辰凌不仅担心轩辕冷霜，更担心自己的人怎么过那毒瘴，一千精兵只是封住出口，一百人马与暗杀者是守住外围，凭他们的本事，那种程度的毒瘴自是不在话下，但要进到深处，除了踏雪和留痕，别人去只是白白送命，而他又让燕穆和天风难离跟着一起去，这样他们四人一起也有照应。

安珞凝安静地坐在摇椅上，看着神情严肃的徐方洲，淡笑道：“他不会来的，之于他我并没有这么重要。”

“有没有过了子时便见分晓，珞凝……”徐方洲脸上满是愧疚，他将他骗来已经背叛了两人多年的情义，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

安珞凝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不反抗，只是任逍遥不是好人，你与青羽和他在一起，我实在……”

“轩辕冷霜也不是好人，你也与他在一起。”徐方洲神色淡淡，“个人志向不同罢了，记得你与我第一次见到他……现在想起来真是很好笑。”

“是啊，像做梦一样，以前看过不少书，都是差不多的情节，没想到自己碰上了，才知道这样的相遇并不老套。”

“珞凝，你说今晚他若是来了，我说如果，如果我赢了，你当如何？”

安珞凝笑了，很是轻松惬意，“能如何，他生我生，他死，我陪他。”

“反过来呢？”

安珞凝一怔，明白了徐方洲话中的深意，但是神色依旧淡然，“告诉任逍遥，即便云涵来了，也不代表我对他很重要，我死，他绝不会陪我，我想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吧。”

徐方洲笑笑，像是叹气一般，“轩辕冷霜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般冷血无情，这句话你听过么？”

安珞凝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摁住胸口，徐方洲以为他毒发，急忙扶住他的肩膀，“我输内力给你。”

“无妨，寒碧草已经没有大碍了。”安珞凝推开徐方洲的手，晚上要与轩辕冷霜决斗，刚刚却要输内力给自己抗毒，这个朋友真的没有白交。

“那你进去歇会儿吧。”

“月谷森林我多少知道些，你是怎么把我带进来的。”

“这是任逍遥的安排，他说在这里无人能打扰我与他的决斗，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把出去的方法告诉你的。”

安珞凝狐疑地看着徐方洲，最终还是放弃了刨根问底的打算，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那种希望他来，又希望他别来的感觉，像窒息一样。

灰色的鸽子扑闪着翅膀落在徐方洲的肩头，安珞凝回过头来，半身隐在竹楼的阴影里，眼神灼灼地看着鸽子。

徐方洲看完，略显得意地看着安珞凝，“他来了。”

安珞凝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上，徐方洲见他又捂上了胸口，这一次却没有上前，“你应该开心，因为……轩辕冷霜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般冷血无情。”

“是吗？”安珞凝笑笑，有些讽刺，又有些怜悯，“可终究，我不希望他来，告诉我……”

安珞凝慢慢地走出竹楼，来到徐方洲面前，“选择在这里，无人打扰只是原因之一，真正的用意是什么，别想忽悠我，你的功力我很清楚，与他对上，别说胜算，能在他全力施为之下走过五十招都已是奇迹了。”

“我在你眼里真的这么差劲？”徐方洲笑笑，有些受伤，也有些无奈，“这也是事实，我的确打不过他，只可惜，这里是月谷。”

“什么意思？”

“知道刹那芳华么？”徐方洲指着碧波潭边那一丛丛血色的花朵，“那是曼珠沙华，是刹那芳华的药引，知道为何本来在坟场随处可见的彼岸花会变成刹那芳华的药引么？”

徐方洲像是一个残忍的猎人，一步步引着安珞凝走向绝望的深渊，“虽然此处没有瘴气，但这里毕竟是月谷，刹那芳华刹那芳华，你博闻强识，必定知道此句的前一句是什么。”

红颜白骨，刹那芳华……

“你想说什么？”安珞凝冷冷道，“药引又如何，刹那芳华那样的毒没有复杂的工序绝对做不出来，彼岸花无香，只要不碰到这些花就没有问题。”

“可他中过刹那芳华，所以说，药引引的不过是他体内残存的毒素而已，不过这一招并不在我原本的计划之内，因为我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彻底清除了毒素，或者说他从未中过毒，谁知道呢。”

“我大概是知道了。”安珞凝叹道，“他要过那些毒瘴必然耗损了不少功力，这附近毒物众多，而这碧波潭，月光下依然泛绿的潭水显然是有毒的，再者，任逍遥绝不会坐视旁观，你们设下了天罗地网，想要他的命。”

“聪明，任逍遥答应不介入我与他的决斗，至于决斗完了会怎样就不是我需要关心的了，轩辕冷霜不是好人，更不是光明正大的人，我又何必以君子之心来对付这场决斗，何况我从不是君子。”

“聪明什么，只要有脑子，这些会猜不到么？只是……你们杀不了他，就算他死，你们也活不长，冥辰宫的报复很可怕，况且，云涵的性格，即便是死，也会拖着某些人一起。”

“从我决定这么做开始，我就没打算活着出去，珞凝，这件事最无辜的就是你，所以无论如何，我保你平安。”

“这个保证……我想笑啊……”安珞凝摇摇头，转身进了竹楼。

他算是无辜的么？不能算吧，这个局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参与进来，早已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徐方洲的保证他相信，但是他不可能抛下轩辕冷霜一个人，所以这个保证终究只是一个笑话。

第143章

轩辕冷霜极力想看清前方，但是浓厚的毒瘴完全挡住了视线，加之月谷森林树木参天蔽日，一点光线都透不进来，身处林中像是在幽深的山洞一样。偶有一两声尖锐的嘶鸣，或红或绿的光点在黑暗深处一闪一闪，让人脊背发凉。

不是没有想过从上面走，但是这许多年来都没有人能进入那里，想来那条路必定是充满了凶险，何况树枝末梢指不定有什么在虎视眈眈，好比当初与北辰凌被困的竹林，只是他们既然能把安珞凝带进去，不可能没有办法。

天上危险重重，地上又满是毒物，那么剩下的……轩辕冷霜望了眼漆黑的头顶，忽发一道劲气，整个人拔地而起，飞快地掠向天空。

虽然这样会耗损不少真气，但相对从林中过去要安全得多，眼下已没有多少时间考虑了。

徐方洲凝神敛目，看着漆黑的天幕，月光撒落下来，在碧波潭上投射出粼粼波光。风声鹤唳，遥遥传递着逼近的危险，草木皆兵，光影交错下婆娑着战栗。

好强大的气！

单凭自身强大的内力和杀气，迫得林中毒物猛禽不敢动弹，不愧是武林霸主，这方法虽然耗费功力，却也是最有效最快的办法。

感受着体内真气的运转，徐方洲凝重的脸色稍有缓和，身后渐渐走近的脚步声让他的脸上浮现一抹苦涩的笑，“青羽，人事皆有天命，何需为我难过。”

“你又何苦……”秋青羽回头看看身后的竹楼，他知道安珞凝一定也在窗下，看着这惨淡的月光。

“珞凝没有问，我以为你也不会问。”

“他不问是因为他知道问了也不会改变什么，但是我很想知道，即使明知无济于事，我还是想知道，从来都是游戏江湖的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执念，你可知当你留信给轩辕冷霜，便完全挑动了他的杀机，再无活路。”秋青羽满是痛心，他不明白最不可能报仇的徐方洲为何会成为执念最深的人，且是这种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徐方洲也笑了，动了动嘴唇，千言万语却终究化为一声叹息，“世人之执念，无非是贪嗔痴，你只需知道，有一个对我至关重要的人，因他而死，若没有他，若没有他，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很多事情就不会是今天这样。”

“这便是痴么？”秋青羽想到了温疏影，那个他心心念念的男人，他虽从未对自己上过心，但不知为何，自己就是放不下他，有时候会觉得这样很贱，但若说放下，做不到也舍不得，或许这就是人心吧。

“他早就该是一堆白骨，乖乖做世人口中的传奇不就好了，可偏偏要搅入这江湖是非中来，没有他，珞凝现在已是人人敬仰的大侠，师傅不会死，他也不会死，一切都在掌握之内，我们所有人都不会这么痛苦。”

“痛苦么？”秋青羽摇摇头，对他而言，轩辕冷霜的出现与否，于他都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

“算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快来了。”徐方洲递给秋青羽一张纸条，背过身，说道，“这是出去的方法，放心吧，不是任逍遥指的那条，很安全。”

“你不争取一下？或许还有活路。”

“可能吧。”

秋青羽叹了声，走向了竹楼，任逍遥的算盘他多少能猜到一二，但却什么也做不了，正如徐方洲当时说的，势在必行，所有的恩怨都要有一个了结，所有的喜怒都要有一个结束，路只有一条，要怎么走只看个人的选择罢了，事已至此，他只能旁观。

凶险异常的月谷森林其实并不大，而其中毒瘴最重的部分就更小了，不出半个时辰，轩辕冷霜便已远远地看见碧波潭，在月色下泛着幽绿的光泽。

加快脚程，屏息穿过最后一道屏障，轩辕冷霜身形在空中一转，稳稳地落在湖中的竹廊之上。

“你来了。”陈述的语气，徐方洲望了望轩辕冷霜，面色清淡，“轩辕宫主，你我相识已久，见面次数却不多。”

“是啊，接到请柬我十分意外。”轩辕冷霜微微偏过头，瞄了下身后瘴气滋生的森林，“任逍遥呢，想算账一起来吧。”

“今日只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了结之前他是不会出来干涉的。”

“那我就先杀了你，再杀了他！”不待徐方洲反应，轩辕冷霜便一掌拍了过去，身体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却并未落进湖中，而是在空中打了个转，稳稳地落在了竹楼前的一块空地上。

轩辕冷霜眼中的惊讶一闪而逝，甩甩手嘲讽道：“淤血还是吐出来好，在我面前，逞什么好汉。”

那一掌有多大的分量没人比轩辕冷霜清楚，虽说徐方洲在最后关头闪开了些，但受伤绝对不轻。

徐方洲到底是没有把血吐出来，冷冷道：“轩辕冷霜，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今日谁赢谁输还未可知。”

“是么？你以为我耗费了不少真气应付之前的毒瘴，你就有胜算？不自量力！”说罢，轩辕冷霜再起一道真气，攻向徐方洲。

为了恢复耗损的功力，轩辕冷霜此时用的便是紫宸剑法，不需要内力辅助的剑法能最大程度上降低真气的耗损，以应付接下来的困局。

华山派的剑法在各大派中一直以来都是翘楚之姿，剑法走势凌厉，多有精妙之招，而紫宸剑法虽然厉害，足可独步武林，但那毕竟是轩辕冷霜年轻时所创，这百年来虽然也得到了发展，但毕竟不如华山这种大派来的迅速，而它本身的历史更是悠久，若对方是与轩辕冷霜有着差不多的功力，单论剑法而言，轩辕冷霜胜算并不大。然而关键也就在功底之上，徐方洲毕竟年轻，没有轩辕冷霜的武学天赋，修为也只不过是中上而已，如何是轩辕冷霜的对手。区区二十招过后，徐方洲便已不支，虽未露败象，却已经很难招架。

突然，轩辕冷霜停了手，对徐方洲说道：“华山剑法，你是与我交手的人之中使得最好的。”

“我该多谢你的夸奖么？”徐方洲说得很讽刺，这些日子他不眠不休，那人苦练派中神功，却走火入魔而死，他便潜心钻研剑法，绝望之下所研习的功夫如何会不深刻。

“不过，也仅止于此了。”轩辕冷霜大袖一挥，青丝剑应声而出，直直地立在身前，“安珞凝同你说过么？想赢我，别让我沾到水。”

“剧毒之水你也敢用！”徐方洲挽了个剑花，横剑掠向轩辕冷霜，目标直指腰间要害。

轩辕冷霜却是不慌不忙地站着，似乎是在等着他过来。

“叮”地一声，在徐方洲碰到自己的一刹那侧身闪过，两指夹住剑身，将剑尖扭向徐方洲。

徐方洲大惊，原以为他必会以剑气引来潭水，化作利刃射向自己，却没想到他竟选择用这样短兵相接的招式。收势已来不及，徐方洲双眼一闭，放手弃剑，转而侧身偏开剑锋，抱住了轩辕冷霜的腰，纵身往碧波潭跳去。

轩辕冷霜没料到是这种同归于尽的招式，情急之下运起八分力拍向徐方洲后背。

骨裂的声音传来，徐方洲大脑一空，眼前阵阵发黑，剧痛瞬间占据了所有思维，然而双手却箍得更紧，像是本能一般。

一来一回，碧波潭近在眼前，轩辕冷霜心知一旦落进去便是九死一生，当下也顾不得徐方洲如何，扯下他的腰带反手一甩缠在竹子上，同时反身向水面狠狠打下一掌，借着反冲之力止住落势，整个人再次腾空而起。

轩辕冷霜全力施为的同时，徐方洲并不闲着，而是抓准空挡运起全身劲力往轩辕冷霜心口拍下。

如此双重夹击之下，饶是轩辕冷霜武功盖世亦招架不住，体内血气翻腾，却也因祸得福，这么一来，终是将徐方洲甩开了。

徐方洲似是气力耗尽，瘫坐在地上，挑衅地看着轩辕冷霜，“我华山派的独门绝学滋味如何？”

“哼，不过如此。”轩辕冷霜吐掉口中血沫，扯过青丝剑一步步走向徐方洲，“你知道吗，人，始终都只是人，血肉之躯而已。”

只要手中有利器，即便是三岁小孩，也能将强于己身百倍的人杀死。

当青丝剑架在颈上的时候，徐方洲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寒，“看在凝儿的份上，我给你说遗言的机会。”

“呵……”徐方洲笑得轻蔑，“你以为你赢了么？”

“是的，方才对招之中，的确是我吃了大亏。”轩辕冷霜笑着反问，“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反击的可能？”

是反击，而不是胜算，胜算这种东西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一点所有人都清楚，所以徐方洲的打算，最好的结局就是同归于尽。

“只要我没死，那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一晃眼，人已在十步开外，快得让人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如此精妙的步法，让轩辕冷霜难得地起了兴趣，“不错，只是很眼熟。”

徐方洲也没打算提醒轩辕冷霜，举起配剑横在胸前，“这一回合你要先动手么？”

“最后的挣扎……”轩辕冷霜冷笑道，拖着青丝剑慢慢走近，步履从容优雅，像是在吟风赏月一般，而这种游戏人间的态度对徐方洲来说恰是赤裸裸的蔑视。

“你以为人人都怕你么？”徐方洲将剑尖指向轩辕冷霜，“拳头是一种力量，死也是。”

轩辕冷霜步履未停，只是笑着，笑容很冷，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徐方洲的话，“你放弃了我最后的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