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涵不想见我最后一面,他刚才把毕生的功力都给了我,他不想苦练一生的功力随他的离开而散去,只是这对我,未免太残忍了些。”
北辰凌木着脸,无悲无喜,“没了武功,刹那芳华会立刻发作,他不想我们看见他衰老的样子,风华绝代的轩辕冷霜,不许任何人看见他的狼狈。”
“明知我不在乎……”安珞凝看着忆云谷的方向,轻声道,“你听,箫声,凄凉箫的箫声。”
北辰凌望着忆云谷的方向,呢喃道:“一目惊鸿一张机,一城风絮一声惜,一泓胭脂一滴泪,一夜潇潇一步凄。”
“他……在跟我们告别……”眼睛很酸,却迟迟没有液体滑下,安珞凝迈着极慢的步子,向忆云谷走去。
惨淡的月光下,两人的影子被拉长,摇摇晃晃,无处可依。
芜园是通往忆云谷的必经之路,这里曾经是冥辰宫唯一的一片梅林,而现在,红梅将逝,樱花正好,轩辕冷霜喝下一口酒,随即将剩下的酒液倒在了一边的梅树上,扔下了火折。
“奈何桥头,轩辕冷霜会一直守在那里,你们不来,我不会走。”
婉转缠绵的凄凉箫音缓缓而来,夜风像是收到了感召,突然变大了,卷落大片的花瓣在空中飞舞,红白相间,恍若飞雪漫天。
时间像又回到了那个下雪的夜晚,琴箫和鸣,剑舞风流。
我轩辕冷霜,竟也是不归路上的不归人……
冲天的火光夹带着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安珞凝一惊,立刻朝着芜园掠去,然而在他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不可控制,蔓延到了整个林子。
琼花败落,像是扑火的蝴蝶,箫声不停,最后的告别……
有一个人,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大火里,没有呼喊,没有哀嚎,留给世人的,只是一个在火光掩映下,模糊的绯色背影,还有凄婉缠绵的箫声。
“他……他不可以这样!”北辰凌大喊一声,便要冲进火场,他才不管什么承诺,什么希望,他只知道,他不想失去那个人,食言又如何,他只想陪着那个人,不论生死。
安珞凝一把抓住他,吼道:“你想让他走的不安心么?!”
“你凭什么这么冷静,放开我!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身负绝世武功的安珞凝又岂是北辰凌能挣开的,“他没有去忆云谷,是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再等下一个一百年,他不想再活下去,他觉得生死已经没有意义,他不想让我们抱着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希望活下去,他更不想让我们看见他的狼狈和衰老,你懂不懂!”
“那就要绝望么?”北辰凌的声音很轻,轻的几乎听不见,“他可知道,我宁可无尽地等待,也不想完完全全地失去。”
“痛过这一次,以后就不会再痛了!”安珞凝放开手,任由北辰凌的身体软倒在地上,“我只给他二十年,二十年后,不管冥辰宫如何,我都会离开。”
“二十年……”
“是,二十年后,我就去找他!”
“那……就二十年……”北辰凌呆呆地看着大火,嘴里一直呢喃着二十年,直到身体再也无法负荷,晕倒在冰冷的地上。
二十年是一个期限,安珞凝给自己的期限,同时也是给轩辕冷霜,北辰凌的期限,二十年后,他不负任何人,却要轩辕冷霜负他。
《圣朝通史》第十二卷:圣朝耀帝三十四年,太子北辰凌因武夷山剿匪受到重创,帝将之送往冥辰宫救治,然病情并无好转,次年春,太子病情加重,遂卸去太子之位,自此长住冥辰宫。
耀帝三十五年冬,帝册封皇八子北辰元琪为太子,大赦天下。次年春,前太子北辰凌病逝。
《江湖风云录》冥辰卷:圣朝耀帝三十五年春,轩辕冷霜宣布将冥辰宫主之位传于安珞凝,引起冥辰宫内与江湖的极大震惊,众说纷纭,然此事并未引起轩然大波。而后不久,前冥辰宫宫主沈薇与医圣天风难离大婚,次年诞下一子,取名天风颐。
耀帝三十六年春,冥辰宫不知何故发生一场大火,新起的芜园完全被烧毁,据说当夜,凄凉箫声回荡不绝,响彻整个冥辰宫。次日,安珞凝修书给耀帝,称前太子北辰凌病逝。
此后,轩辕冷霜很少在江湖上露面,但武林同道依然不敢挑衅冥辰宫。
二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事,但总有那么一些人,固执地不肯去改变,不接受妥协。
二十年来,在安珞凝的治理下,冥辰宫的势力越发壮大,风头早已盖过少林武当,俨然成了武林第一派,而各路江湖人士,碍于轩辕冷霜而不敢对冥辰宫过分打压。
初春的夜晚依旧寒冷,但月色却是极美的,安珞凝温了一壶酒,在落英亭中抚琴。
那场大火曾将这里燃烧殆尽,但二十年的精心呵护,这里依旧生机盎然,红梅飘飞,樱花盛放。
这二十年来,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来这里,温一壶清酒,弹一夜的琴。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乐声依旧,却再也不见当年仗剑起舞的红衣人,片片飞雪,满目红花,天地一色的绝艳。
“每年你都来,却从不叫我……”北辰凌放下酒壶,淡然说道。
安珞凝停下手指,“每年你也来,却从未与我碰面。”
北辰凌笑笑,“今日卸下宫主之位,你想做的事都达成了?”
“我从没有想做的事,只是二十年的期限已到。”
“沈薇……她会说我们浪迹江湖去了吧。”
“她一直都是聪明的女人,知道怎么做对冥辰宫才是最好。”安珞凝说道,“从此以后,世间再没有安珞凝和轩辕冷霜。”
“是啊,我装云涵这么久,终于可以解脱了……”北辰凌喝下一口酒,随即将其甩向一棵梅树,抽出腰间的长剑,笑道,“二十年未曾执剑,这把青丝原是他所有,今日便陪我走完这最后一程。”
安珞凝闲闲地拨了一下琴弦,“你的身体早已无法负荷,受得住青丝剑的寒气么?”
“长相思未尽之前,我不会倒下。”说着,北辰凌提剑走入林中,对安珞凝做了个起剑的姿势。
“呵呵……情深易守,好梦难留。”安珞凝饮下一口酒,随即将酒液洒落,点燃。
多情之人未必情深,情深之人总是情长,情长之人总是情重,情重之人总是恨深难解。
疏情之人最是痴情,薄情之人并非无情,绝情总是伤人,殊不知原来绝情伤己更甚。
北辰凌挥舞着青丝剑,偶然回眸间看见火中的安珞凝,有着淡淡满足的笑容,心很疼,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暖,二十多年来,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
这一天,来得晚了些……
历历旧事不堪记,此情不堪提,无语徒叹,是恨无缘,更恨有缘,烟升雾绕锁重华,回首再看来时路,也无风雨也无晴。
火越烧越大,安珞凝觉得很热,热到全身上下都在疼,但是心无比平静,有一种愉悦的感觉,像是得到了期待已久的礼物。
不多久,他看到火中的北辰凌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于倒在地上,被火势吞没,才停下琴声,任由艳色的火充满视线。
二十年,这一天,还是来得太晚了……
云涵,你何其残忍,给我举世无双的武功,给我武林至尊的荣耀,给我我曾殚精竭虑想得到的一切,却惟独没有留给我幸福……
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不是从未得到,而是品尝过幸福的滋味之后,突然失去。
原来,人真的要经历太多生离死别之后才能真正懂得什么才最珍贵,皇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
尘世如潮,情深如水,风雨江湖,几人曾回……心痛是因为不舍,江湖终究无奈……
千帆过尽之后,籍籍无名也好,叱咤风云也罢,剩下的都只是丈许大小的一座坟茔,在岁月中消失不见。
回首凝眸,方知离愁别绪,放不下万般方寸,故人已远,飞鸿雪泥,却惊觉,恍然如梦……
一个耀眼的开始,一个唏嘘的结局。
回身温一壶清酒,悄声落子,“这局棋,我赢了。”
轩辕冷霜整了整微皱的衣衫,唇角微微勾起,极为浅淡的笑容,却美得令天地失色,晦涩的黄泉路,似乎也因着这一丝笑容而变得生动起来。
绯衣银纱,云淡风轻,依然是当年明眸皓齿的好颜色。
待君泉下,再言白首。
轩辕冷霜,不曾失约。
《江湖风云录》冥辰卷:圣朝辉帝十五年春,安珞凝宣布卸去冥辰宫主之位,传于前宫主沈薇之子天风颐,从此与轩辕冷霜游历江湖。次日,冥辰宫内芜园再次燃起大火,与二十年前极为相似,乐声回荡,久不散去,依然是一曲《长相思》。自此一役,世上再无人见过轩辕冷霜与安珞凝。
附注:江湖传言,早在耀帝在位之时,轩辕冷霜已身中剧毒刹那芳华,因不愿见到自己容颜衰老,遂自焚于芜园,之后皆为人假扮。辉帝十五年的大火,乃是安珞凝殉情而故意为之。可怜一代枭雄,武霸天下,最后皆是不得善终。活得太过夺目的人,终不容于世,风起云涌过后,必定还是回归寂然。枯荣兴歇,生死轮回,命运注定轨道不断前行,不能后悔不能回头。
笔者认为,此乃众人口耳相传,信不得真,且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过便了。只是对于轩辕冷霜其人,后世虽然褒贬不一,但不得不承认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赢要赢得高傲,输也要输得高傲,纵然冷酷到绝情,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却难以让人指责他卑劣,若能破敌一千,自损八百绝不皱眉,不屑连累旁人,更不屑推卸责任,将所有一肩扛下,是非对错任由他人评说。如此我行我素的人,实在很难下一个完美的定论。
漠漠轻烟锁重华,生死不过梦一场,白首,白首,浮生长恨悲白发,艳影留痕落重华……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