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着最轻缓暧昧语气的话，但是从轩辕冷霜嘴里说出来，就完全失去了那种轻松柔软的味道。轩辕冷霜这样的男人，本身就拥有强势的气场和不可忽视的压迫力，即使他此刻没有动用任何内力或杀气，即使还是那张倾尘绝艳的脸，也缓和不了身上那种强势嚣张的气质。细细体味之下，那张脸给人的感觉，惊艳之下却是步步惊心的恐惧。

就像那时候，人人都觉得他美得不似凡人，倾世风华，可是却没有人会觉得迷醉，气场是很微妙的东西，相同的脸，不同的身份和际遇都会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若是伶人得了这张脸，有的，便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风情。

安珞凝拼命压制着几欲发颤的身体，但是脸上还是保持着最轻松的笑容，只是有些僵硬，不自然地转移话题：“宫主今后还是称呼晚辈珞凝吧，您是前辈，让您称呼在下安公子，珞凝受宠若惊。”

“嗯，好。”轩辕冷霜放开安珞凝的下巴，背过身走了几步。

安珞凝以为他要离开，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正想起身说些恭送的话，却不料轩辕冷霜突然回头，一双明眸邪邪地扫了他一眼，笑道：“本座喜欢坦白的人，尤其是男人，珞凝么？这名字好，只是……”

随后的话轩辕冷霜没有说下去，但是他最后留给安珞凝的眼神，却令安珞凝怔愣当场，久久没有动作。

那是怜悯的眼神，高高在上，近乎施舍般的眼神。

等到安珞凝收拾好情绪，不知已经呆立了多久，心道：“师傅发誓一辈子效忠的人，就是他么？”

怜悯？当真可恨！

世人都不知道安珞凝是有字的，因为他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因为他恨极了这个字。

安珞凝，字子潇，取自蒋捷的词句“风也萧萧，雨也萧萧”，因为是在雨夜子时出生的，安珞凝的生母便给他取字“子潇”。

但是她只道这句词美得有意境有味道，只是她没有想到，风雨萧萧，亦有着凄凉之意，萧索肃杀，不也正是这个萧么？

也许正是因为一出生便有了这个字，所以他今后的人生，一路走来都是凄凉萧瑟，他明白身处困境的时候只有自己才能解救自己，求人不如求己，所以习惯了一个人舔舐伤口，习惯了不依靠任何人，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相信的，只有自己。

为了出人头地，欺诈利用算什么，最后的结果才最重要，没有成功，什么都没有意义。

所以在欺骗沈薇的时候，安珞凝心里那一丝仅存的负罪感，不可能改变得了他的决定。

曾经因为仰慕和好奇，也问过沈薇关于轩辕冷霜的生平，沈薇只用了八个字做评语：绝尘傲骨，文武全才。

当时只不过是付之一笑，沈薇眼光甚高，能让她这么评价的人绝对不会是泛泛之辈，不过他觉得沈薇有些高估了，而江湖上的人，亦把他神化了，直到今天真正的面对他，才知道什么词藻都是不必要的，只有站在轩辕冷霜面前，才能体会到他有多么强大。

安珞凝坐回睡塌上，想到今后要走的路，不禁悲从中来，他所要面对的，是曾经不可战胜的武林神话，绝尘傲骨，文武全才，要赢这样的人，谈何容易。

“我真是糊涂了，怎么会觉得他们很像。”轩辕冷霜轻轻揉着太阳穴，叹道，“难道是太怀念了么？那张脸，真是讨厌。”

安珞凝在某些时候和宁烨很像，但是他们却绝对不同，轩辕冷霜也一直告诉自己他们是不同的，只不过这不经意间的神似……却也让他下不了手真正地伤了他。

“宁烨，你要缠我到几时！”

离开院子，独自到了冥宸宫角落的一片梅林，不，应该是曾经是梅林的地方。

如今那飘香的梅海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雪色的蔷薇，已经过了蔷薇最佳的盛开时间，但是它们仍勃发着盎然生机。

一步一步，曾经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只是那种感觉，似曾相识。

青丝剑起，乱梅如雪。

那人曾说：“霜风舞衣弄清影，梅花乱若雪花飞。”

那人曾说：“琴箫玉雪风含笑，万树梅花月满天。”

当年走得匆忙，并未将青丝剑一并带上，如今已经不知所踪，想来是被宁烨拿走了，可能，已经代替自己陪着他长眠地下，其实，这样不是很好么？青丝剑是他赠予自己，如今随他而去，也算是尝了他一生的情。

自此两不相欠。

正要往深处走去，身后却传来昕璃恭谨的叫唤。

轩辕冷霜回过头，直到她走到近前，也未曾开口说话。

昕璃缓了口气，说道：“禀报轩辕宫主，中原六大派已经陆续离开，他们好歹是屹立几百年不倒的名门大派，出尔反尔这种事定然做不出来，而且还有少林玄贤大师压阵，今后一年内应是不会再找我们麻烦，只不过，寓居西北几十年的焰雪教近日活动很是频繁，四大堂主先后赶回本教，昨日在洛阳发现了行踪不定的左护法赤焰公子温疏影，看样子也像是在赶回去，属下以为，这一次冥宸宫被人陷害，焰雪教嫌疑很大。”

“嗯，等会儿把当今武林的详细情况拟一份报告给我，包括一些后起之秀，那些声望高的武功深厚的特别标注。”轩辕冷霜想了想，复又问道，“炎天门有什么反应，已经三天了，秋青羽再怎么磨叽，消息也一定到了门主手上。”

“嗯……据探子回报，炎天门没什么怪异的动作，倒是一切如常，那些暗里的生意比较危险的全都停了下来，明面上的也较之前收敛了许多，很是安分。”

“这么说他们是在等着我光临喽？”去不去炎天门和做生意冲突么？我轩辕冷霜到炎天门走一趟能妨碍到他们做生意？

事有蹊跷，定有诡计。

安珞凝，秋青羽，双簧演得那么好，就让我看看，我拆了一个，另一个能不能唱出一幕精彩的独角戏。

想及此，轩辕冷霜忽然露出期待而又愉悦的笑容，赏心悦目，一边的昕璃却是看得心惊胆战。

女人的心思比男人细腻得多，所以此刻，她很敏锐地感觉到了轩辕冷霜身上发出来的气势，暗暗替那个将要倒霉的人默哀。

“这件事情交给你，至于随行的人，素竹素心，再加几个护卫就可以了，你们几个都给我好好呆着不准随行，至于安珞凝嘛……”轩辕冷霜邪笑着看看昕璃，“我很想带他出去看看山水，探探这江湖水，如今有多深。”

心里疑惑甚重，但是她能做的，也只是点头应“是”。

第17章：宁烨番外

江湖上的人都说，轩辕冷霜是一个无情无心的人，就像他的名字，冰冷绝情。

江湖上的人都说，轩辕冷霜想要得到整个江湖，做一世霸主。

江湖上的人都说，轩辕冷霜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只要冒犯了他，无论是谁，都会身首异处。

其实他们都错了，云涵，云涵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只有真正懂他的人，才能体会他的温柔。

第一次遇见他，是在荷花盛开的西子湖畔。盛夏给我的印象除了炎热，便是萎靡的枝桠，好像万物都韬光养晦，除了那聒噪的知了。但是这一年的夏季，却是我这一生中最怀念的时光。

千山万水，人影重重，我偏偏就遇见了他，这就是缘分吧。

那时的他看上去不过三四岁，矮小瘦弱，衣衫褴褛，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是干净的，正趴在湖边，使劲地探着身子，想要摘取不远处的一株莲蓬。

好不容易终于摘到，却被早已等候在一边的几个孩子抢走，那群孩子不仅抢了莲蓬，还围上去殴打嘲笑他。

我本以为他会哭，甚或是和他们打起来，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眼神是看淡一切的释然。

我不知道一个小乞丐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即便多年后回想起来，我还是不明白，但是这么多年了，我也一直没有问他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他的答案。

等到那群孩子陆续离开，他才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即便那衣服已经比地面更脏，他还是把那上面沾染的白灰掸掉了。然后看了看离岸边较远的莲蓬，依旧没有表情。

正当他要走的时候，我看到母亲走了过去。

母亲低头看着他，用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说道：“你，要不要跟我走，我可以让你吃饱穿暖，学文习武，再也不用受人欺负了。”

“你可以给我一个名字吗？”

我很惊讶，这样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竟然会有这么好听的声音，纯净，清灵。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母亲，表情有些天真，有些期待，背景是一片盛开的荷花，绽放在艳阳下，生机勃勃。

母亲皱眉，缓缓说道：“今后你就叫轩辕冷霜。”

他歪歪头，终于露出了笑容，“我跟你走。”

区区一个名字，便叫今后那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轩辕冷霜入了冥宸宫。

后来我才知道，他竟然与我同龄，许是生活太过艰苦，才让他看上去只有三四岁的样子。云涵告诉我，从他记事起，便只有流浪，挨饿，被人驱赶，遭人白眼，被人嘲笑，唯一心疼他的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婆婆，在他遇见我们的前一天病死了。

一个孩子，在还不知道什么是生离的时候，已经明白了什么是死别。

他不知道父母是谁，没有名字，没有身份，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像是漂泊在浮世中的一叶孤舟，孑然一身。

除了左后肩刺着两个鲜红的篆体字：轩辕。

我想这个一定是他的亲人为了今后可以找回他而留下的记号，他们一定也是万不得已。

轩辕，是国姓。

可是就在来到冥宸宫的第八年春天，他拿着染料和细针来找我，让我在他的左后肩纹上银色的蔷薇花，就在“轩辕”那两个字上。

我没有拒绝，或者说我无法拒绝他的要求，我还记得那一年，就是云涵刚来冥宸宫不久的一个雨夜，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

微弱的呜咽被淹没在瓢泼大雨中，显得那么孤单无助。

从低泣到放声大哭，再到歇斯底里的嘶喊。

瘦弱的小手抓着我的肩膀，他不断地问我“我爹娘是姓轩辕的，他们为什么不要我”。

那天夫子上课的时候，正好教了“轩辕”两个字。

后来很多年，我都没有再见他哭过。

直到这一天，落下第一针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他的眼角滚落了一滴晶莹的眼泪。

可能八年前，从他知道自己左后肩的两个字念“轩辕”开始，从他知道“轩辕”可能是他的姓开始，就在心里和自己做了一个约定。

银色的蔷薇，代表优雅，也代表遗忘。

云涵是我给他取的字，我不喜欢叫他冷霜，他一点也不冷，他总是对着我笑，很美很温柔。

是的，云涵很美，虽然他是男孩子，但是他真的比女孩子还漂亮。

乳母说母亲是全天下最美丽的女人，但是我觉得，云涵更美，尤其是他笑的时候，每次看他笑，我总会觉得这便是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了，美丽得不真实。

如果让那些江湖人听到我说云涵温柔美好，恐怕没有人会相信，有谁会认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配得起温柔美好四个字。

他的坏误解重重，他的好我才懂。

云涵很优秀，不论是功课还是武功，母亲说，他会成为冥宸宫下一位主人。

我很不服气，明明我才是她的儿子。可是一想到云涵，想到那么美好干净的笑容，便是有再大的不满，也能平静下来。

我想，如果是他，我愿意放弃，只做他身边一名小小的侍从，永远跟着他，一直看着他。

母亲死后，云涵成了新的主人，但他却开始迷茫了，像是突然失去了目标，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努力。

人生是需要有所追求的，有了追求才会有激情，这样的人生才不算虚度。

云涵一直没有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目标，他也一直不知道什么才是他自己想要的，如果他自己不会，我就帮他找，权利，金钱，女人，男人，总有一样会让他想紧紧抓在手里。我想要有一天，可以在他眼睛里看到欲望，看到野心，看到更多更多人该有的东西。

从认识他到现在，他似乎一直都活在别人的世界里，把别人的喜好转移到自己身上，比如说蔷薇。

云涵是极爱蔷薇的，尤其是白色的，宫众都很奇怪，为什么一个男人会爱这种娇艳的花朵，而不是梅兰。

我知道，这是因为母亲。

母亲生前最爱的便是白色蔷薇，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所以冥宸宫中遍植蔷薇花。

比如，我问过他那时为什么要去采莲蓬，而莲蓬被抢走以后没有去抢回来。

他说，因为一直很照顾他的一个老婆婆手里总是抓着一朵莲蓬，就是临死的时候也不肯放开。我想他可能觉得拥有一朵莲蓬，就好像婆婆还在身边一样。

比如，云涵喜欢吃芙蓉糕和梅子酥，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他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笑着说味道很好。

那是因为我喜欢。

云涵，他不知道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所以他在乎的人喜欢什么，他就跟着喜欢，时间久了，这就成了一种习惯，一种本能。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骄傲优秀的人，竟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云涵不应该总是活在别人的生命里，做别人的陪衬，他那么骄傲，那么美好，他应该有自己的人生理想，有自己奋斗的目标，而不是为别人而活。

我告诉他，我要冥宸宫傲立江湖顶端，我要他做武林第一人，我要这天下再没有人敢违抗忤逆。

我和他一起游历江湖，踏遍三山五岳，见识风土人情。

可是，等到冥宸宫真的屹立于最顶端，等到他成了天下第一，等到全江湖都没有人再敢冒犯他的时候，我却依然不知道，云涵心里在乎的究竟是什么。

即使他在笑，即使他看起来很享受，很满足，但是我知道他并不快乐。因为他看那些的眼神，是看淡一切的释然，就像那年在西湖边，他看那朵被抢走的莲蓬一样。

他不在乎，他一点都不在乎。

云涵小时候吃了很多苦，所以他习惯把不快乐放在心里，他用他的倔强掩盖了所有的隐忍，他不会让周围的人轻易发掘他的情绪波动。

可是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不说，我就不问。语言是苍白的，我只希望能在他难过的时候，借他一个肩膀，在他寒冷的时候，紧紧拥抱他。

宁汐告诉我，如果一个人一直拥有一样东西，便不会当一回事，但是如果有一天失去了，便会发现他的重要。

所以，我要夺走云涵拥有的一切，让他自己清楚想要的是什么，人生是他自己的，我不能总是帮着他寻找，然后在寻找中失去。

为了这个目的，没有什么东西是舍弃不了的。

谋划，布置，再到行动，整个过程顺利得出乎意料，这让我更加确定了云涵的心思。

只有不在乎，才会这么放任其自生自灭吧。

人，总要到失去之后再后悔，得到的时候总是不珍惜，等到想要珍惜的时候，却再也得不到了。

云涵，让我看看你脸上写满欲望是什么样子吧。

我一直相信，冥冥之中是有注定的，就在我计划将要成功的时候，他却走了，从万丈高崖一跃而下，消失在茫茫白雾中，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留给我。

我并不想这样的，我只是想让他明白。

人，总是算不过天的。

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明明是一样的道理，为什么后悔的却是我呢？

冥宸宫后的山谷，我给它取名忆云。

云涵就在里面，山崖上虽然血迹斑斑，但是崖下却没有他的尸体，他一定进了玉穴洞——冥宸宫的禁地。

我一直在洞外等他，等他出来听我说一句对不起，等他出来，我就把所有的东西都还给他，再也不做那些无意义的事了，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