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知为何,当包心菜与他背脊相抵,隐隐约约竟感受到一股暖流,自白衣浸透至体肤。这男孩不是坏人,她宁可这样确信。
「好大的……商车厢房……」
糜牛躺在一旁呼呼大睡。包心菜环顾四周,虽是机动性即高的旅行商车,她确信这车厢的主人绝对身价不凡,高约少女的两三倍,宽可塞下五六头斯波象,四下缀满沙漠风情的薄纱布幔,两人跪坐在厚重的毛毡上,仰望前方雕琢细致的长桌,环绕厢房的一排密封的蜡烛台,在夜风的抚动中焰心跳跃,包心菜的心情也随之起伏。
蜡烛越来越短了,他们是不是把自己忘了?包心菜心中忐忑,正想挪动身体,准备找厢车门口,和包围她时同等服饰的黑衣男人问个究竟时,门口蓬布却猛地被人一掀。包心菜吓得坐了回去,进来的却是那蛮横的红衣少女,不似刚才的傲然,少女的气焰一下子馁了三尺。
正不解间,红衣少女朝身后深深一鞠躬,包心菜看见门口守卫也一并如此,一道黑影笼罩住蓬布透入的光线:
「爸爸,就是这个人,还有旁边那个男孩,就是他指认那ㄚ头偷了斗技场的牛。」
包心菜简直无法呼吸,感受到身旁男孩轻轻一颤,蓝色眼眸已转向步入厢车的高大男人。似乎年已届不惑,男人脸上和手上的皱纹刻划着岁月的洗礼,一头白发垂洒肩头,再稀疏地挂落腰间,鬓边缀满民俗风格的银制吊饰;一袭深黑色罩蓬遮掩住所有外人能窥视的角落,双眼是浓浓的褐色,虽然右边似因眼翳而微微泛白,剩下的一眼却如利斧,深深扎入对视者的心坎里。
好可怕的人,包心菜不由得战栗起来。
「叔叔就是号称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商人,米苍的主人,喀札隆·安息老爷爷吗?」
开口发问的竟是白,一味地笑容灿烂。老人黑色罩袍下似乎手拄拐杖,见问不动声色地抖了一下,随即恢复那片无边无际的深沉,乾瘪的唇开口,声音呕哑却静定:
「是的,正是在下。」
真的是他!包心菜呼吸越来越急,在她的冒险者生涯中,不知多少次听过米苍创办人的英勇事迹,最著名的莫过于「百袋石粟换百袋黄金」的不朽传说。如今这传说的人物竟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包心菜一刻也不敢将目光移离。
「爸爸,我就跟你说了,偷牛的事情根本没什么阴谋。不就是个小姑娘没饭吃,这才出此下策,现在你总相信我了?」红衣少女边扶着老人入厢房,边扬起下颚道:「还劳烦你出动,真是太不值得,这种小事交给我和笛安就……」
「露露,你先出去。」将女儿的搀扶推开,老人喀札隆迳自在长桌前坐下,红衣少女一呆,随即大声抗议:「爸爸,可是这两个人……」
「有托洛在我身边,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危。」他朝暗处一瞥。
「可是爸爸,难道我不能在旁边听……」
「出去!」
声量不算太大,但喀札隆的语气里自有一股叫人不敢违抗的魄力,光用气音便能叫人屈服。红衣少女踌躇半晌,似乎知道父命不可违,回首瞪了坐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包心菜一眼,飞快地掀帘走出车厢,红纱在她身后飘荡,包心菜呆然目送她消失在月色下。
「鹰萨珊,把车厢房门掩起来。」苍老的声音再次发令,包心菜悚然看着门碰地一声关上,车厢陷入黑暗的氛围中,只馀墙边的蜡烛跳动火光,在喀札隆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那个,安息先生……」
一定要鼓起勇气来辩解。这是包心菜刚才决定好的事,她不能再这样得过且过,她得为自己的命运做点努力,一个半精灵,一个资深初级冒险者,一个农家的平凡少女,不管是那一个自己,她发觉自己从未替未来的道路铺设过:
「其实我……」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然而那种苍老却威严的声音再次打断包心菜的决心,喀札隆讲话是这样慢,却慢得铿锵有力,惊心动魄。以致于他话出口时,包心菜得先从震撼中平复过来,才能回头思索话中的含意: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们冒充偷牛的人,究竟有什么目的?」
夜风带着向晚的寒意,卷入男孩微笑的面容里。
******
「真是的……爸爸每次都这样。」
屏除在厢房的黑暗外,红衣少女倚着自己的商车,却一步也不想踏入。即使操劳一日,父亲的举动却让她挫折更大—六年前喀札隆从可怕的家庭变故里收养了自己,让她从此脱离贫穷和暴力的阴影,甚至一跃成为沙漠最大商队的执旗萨珊,除了喀札隆之外,她和另一位萨珊,可以说是大陆商人的王。
但是她却始终没有为人子女的感觉。喀札隆的那双眼睛—即使十多年来让她丰衣足食,未有一日舍得她冻馁受苦,她与养父间隔着的那道厚墙却如坚冰,即使衣裳和态度再怎样燃烧,用尽全身的热情,也无法将那双松木色眼瞳中的冰霜融化。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早点睡胸部才会长大喔,土麻。」
上天总是有这种本领—在你心情最差时送人你最不见的人,如今红衣少女深深体认这道理。不用回头确认,「土麻」在石头城古语里即代表「丑八怪」;而整个商队里,敢以这种称呼亵渎执旗萨珊的,自然也只有那个同为执旗,却没有半点共事情谊的混蛋了。
「我给你两种选择,一是马上滚回你那间洞房睡觉,要不我现在就让你睡在这里。你听见没有,笛安?」
月色开展,红衣少女动武的对象却无半点防御的意思。蓝色的长袍坠满日月星辰图样,彷佛刻意和少女作对,从交谊车厢缓步走来的少年直如溪流,温文淡雅却又深不可测,银白色的罕见发色如偶然洒落水面的月光。若不是手中捧着厚重的书籍,恐怕少有人不认为仙人降临。
「喔,我们的大小姐今天火气这么大?又是那个不识相的仰慕者送了低俗的沙调札给你?」摘下读书专用的银框眼镜,秀雅的面容更加展露无疑,薄唇扬起的笑容如溪流结冰。
「如果有那个不识相的家伙,那个人就是你!还好意思说我,你怎么不抱着女人滚上床去?」
「我可是在培育下一代的米苍菁英,好为安息老板分忧解劳,那像露塔小姐这样清闲?」不知是有意或无意,少年一句话刺进少女心底,她抬头哑然,半晌才冷冷哼出口气:
「又去残害民族幼苗,岱思再和你相处下去,不只他本人,整个灶萨珊都会变得和你一样自尊自大。」盯着同事手上那本显然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去碰的大书,名唤露塔的少女嗤之以鼻。
「哎呀,你怎么这样说,月今天高兴得很,我们一起读『石头城地下水道与历史兴亡的关连性』,我念书给他听,这才弄到这么晚,」学露塔一般倚靠车厢,少年深邃的眼眸盈满惬意:
「你没看月今天多欲求不满,一次完了又要一次,到最后我筋疲力尽了,他还央着我不放,说是不再来最后一遍就不让我走。我虽然全身酸痛,但看他那期盼的眼神,怎么好伤害一个十五岁男孩的感情?只好勉为其难地再来一次……」
「……为什么从你口中讲出来的事情,都会变得这么猥亵?」
对同事的叙述方式向来不能苟同,露塔再次想起喀札隆那严厉的眼神,心情一阵紊乱,佯作喝欠背过了身去:「笛安,今天没心情和你吵,你最好眼睛放亮点,我正为了……」
「为了一头糜牛生气,我看不值得吧?」重新戴上眼镜,笛安悠然摊开手中书籍。
「你,你怎么知道……」
「执旗萨珊抓到了偷牛的女孩,寻回斗技场失窃的糜牛,这件事你的仰慕者怎么可能不大加渲染,害我想和月好好念书都没办法,」轻轻掀动书页,少年的神色被月光映成阴影,以致于句子也搀进了点笑谑:
「不过真是可惜,要是抓住了真正的偷牛贼,老板应该会对你另眼相看才是。」
「你……你说什么?」
「这种事用胸部想都知道罢?」
似乎刻意挑选部位,笛安的语气戏谑中有傲然:「斗技场到米坦尼亚北区何其遥远,糜牛一头最算是初生之犊,好说也有一两吨重,一个未足龄的少女加上乳臭未干的男孩,就是使尽吃奶力气也不见得能将牛从这头搬到那头,何况横越整座米坦尼亚城?你看见他们有携带车马等事物吗?」
「没……没有。但,但是,冒充偷牛贼没好处啊!」露塔一阵窘然,仍试图做最后挣扎。
「你看到牛上的米苍印记,一定不由分说地便诬赖人家吧,以你这种个性,」见少女颔首,笛安的唇角扬起微带冰冷的笑容:「与其跟你夹缠不清,不如直接承认节省时间。而且对方虽然方法不明,但会特意带着糜牛堵在米苍必经的三城商道上,其意图再明显也没有,那两个人本来就有意要见安息老板,所以才合力演了一出戏,而你就是那出戏的间接导演,服务还是免费的。」他瞄了瞄露塔姣好的脸蛋,再下移至胸口,惹得少女一阵惶恐,他却再次扬唇:
「也难怪,脑容量小不能怪你,可惜胸部也小,想要用胸思考也没办法,真是太遗憾了。」
「笛安·以内亚!」从红色薄纱里抡起拳头,少年笑着举起书壳挡架:「你……算了,我没时间跟你磨菇,这样说来的话,他们两个为何要演戏?莫非……莫非他们想要以此接近爸爸,取爸爸的性命……」米苍商队从老板以至于鹰萨珊,对暗杀的经验早已不只一次。
「有托洛托洛在老板身边,生命安全倒是不用担心,」俊秀的脸庞月色里似乎闪过一丝遗憾,缓缓掸掉书背的灰尘,笛安镜框下的双眼蓦地深沉:
「而且安息老板他……一定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会接见那两个人。糜牛走失的事,或许没有那么单纯……」
******
「啊呀,老爷爷既然都知道了,包心菜姊姊,我们就不用再演戏了吧。」
笑容可掬,男孩与老人的双眸深深对了一眼。白在漆黑厢房里一跳而起,握住了包心菜被镣铐制约的双手:「真是对不起喔,包心菜姊姊,让你受这种罪,不过至少我们成功了不是吗?」
「成……成功了?」包心菜显然到现在还不明所以,只是张大了口,俯首却惊觉双腕处一阵轻松,镣铐竟是自行解开了,她呆然望着白雀跃向前的背影。
「对啊,姊姊,我们不是讨论好了,你有问题要问米苍商队的爷爷不是吗?」
喀札隆始终抚着杖头不发一语,只是用几近刀刃的目光,从包心菜身上割到男孩微笑的脸庞。少女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好半晌才挤出支字片语:
「啊,是……是的,老爷……不,喀,喀札隆先生,很抱歉打扰您,但您知不知道……斗技场的牛集体逃脱,在米坦尼亚城内狂奔的事情?」
好半晌没有回音。就在包心菜以为对方可能重听,想要提高声量再说一遍的同时,皱纹密布的脸再次动了,声音一般暗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包心菜松了一口气,连忙将糜牛如何失控,她如何身遇险境,甚至肯和巫的事情也全盘托出,最后讲到在糜牛阵中搭救阿白的神奇经历时,喀札隆患有眼翳的半边脸似朝男孩望了一望,随即恢复老僧入定般的沉寂。少女的描述虽然结巴处处,过程倒也算清楚,喀札隆再她讲毕喘息时首次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你是特地来向我报备这件事?那可用不着这种手段。」
讲到「这种手段」时老人刻意加强了语气,包心菜一阵脸红。「是……是,对不起,但……但是除了糜牛狂奔的事,我还有件事,想要问问喀札隆先生……不,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他看喀札隆蓦地眼楮一闪,吓得连忙补充圆场,好在老人只是眨了眨眼,便再次应允地颔首。
「是,是这样的,我和白发现……每只狂奔的牛身上,好像……好像都有人下毒的痕迹。」包心菜鼓起勇气,虽然语调仍颤抖。
「喔,所以呢?」
「所以我们想……会,会不会是有人,为了某种目的,把从米苍商队卖出去的牛,全……全数动了手脚。」包心菜稳住声音。
「喔,所以呢?」
「所以我……我想请问喀札隆先生,糜牛从卖出到送入斗技场之间,是否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或有什么奇怪的人经手吗?」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不知是否包心菜错觉,喀札隆在听见最后的问句后斗然松了口气,直起身躯,老人的眉目凝成一团:「糜牛是群聚的生物,无论是贩卖或是饲养都是大批为之,所以在正式交货日前,糜牛都集中在商队的动物商车里,派有老鹰把守。但在斗技场人来取货之前,那天早上……露露似乎有和我说,有个浑身漆黑的人,曾经靠近过商车一次。」
「难……难道是,喀札隆先生,那个人是否穿着黑天鹅绒的斗蓬,手上拿着一把石头制的巨大石杖?」几乎要冲上去拍桌,包心菜对事情的巧合大惊失色。
「我不清楚……不过露露说过,他看起来就像个法师。」喀札隆轻轻咳了两声。
「没有错……就是他,那个抢了走失牛的任务,后来又……可是不对劲啊,如果是他在糜牛身上下毒,为什么后来糜牛狂奔时,他又出面解救?还是他不知道会酿成这么大灾祸,临时动了恻隐之心,这才出面解救?可是糜牛的警觉心这么高,他又怎能……」
「糜牛的警觉性虽然高,但也有松懈的时候,」若不是老人打断包心菜,恐怕她又要开始歇斯底里,至少现在的她已在车厢内抱头乱窜,白始终面带微笑看着她:
「糜牛的生产期非常之短,妊娠一月左右就可以分娩,所以在生育缓慢的北方,是相当受欢迎的农家劳动力。这样的动物一但运到南方,妊娠期就更缩短了,常常未足一月就可以生出小糜牛。但是母糜牛有一个非常大的弱点,你可知道?」
「啊,这……这我在蒙马特图书馆时,芙罗瑞斯小姐有教过我,因为糜牛的怀孕期实在太短,连带自然生产的成功率极低,所以泰半家畜的糜牛都需要人工剖腹,由专业的兽医替牛开刀,取出小犊后再缝合,是相当特别的一种生物。」包心菜答道。
「没有错,除此之外,糜牛群自己也知道孕妇的危险,因此大自然赐与他们的本能,在群居的糜牛中一旦有孕妇,所有的牛都会暂且不吃不喝,全力守护那头糜牛,对己身的注意力也会降低,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不是牛群所熟悉的人,要在糜牛的左前足下毒,并非不可能的事,」双手托颐,喀札隆的目光微微眯起:
「所以商队在清点牛群时,若是恰巧有怀孕的牝牛,一般来讲不会让她随队同行,而是另外后押一队,等糜牛生育后才尾随。因为时间不长,所以只要轻车便装,很快便能赶上,卖给米坦尼亚斗技场的牛,就有几只是前几个星期从石头城顺着三城商道赶运上来,刚生育不久的母糜。」
「原来如此,等一下……如果有人把待生育的糜牛搀入牛群里,会不会……可这实在太……」被太多的资料给淹没,包心菜一时陷入脑容量负载过重的处理回圈中。
「老爷爷,你们这些有趣的牛叔叔,又是从那里买来的啊?可不可以送我一只呢?」沉默已久的白忽然开口,他盘膝坐在地上,仍是一脸笑容。
「米苍的动物货源,一向由各地的农人从产地运到石头城,我们再从石头城集体搜购,这样不但免去产地奔波,大批货物的价格也比较好压低。」露出商人本色,喀札隆的唇角扬起:「如果你想要糜牛,地上躺的那只便宜卖给你,你和露露讲一声便行,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