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放心,还有很多!……我还有放红萝卜备用!」
然而包心菜回首一句话却打断斗技场老手坚信的物理知识。虽然长相和优雅部份没有遗传多少陌生父亲的血统,少女的敏捷却不输给任何一个寂灵之森的精灵,在牛背上动如脱兔,包心菜纵然因紧张兮兮不撞到牛角而显得慌乱,这样的动作也让肯这纯种人类望尘莫及:
「忘记她是个半精灵……平常还真是一点迹象也没有。」
在一只牛背上倏然驻足,包心菜的眼力多少也承继精灵一目千里的能力,在漫天烟尘中寻找男孩的身影,巫竟像是人间蒸发一般,明明见他连牛带人倒在此地,莫非被糜牛踩到尸骨无存?包心菜觉得自己又快哭了:
「巫,巫!你在那里?」
忆起这个时常来大酒桶哈拉吹牛的男孩,总在少女阮囊羞涩歇斯底里时以笑话抚慰她的心,纵使自己对那样能言善道的角色总是退避三舍,心灵深处倒也对这油滑小鬼颇有好感。试图从牛蹄下寻找一麟半爪的痕迹,泪眼模糊中却瞥见一个身影,就在万牛奔腾的行列中央。
「巫,是你吗?」
包心菜心中大喜,连忙再移动数个牛背靠近。拨开恼人的烟雾,她越靠近却越疑惑,因为失陷于牛墙里的人影竟无丝毫惊慌失措的神情,而是盘膝在地,就这么大剌剌坐在那里,双眼望向天空,一派悠闲自适的模样。
更令人吃惊的是,这个人并不是巫,年纪瞧来还比巫小上几岁,约莫只有八、九岁出头的小男孩;身上一袭素雅白衣,眼睛是淡蓝色的,彷佛蔚蓝的晴空,眼眸是温暖的浅金,如晨曦初露的旭阳,她一辈子没看过这么优雅的男孩,连挂在脸上的微笑,竟也可爱得令人垂涎三尺。
等一下,不太对劲……停止的时空蓦然拉回现实,她现在是在糜牛群里!
「小……小朋友,你在这里干什么?很危险的!」不太确定该称呼他什么,包心菜像踩跑步机一般不断置换牛背,这才能维持在同一个定点。
似乎还不太能辨识声音自何而来,男孩的迟钝让包心菜更加紧张。先是疑惑地侧了侧头,先侧向左,再侧向右,然后才蓦然抬头,秀稚的脸扬起笑容。与那双美丽的眼四目交投,包心菜呆得差点从牛背上掉下去:
「姊姊是在叫我吗?」
「啊?喔,对啊……是、是在叫你没错,」强迫自己从新从梦境中回神,现在是在牛群里,很危险的糜牛群里,不赶快出来就会被踩死!或许是男孩的闲适造成错觉,包心菜拼命自言自语以强调现实的危险性:
「快跟姊姊走罢,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吗?我在看他们啊,你看这些毛绒绒的动物很开心地跑来跑去的,姊姊不觉得很好玩吗?」男孩笑容依旧,手指随差点把他撞飞的一只糜牛轨迹移动。
「可是这样很危险啊,你还是快点……糜……糜牛又过来了,哇啊啊啊--!」
一只糜牛狂奔而至,竟就这么从男孩头上踪跃而过,包心菜闭起眼睛,以为张开时就是血肉模糊的惨剧,那知男孩咯咯的笑声随即传入耳里,她打开一丝眼线,看见男孩支颐望着牛腹发呆,然后目送糜牛后蹄加入队伍。
「危险?为什么危险呢?」百思不得其解,男孩再次侧头询问。
「这样就叫做危险啊,这样就叫做危险你知不知道?牛会踩烂田,踩烂作物,踩烂鸡蛋,有的时候还会踩伤小孩……我在说什么啊,总之继续待在这里就会有生命危险,有生命危险的地方就叫作危险,你懂不懂,所以你赶快跟我……小心!」
男孩的闲适彻底激起包心菜的神经质本性,对方呆呆地看着少女一面替换牛背一面抱头大叫,不时很兴奋地跳来跳去(在男孩眼里)。就在包心菜准备不顾一切弃牛救人时,一条特别巨大的糜牛忽地冲破屋墙,义无反顾地甩着长毛狂奔而至!
「啊啊--!」
也亏得包心菜的精灵本能,竟然在闭着眼睛的状态下准确扑中男孩的位置,惨叫声中少女将男孩一抱移开原地,正好在牛蹄踩过的下一秒。然而法加亚却没这么快放过她,那头糜牛必定是群众中最聪明的一只,竟然在撞上其他牛群前紧急煞车,然后遽然回过头来,瞪着包心菜的目光让当事人确信她会被一口吃掉。
「不……不要!」随手扔出一条胡萝卜,却阻不住糜牛急促的吐息,长鬃毛下的双眼隐隐发红,包心菜将怀中男孩抱得紧紧的,已分不清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寻求安慰,对方却仍以疑惑的目光呆望着他,对于即将逼近的危险视若无睹:
「我还来不及跟包心菜们和大家告别……」
霎然,风静止了。
她无法形容那瞬间的感觉,只知道再次睁开眼时,狂奔燥动的群牛如沸水被冷却,烟尘定格,时间也定格,远方的地平线乍现一个陌生的人影,包心菜睁大了眼睛。
一个浑身是黑的人。正确来讲,这人浑身裹着一件黑天鹅绒斗蓬,让人浑瞧不清他的脸容,一手拄着一根两人半高的巨型手杖,材质竟似由石头所铸,光是重量便弥足惊人,袖口在举手时滑下些许,让人窥见层层密封中结实的手臂。怀中的男孩钻出头来,与包心菜一起观赏接下来的奇景。
「Bring thee peace,send thee calm,from now until the mornig dawn……」
叨念着咒语一般的句子,由于距离太远,包心菜听不清楚内容,只依稀听懂几个音节。黑色斗蓬在风中翻飞,少女蓦地想起了兰蕾蒂告知的讯息,「最后来了个裹着天鹅绒黑斗蓬的人,外表看不出是男是女,为了隐藏身份,那人还特地压低嗓音……」她诧异地瞠大眼睛,该不会……
轰!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她无从细想,随着咒语声量的加剧,斗蓬人忽地持杖高举,右手往大地重重一顿,沉重的法杖与地面撞击出巨响,同时间牵动整片地壳波涛汹涌:
「Stone Tide!」
以那人所立之处为核心,震央迅速往周遭漫延,糜牛惊慌地四散哀鸣,却躲不过剧然翻起的地底岩石;泰半牛群站立不稳,硕大身躯倒下后遭巨石砸晕,脆弱的地皮承受不住糜牛重量,下沉的板块恰将剩下的掩埋进糜牛天堂。
包心菜眨了眨眼睛,虽然适才怕牛怕得要死,精灵天性仍让她揪了一下心头。发觉自己吓得双脚发软,怀中男孩则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地震现场,她摇摇晃晃地想站起,却惊觉背后风声遽起,适才袭击她的那只特级糜牛或许是没晕干净,竟卷土重来地再次扑了过来!
「为什么我总是这样……」
她不想管了,即使拼了命的干初级任务,即使尽可能地避开危险场所,体内二分之一的隐性血缘还是让她在人类世界里危机重重。或许她该回家,一颗包心菜就该乖乖待在田里,享受太阳的沐浴与雨露的滋养,而不是在这里与鲜血和暴力搏斗……
糜牛的身影在少女眼眶里逐渐模糊,最后她听逼近的脚步声,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北风卷过牛籍一片的广场,幸存的居民纷纷探出头来,远方传来迟来援奥者的声响。
黑色斗蓬在风中翻飞如火焰,手持石杖的施法者在道路上穿梭,一边检视或死或晕的牛群,半晌在一幢屋宇前驻足:
「奇怪……刚才气息明明还在这里的,怎么会不见了?」
近似自言自语的咕哝从斗蓬里透出,语意却不明。黑色斗蓬驻足片刻,似想找到什么相关线索,良久才发觉徒劳无功,右手石杖重重一顿。听见背后看热闹放马后炮的人群越来越多,他低声念了句咒文,却见方圆一公尺内的地面碎石遽起,恰将施法者揽入其中,狂风卷过,地面再度恢复平坦,斗蓬人同时消失无踪。
「巫……巫!你还活着吗?」
在寻找生还者的人群当中,肯浑身衣衫褴褛,身上多处血迹,急急踩过碎石和牛尸之间,这回是真正担心起老搭档的安危,老脸上忧急交加,差点没把每条牛都翻起来检查。
「巫!我是肯啊,喂,你这臭小鬼,连被狮子的胃液融化三天都死不了,你不可能死在这些混蛋糜牛手下罢?妈的,巫,你不是说在斗技场赚饱了钱,以后要像我一样娶漂亮老婆外加八房小妾?妈的,你这个臭屁的小鬼头……你敢死了我就杀了你……」
瞥见碎石间夹着一片衣角,肯连忙发足奔了过去,却发现他终究只是片衣角。质料是粗麻,绣上糜牛斗技场牛角的标帜,上头几点触目惊心的血迹,即使不愿意,肯的手也颤抖起来:
「巫!你这混蛋,你给我滚出来!我老婆已经走了,我儿子女儿也他妈的也弃我而去,你也有样学样是不是?给我滚出来!给我滚出来……」
「好啦,你够了没有,酒鬼大叔,你是要叫到全米坦尼亚都认得我啊?」
双膝跪地,握着一片衣角朝天狂吼的大汉这次是真的愣住了。眼前那具牛尸竟动了起来,牛腹的长毛被人猛然一掀,一双精灵的蓝眼朝外窥探半晌,散乱如鸟巢的黑发在空中一甩,满溢得意的笑容在那张脏兮兮的脸上绽了开来。
「巫……?你……你怎么会……你怎么会在……」
狂喜盖上尴尬让肯的舌头顿时失去作用,巫跳起来拍拍身上怕人的烟尘,皱着眉闻了闻自己缺了一角的上衣:
「呃,好腥的味道,这些糜牛果然太久没洗澡了。干嘛,这什么表情?你真以为以我斗技场人气随从巫的无上智慧,会死在这群笨牛里啊?早在那头牛倒下去时,我没法靠自己的力量翻上另一只牛背,干脆就抓紧牛腹随他跑。」将牛尸一脚踢开,彷佛不愿再闻到鬃毛的味道,巫抿嘴笑了笑:
「牛全身最脆弱的地方就是那里,所以本能会对它加意保护,在那里舒服的很,暖暖的又软软的,只是手很酸就是了。还有你动作怎么这么慢啊?从以前到现在,每次都等不到你来救我,害得小爷我只好自救……喂,你哭什么哭啦!笨蛋,好啦好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别哭了,好了,斗技场的狂风铁拳,给人看到成什么样子……」
「去你的臭小鬼,谁跟你哭!」老泪纵横实在太明显了,水滴流淌已被皱纹侵蚀的肌肤,他举起虬结的双臂用力抹了抹。
「傻瓜。」少年老成地哼了口气,他在一般肮脏的大叔身畔盘腿坐下。
「你是笨蛋。」
「那你就是傻瓜。算了,不跟你争了,我告诉你一件事,刚在我伏在牛腹上的时候,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当男孩称呼某件事情有趣时,那就表示那是可以兑换金钱的情报之一。
「什么事情?」肯愕然。
「我抓的那只糜牛,他的前左腿被人划了一道十字伤痕,我抽空看了几只跑过我身边的牛,发觉同一个位置也有相同的印记,而且那些伤痕发紫发蓝,显和一般的伤口不同……」
「你是说……有人对糜牛下毒?」亚萨讷眼神一深。
「可以这么说。但又是谁干的?谁能在这短短一日间,对上百只牛做出这样精密的动作?而且神不知鬼不觉,连斗技场的人都不晓得?」
见亚萨讷已陷如沉思,男孩素来知道,这酒鬼大叔只是不习惯使用大脑,一旦认真起来,他这机伶鬼充其量也只是提供情报的助手。一拍昔日旧主唯老却不失硬朗的背,只有巫读得出他老骥伏枥的内里:
「喂,我们两个,既然一个是傻瓜,一个是笨蛋……你有没有兴趣再回斗技场?」
「臭小子!才刚死里逃生,就准备物色摇钱树了是不是?」很快听出他的用意,大叔重重赏了他肩头一拳,男孩痛得大声抗议。
「随便你怎么想。我告诉你,现在我可是斗技场的大红人,不晓得多少斗技师抢着要我!以我巫的聪明伶俐,老板说我以后钱途不可限量,你在我名单里排两百六十一号,我是今天心情好才把你往前挪一点点……」正附着手唠叨着,巫的话语却猛然被对方的暴行所截断,肯一臂将他拦上肩头,扛着娇小男孩大步踏向幸存的波斯象大酒桶。
「为了庆祝我们重新合作,我们今天在兰老太婆那里喝个不醉不归,我请客!」
「酒鬼,你还有钱吗?」
「……我请客,你付钱嘛,这也是『老战法』了不是?我和那个叫包心菜的小丫头也是……」
两人的身影在夕阳下遽然拉长,停滞,大叔和男孩面面相觑,然后同时想起了最重要的事。
「包心菜……到那里去了?」
冷风,呼啸着吹过大酒桶前残破的道路。
第3章
一片黄澄澄的麦田。
几只小鸟在麦穗上偶然停留,却被自己挥舞遮阳帽的动作赶开。她记得自己穿着脑人围裙,穿梭在漫天麦香的田间小道里,炽阳像火焰般灼烫着她的颊,米坦尼亚九月的气候依旧燥热,白云在天空悠然,她一脸汗渍地在田间工作。
以往她是多么痛恨这样枯燥乏味的生活,一面替麦杆抓虫一面低声咒骂,然而现在,如果和在卓夏低地市集里惊慌逃命比起来,包心菜忽然好渴望再用双手接触那些树、那些花、那些田间的微风,在春初时洒种,在秋末时收成,和母亲一起为包心菜园浇水,看着幼苗一寸寸抽出新芽,筋疲力尽后坐倒在田埂上,仰头礼敬蓝天。
「妈妈……」
但是背后是什么声音?包心菜在麦田里向母亲的背影奔跑,背后却传来惊人的蹄声,她蓦然回首,遮阳帽在狂风中被卷走,她瞪大了眼睛,因为田道里竟出现了一只糜牛!巨蹄踩烂了农作物,包心菜大声喊叫,想要拔腿逃跑却又周身乏力:
「妈,妈妈!有糜牛!有一只……不,两只,好多只糜牛!麦田里怎么会出现糜牛?」
一只最大的麋牛排山倒海般推开麦梗,临空朝包心菜扑下,宛如爱丽丝故事里海潮般涌来的纸牌,她闭着眼睛挥手赶牛,却徒劳无功,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糜牛温热的腹部和屁鼓死死顶在她胸膛上,脸颊一阵潮湿,那些糜牛竟然集体舔舐起她的脸庞,她被牛口水淹没了……
「……姊姊?大姊姊?你还好吗?」
好温暖的糜牛口水,不……糜牛怎么会讲话?包心菜怯生生地打开眼睛,准备万一再看到牛脸就立刻闭起,睁眼却是一片灿烂的白蓝交接,蓝色的眼眸、纯白的长袍……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见米坦尼亚麦田的天空,直到受惊吓的脑袋回复思考能力,她才辨认出男孩的身影。
「太好了,姊姊醒过来了!」
确认包心菜恢复意识,男孩雀跃地笑了起来,抱紧少女的脖子又亲又吻。她被那突如其来的举动再次吓到,感受到后颈一片芒刺,包心菜惊觉自己竟躺在一片蓊郁的草地上,风抚平原,掀起阵阵草浪,露水滴落脸颊,她和男孩就这么一趴一躺,蛰伏在不知名的绿潮里。
「唔,我怎么会……啊!肯大叔呢?巫弟弟呢?波斯象大酒桶呢?还有那些糜……哇啊啊啊啊啊――!!」
不能怪包心菜陷入完全歇斯底里的尖叫,因为就当她旁徨地四下察看时,转头却见身畔赫然躺了一只巨大的糜牛――显然还活得好好的,山岳般背脊不住起伏,只是不知被什么东西打晕,脑袋肿了好大一块,距离近到和包心菜几乎两唇相接。少女触电似地从草地跳到天空,以平生最大的速度挪开百米: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是那里?还有这只糜牛是从那里来的?」
「姊姊不要紧张嘛,」体会到包心菜脆弱的神经可能承受不住如此大冲击,拥有淡蓝眼睛的男孩缓缓走到她身侧,拉着她坐回草地上,其实不用男孩拉,包心菜的双膝早就软到站不住脚:「这里是米坦尼亚北区外的大草原喔,再过去就是三城商道(注一),姊姊昏迷了一夜,我都快担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