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文雯，孟飞继续耐心训练鲍博和其他三个小男单，到这一年的暑假结束的时候，鲍博总算凑齐了5种两周跳，2A也出来了。

这本是好事，孟飞却觉得高兴不起来。

因为鲍博的跳跃让他非常看不明白。要说他是纯干拔的吧，他也会不减速起跳，还能又远又飘。但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干拔，什么时候不减速。虽说难度比较大的跳跃为了稳妥，起跳前下意识助滑距离长点，滑慢点也正常，但鲍博跳2A经常是不减速的，跳个2T、2S却喜欢干拔，好像起跳前要想一想才知道怎么跳。

另外一件让他头疼的是：他名下又要多一名学员了，正是鲍博的前搭档陈洁歆。

文雯进国家队之后，他的辅导班正好空了一个名额。中心的辅导班分为单次课、团体班（5-10人）、半私人班（2-3人）、私人班（一对一）。但是私人班的价格不便宜，于是他喜欢的那几个比较有前途但是家境不宽裕的选手，孟飞就让他们参加团体班，但是只有他们上课，相当于上半私人班却只收团体班的钱。

陈家财大气粗，上来就要求上私人班，由不得他拒绝。这还罢了，孟飞原来也见识过财大气粗的学员，但陈洁歆这个小姑娘未免爹妈溺爱太多了太娇气了点，妈妈看到女儿摔了几次就开始抹眼泪，虽然她练花滑的天赋着实不错，但吃不了苦头可是练不出来的。

年初冬奥会之后，看到花样滑冰冠军选手名利双收，被媒体大捧特捧，颇有些家长送孩子过来凑热闹——中国的花样滑冰项目虽然不是世界最顶尖的，但也不是一点底子没有，双人是传统强项，可惜两个单人滑项目距离上一个世界级选手出现，已经至少十年了，国内媒体也在质问：为什么这次单人滑没有中国选手什么事？

成为世界冠军、奥运冠军的理想是美好的，一天下来腰酸背痛鼻青脸肿的现实是残酷的，很多人吃不消就再也不来了。孟飞记性还算不错，陈家就是其中一个。

进入下半年，比赛逐渐密集了起来，市里、省里都有比赛，9月有全国锦标赛，10月的全国大奖赛，12月一次全国青少年锦标赛，这些比赛不像冠军赛和冬运会有门槛，只要年龄够就能去比。按鲍博的年纪，至少可以参加市里、省里，外加全国青年少年锦标赛。

虽然不像陈家那么有钱，鲍家夫妻还是咬咬牙出钱给儿子编了节目，送去北京比了一场。其实鲍文还是不太赞成的，市里的比赛就在平常训练的冰场，省里的比赛也就是坐几个小时的火车去省会比，去北京的花销未免大了点，何况鲍博前面这两场都发挥的不算好，省里的比赛也就算了，市里的比赛都进不了前3名。

但是叶梦琪一定要去，不为别的，就为赌一口气。陈洁歆也改练花样滑冰，第一次参加市里的比赛得了第三，张佳妮那个得意，一个劲儿在她面前炫耀，也不看看女单总共就6个孩子参加比赛，陈洁歆一直在前国手，还带出过国家队选手的教练孟飞手下上私人班，其他人谁有这个条件？

鲍博对妈妈之间的相互攀比感到非常无语，虽然他也不喜欢陈洁歆，但没必要这么赌气吧！他这么想着，就走神没听到孟飞为他讲解3T的技术要领了，虽说听不听对他来说还真的不要紧，可叶梦琪心里那个急啊，没有3周跳，不要说去全国比，省里都没有什么竞争力。

所以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时候，急的直戳儿子的脑门，鲍博低着头嘀咕：“你不就是看不惯张阿姨么？”

叶梦琪叉着腰，气急败坏地吼：“我看不惯她？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练的时间比陈洁歆长，跳跃还赶不上人家！”

她声音大了点儿，正好这个时候张佳妮带着女儿来上课了，听到叶梦琪也承认鲍博比不上自己的女儿，张佳妮非常开心，连忙过来劝：“消消气，鲍博这孩子练得挺好嘛。”叶梦琪尴尬地瞪了儿子一眼，意思是你还不赶快收拾东西？

但是陈洁歆却不肯放过这个向鲍博示威的机会，因为孟飞这段时间狠抓她的旋转，经常拿文雯、鲍博来跟她比。文雯远在国家队，鲍博却近在眼前。

“他哪里训练得好了，连三周都不会！”

陈洁歆现在能跳3T了，8岁能完成三周跳，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无论是教练还是家长，都把她狠狠表扬了一番。但在鲍博眼里，完成这样存周且双足3T实在不能称得上会三周。

“正式比赛那得分还不如个好点的外点两周呢。”

陈洁歆涨红了脸，回敬他：“有本事你也去跳一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张佳妮连忙拉住女儿：“你少说两句！”

但是鲍博显然也来气了，“嚯”地站了起来“不就是三周跳么？”

冰鞋冰刀还在脚上，鲍博径直走向冰场，脱下冰刀套，对看场子的管理员说：“阿姨，就让我上几分钟，好不好？”

管理员在一旁看了个全场，也好奇看热闹，于是开了护栏让他上了冰。

热身一圈之后，鲍博在第二圈就极其麻利地蹦出了个3T——还是起跳不减速的那种，以至于大家都在伸着脖子等他减速进入，真跳了都没反应过来。

叶梦琪激动得手都在发抖，儿子给她长脸了啊！鲍博下冰的时候一个劲儿地问：“怎么刚才跳不出来”

陈洁歆有点不甘心，小声说：“你本来就比我大，还是男生”

鲍博毫不客气地说，“你那么盯着我，还不如把你那菲利普跟勾手改改，两个跳完全没区别。”

陈洁歆天赋相当好，只用了一个暑假就掌握了5种两周跳，但基础其实非常不牢固，滑行自不必说，勾手是典型的Flutz，不夸张地说，她的2Lz和2F其实只有进入方式的区别，孟飞因此不太愿意给她上难度了。

而这次的事件，更加坚定了叶梦琪送儿子去北京比赛的决心。一向不愿在物质上委屈自己的她，破天荒开始减少自己买衣服、化妆品的预算，攒钱要让儿子在北京比赛过得舒服点。

出发之前的最后一节课之后，孟飞叫住了鲍博：“听说你现在也会跳三周了？”

鲍博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因为这节课上他的3T又一个都没成，而他本是孟飞花费心血最多的一个学生，陈洁歆都不如他，但是他的难度连女孩子都不如。

“嗯。”

“到时候能上就上你的跳跃技术没有问题，我觉得就是心理有负担所以发挥不出来，前面两次比赛都是这样，别想太多，我原来也是这样。”

鲍博习惯地又“嗯”了一声，但忽然反应过来：“教练，这次有很强的对手吧！”

省内比赛的时候，虽然鲍博名次并不理想，但除跳跃之外，其他都发挥得非常好。可以说只要鲍博的三周能稳定下来，同年龄段就的没有比他更强的选手了。

“吉林省出了一位选手，11岁，虽然滑行没有你漂亮，但也算好的”鲍博心道：吉利的滑行好，黑龙江的跳跃彪悍，北京的两极分化，跟前世没区别嘛。

“他目前五种三周全，还有内点三接外点三了，十有八九这次的全国青少年锦标赛青少年组的冠军就是他。”

鲍博心头一跳：3F3T都有了？才11岁说是天才不为过。而且有他在，这次的选手肯定卯足了劲上难度，目前还在为一个3T纠结的自己，还真不够看的。

孟飞轻轻拍着鲍博的肩膀，还想说句什么，张佳妮带着陈洁歆又阴魂不散地出现了，陈洁歆蹦蹦跳跳跑过去抱住孟飞的脖子撒娇：“教练，你陪我一起去北京比赛吧！”

鲍博无语：这丫头倒是把女生的本事都用上了。

“教练还有别的事情，有彭教练陪你去就好了。”彭春梅是女教练，男教练带女选手很多不方便。

陈洁歆撅嘴，继续撒娇的同时还不忘斜了一眼鲍博，眼神里意思分明是：教练是不想看你丢人才不去北京的。”

8.端倪

尹真回老家来没几个小时就接到了昔日队友的电话，忍不住抱怨：“你是掐着表打的吧，也该让我喝口水啊！”

电话那头的孟飞呵呵一笑，只是笑声中颇多苦涩。

尹真也不是真的跟他生气，“我听大桥说，你还是不愿意回国家队？”

“回去？我这还能回去的话，三宝干嘛还去当演员，起码他的三周还是全的。”

尹真哼了一声：“你就忽悠吧，咱们这岁数，儿子都能打酱油了，有脑子的都知道是当教练的。”

那头一阵死一样的沉默，尹真喂了一声没回答，他有点急了：“我说大飞，过去都快十年你还想不开啊！”

孟飞苦笑一声：“当时我就做不好，现在——”

尹真打断了他：“我知道你现在起码带出了个国家队的，是叫文雯吧，大桥把视频发我看了，基本功很扎实，发挥也稳定，比现在那个一号靠谱多了。”

“不，”孟飞否认，“这个女孩子本来就心理素质很好，自己也肯吃苦，并不是我教得好。”他顿了一下，问道：“司机，你留学的专业是心理学吧？”

“运动心理学，怎么了？”

“咱们见面再说吧！”

“喂？”尹真听到听筒里传来“嘟嘟”的挂机音，不禁腹诽：都说我较真儿，孟飞这家伙才较真儿呢！

冰上中心的教练室里，电脑正播放的是鲍博的市锦标赛短节目表演，尹真忍不住夸奖：“这孩子滑行真好！估计也就天一能比得上了。”话音才落，鲍博就摔了第一个跳跃2F，另外2A双足，2Lz2T落冰也不好，看得尹真直皱眉：“可惜了这么好的滑行，还有旋转。”

第二段视频，却是余汉桥从北京传来的，鲍博在青年锦标赛的短节目《OverTheRainbow》，尹真纳闷了：“市里比赛的时候连内点两周都摔，全国的时候就突然开窍会三周了？虽然有点存不过勾手两周接两周倒是不错。”

孟飞长叹道：“我没教过他高级三周。”

“什么？”尹真不敢相信。

“他出发的时候，外点三都经常摔，我怎么可能教他高级三周？”

尹真想了想：“会不会是你教别人的时候，他偷着学了？”

“不可能。”孟飞又点开了一个视频，这次是自由滑弗拉明戈舞，他指着屏幕上，“你看这里，他的勾手三周，很早就进外刃滑行了，你、我，还有三宝这一批选手都是靠左脚往外使劲掰来压出外刃的。”包括他带出的文雯，3Lz起跳之前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左脚压外刃动作。

鲍博的3Lz和2Lz、3F和2F起跳方式是完全不一样的，差别之大，要不是有视频为证，真的很难相信是同一个人。

“我感觉，他的天才程度，也许比我想象的还要高”

尹真补充道：“可是他的发挥，真是让人”说好吧，全国少年组居然进了前三，不好吧，省内的比赛竟然上不了领奖台。

“内战外行，外战内行？”尹真觉得这结论有点难以理解：“我觉得就是让人莫名其妙的。”

“你是学过心理学的，比我懂得多。”孟飞将鲍博平常训练的表现一五一十全说了，包括跟陈洁歆的两次对峙，然后问自己昔日队友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你觉得，这样一个孩子，我以后该怎么教他？”

“呃我觉得，以他的表现来看，看似什么都不在乎，与世无争，实际性情敏感，思维的成熟性要超出一般的孩子，他的心理年龄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与同龄人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所以显得不合群。那个陈洁歆就正好相反，父母太宠着孩子不太利于孩子的成长。不过鲍博现在也才9岁，就算心理年龄比较大的话，也就是十二三岁，这个年龄段性格正是叛逆期”

孟飞默默点头，尹真的分析颇有几分道理，不愧是学心理学的。与鲍博相比，陈洁歆才是真真正正的小孩子脾气；但是与成年人相比，鲍博的为人处事还远谈不上成熟。

“所以，你绝对不能把他当不懂事的小孩子看待，这对他来说是耻辱；但是也不能让他为所欲为。我建议，比较小的事情让他自己做主，你只要检查下效果就好了。至于比较大的事情，你最好跟他商量着来，起码要征求他的意见。”

“我就是不明白他脑子里在想什么。训练倒还好，他一向不抱怨的。”孟飞叹息：“偷懒也不偷懒，但也不觉得他是全心全意在训练，感觉是在敷衍。他的妈妈逼得狠了，进步那么一点儿，好像不太忍心让他妈妈伤心似的。”

“他热爱花样滑冰么？是他自己要滑还是家里人要他滑？”

“是他自己要滑的。”孟飞叹了一口气，“就是今年2月份的事情。”

“他练这个还不到一年？！”尹真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到一年就出高级三周了！？”

看到孟飞郑重点了头，尹真这才坐下：“换了我，这么好的苗子不带出来，我也不会甘心的！”他深吸一口气，“大飞，我明白你不想马上回国家队了，不过，说实话，这个孩子不是一般的棘手。”尹真拿起鲍博的学员登记表，反复地看来看去，照片上的鲍博，眼神虽清澈，但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影，这个孩子性情敏感、内向，多少带着些清高自赏的情绪。他忽然拉过另外一张登记表，是陈洁歆的，这个孩子的笑容就显得灿烂多了，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又是无忧无虑的年纪，笑容里当然只看得到阳光。

“照理说，鲍博的家境就算比不上陈洁歆，但也不是很差，起码称得上小康。”

孟飞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你不说我差点忘记了，原来鲍博和陈洁歆一起学过跳舞，还一起搭档拉丁舞。”

尹真追问道：“然后呢？为什么要改练这个？”

“那我就不太清楚了，鲍博先练的，然后陈洁歆也跟着来这里了，虽然她家里人没说过这个，但我感觉陈洁歆有点处处针对鲍博。”

尹真打了个响指：“这就对了。在我们看来，就是小孩子之间闹脾气而已，但鲍博未必这么想，本来因为家境不如陈洁歆，他的内心深处藏着难以向外人言说的自卑情绪，感觉自己在别人面前就矮了一头，所以不惜放弃跳舞，宁可从头开始学习花样滑冰，因为在这个项目上，他会更有成就感。但是现在陈洁歆也学习花样滑冰了”

“但是鲍博的全国赛发挥得相当好，我原来以为他能进前十五就不错了。但是临出发的时候，他在陈洁歆面前跳了个相当漂亮的外点三，我感觉，他对自己是相当有自信的。”孟飞反驳道。

尹真手指在登记表上敲了敲：“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还是坚持我的意见。当时到底是怎么样的情况，你并没有亲眼目睹我说说我的看法吧，也许不是那么科学。陈洁歆这丫头确实自我中心了点，性格非常外向，情绪外露甚至会有所夸张，蛮符合她的星座”

孟飞咳嗽了一声。

尹真抱歉地说：“啊，我忘记你也是白羊座的了，但是以前的你，还真是这样的脾气。受不得一点委屈。”

孟飞苦笑一声：“原来你对我意见还不小呢。”

尹真一起苦笑：“但是相处久了才知道，你是个值得做兄弟的。”他继续说下去：“白羊座的人，看似不好相处，其实不然，至少喜怒哀乐摆在脸上，让人知道什么时候不能去惹。但是鲍博所在的天蝎座恰恰相反，对情绪隐藏非常深，轻易不会让人看出心中的波动，所以你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一个9岁的孩子能有如此涵养，相当了不起。但是在我看来，这孩子也相当不好惹。白羊座的陈洁歆像一把刀，看似锋利吓人，实际上就算握到刀刃，只要不用力不招惹就不会被伤到；天蝎座的鲍博像一根橡皮筋，看上去远没有刀那么有攻击性，可以拉伸到很大的程度，容易让人掉以轻心，甚至让人误以为他永远不会反弹，但其实这种忍耐终究会超出限度，而这时反弹回来，所带来的伤害力是非常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