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鲍博很久都没有反应，孟飞微微地转过头，看到鲍博已经睡熟了，于是小心地替他掖紧被角，确认都盖严了才合眼——鲍博睡觉不太老实，喜欢踢被子，背后一着凉就咳嗽，所以这几天孟飞跟他睡的时候，都将他牢牢抱在怀里的。

55.决断

进入二月，新年都没有过好的青年组选手对世青赛的求战心切到了爆棚的程度。不止是他们，在冬奥会上攒了一肚子憋屈的中国冰迷们也将希望的目光投向青年组，JGPF双人拿到了冠军，男女单都拿到了亚军，只要再等四年，也许就是不一样的情况了。

连成年组选手都能感觉到气氛的不一样，女单安贞慧要在自由滑上3Lz3T，还争取双3Lz双3T双2A编排，男单黄子希和鲍博也都是双3A，这难度已经是看齐成年组的架势。

虽然冬奥会成绩不好，但二月里成年组还有四大洲锦标赛，四月有世锦赛，要是成绩还不如青年组的几个小孩，成年组是连最后的脸面都输光了，而且还会连累到下一个赛季将要升入成年组的青年组选手，比如安贞慧、黄子希和李峻林。

孙骏遥急躁得嘴上冒出了几个大泡，心中再三盘算：冬奥会之后的四大洲和世锦赛都挺鸡肋的，名将缺席了一大半，最起码，男女单要进个前十吧。

麻烦的是男女单成年组选手现在连阵容都凑不齐。女单那边唐娜冬奥之后已经向上面递了退役申请，赵秋筱、文雯、王娟这三个里也就文雯还行；男单的雷昀现在完全不敢上四周，害怕再受伤，3A又靠不住；丁羽难度够，但是太爱抽了；施立彬，万年老三扶不上墙，这个赛季全锦赛差点连鲍博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都赢不下来；林航是本赛季才进成年组的，PCS打不高。

四大洲还无所谓，名次再难看也不会影响到下一次的比赛名额，要命的是世锦赛这一个名额，派谁去好？要是弄不来两名额，下赛季黄子希还得跟丁羽先在全锦赛和GP内斗一场，等下下个赛季，李峻林、易明晶，可能还有鲍博都要上来了，男单光为派谁出去比赛都要打个头破血流的

孙骏遥腹诽韦方平：你丢给我的，是个什么烂摊子！

被人腹诽的韦方平正安坐家中，端起了自己心爱的紫砂壶，沏上满满一杯清茶，只是他面前的，不是花草书法绘画八哥之类老年人爱倒腾的玩意，而是一台笔记本电脑，是孟飞送的。而屏幕上正是鲍博的JGPF自由滑，这台电脑里储存了鲍博从9岁开始，参加过的所有重大比赛节目以及部分日常训练视频。

大年初三，孟飞带着这台电脑上门拜访了他，也没说别的话，只是将鲍博的比赛视频，按照时间顺序，一个个调出来给他看。

这是一个天赋很出众的孩子，韦方平很早就听说过了，虽然跳跃难度上的不如黄子希他们几个快，但这一两年间，鲍博上位的速度堪比坐火箭——去年的这个时候，男单青年组一号还是黄子希呢。

但这肯定不是孟飞找上门的原因。

花了几个小时，看完了大部分的视频，韦方平明白了。

“他的技术，几乎就是迟天一的复制品。”执掌花样滑冰教鞭几十年，韦方平的眼光何等毒辣，一下子就挑明了。

孟飞的脸色不自然了那么一会，很快恢复常态：“所以，我担心他会出跟天一一样的问题。”

称霸青年组，却饮恨成年组，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在花样滑冰项目上，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以女单居多，男单也不少。

韦方平没接他的话茬，而且直视昔日的弟子。

他们都心知肚明，迟天一之死，如果是孟飞捅下了第一刀的话，那么作为教练的韦方平就是见死不救了。

“我想知道，您当时，对天一的问题，有什么改进的办法？”

3F错刃，两种四周时有存周，麻烦的是，一直以来的右腿伤病也发作了迟天一的第一个成人组赛季是彻彻底底的失败，加上其后的纷扰，他最终成为冰坛上开得早败得早的典型例子，并且很快被人遗忘了。

房间里寂静得可怕，只有电脑风扇发出的“嗡嗡”声，为两人之间情绪对立冒出的咝咝火花伴奏。

韦方平没有回答。坐在对面的是他最钟爱的弟子，没有之一，虽然天赋不是最好，但那种拼命向上不服输的心气劲儿，是他最欣赏的。

“您是真的要把天一赶出国家队，赶出省队，永远不让他滑冰了，是不是？”看到韦方平迟迟没有回答，孟飞开始有些犹豫，可最终还是说出了多年来自己心中的疑惑，不然他不会任由迟天一的毛病越来越严重，那个时候，连孟飞这个选手都看出迟天一必须改进跳跃技术，不然他的运动生涯就要毁了，作为总教练的韦方平不可能看不出来。

所以实情是，韦方平根本就没有挽救或者挽留迟天一的方案或者想法，也许从他发现孟飞和迟天一之间的关系时，他就已经决定牺牲迟天一了。

“他把太多心思花在其他事情上了，这样的选手，哪怕天赋再好，技术再优秀，也是不能用的。”

“那我也是！”孟飞站了起来，他终于明白，当年天一面对的都是些什么了，仅仅是被自己拒绝？因为成绩不好被退回省队？因为生活作风问题？都不是！

中国花样滑冰的掌舵人抛弃了他，不让他再回到冰上，因为他的存在，影响到了他最心爱的弟子。

“你不明白。”韦方平微微诧异弟子的过激反应，“你和他都是情绪型的选手，太容易被外界左右，这样下去，你们两个都要毁掉的。”

孟飞侧过头，两行清泪悄然滚下脸颊：“所以，您选择了我，放弃了他”

“不是我放弃了他，他当时选择这条路，选择跟你挑明的时候，就应该想过后果。孟飞，冰上项目管理中心对选手的感情问题尺度已经放得很开了，你应该知道，乒乓球那边，当时一发现谈恋爱的立刻开除，我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后果恐怕连我都无法控制了。”

“但是现在他们不这样做了。”孟飞闭上眼睛。

“但是现在中国仍旧歧视同性恋。”韦方平言简意赅，“你现在敢对自己的父母坦白真相吗？”

孟飞摇摇头，同时却很坚定地回答：“但我不会去毁掉一个人。”

韦方平更像是一位棋手，他的弟子们就是一枚枚的棋子，在他运筹帷幄下，中国的花样滑冰队伍从无到有，一步一步走出了一片天，虽然还不能与花滑大国如俄罗斯、美国、日本相比，也能称得上有影响力的国家了。

下棋的时候，弃子是必然现象，可现实中，被弃的迟天一却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理想的活人！

韦家的大门咣当地关上了，韦方平的妻子有些惊讶地从卧室出来，问老伴：“小孟这是怎么了？”

韦方平摇摇手：“没事。”

他的目光落在了电脑屏幕里的鲍博上：也许他的想法是对的，即使牺牲了迟天一，也没能换来想要的结果，三刀客彻底离心离德，差点老死不相往来。

我老了，我的心，我的想法还停留在6.0时代。这样也好，就让我这个老头子，跟那个时代走入历史吧！

孟飞走出大门，冬日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痛，原本是要向老教练讨教鲍博未来的路将如何走下去，却没有得到任何指教。

站在门外犹豫了一刻，他最终转身离去了。

十多年前，韦方平就未能将迟天一培养成材，如今又能指望从他那里得到什么经验？

孟飞紧紧捂住胸口：天一你若在天有灵，一定会护佑这个孩子，是吧！擦掉眼角的泪痕，他大步向前走去。

未来的路，他必须自己走下去，也只能靠自己走下去。

56.普文二

孙骏遥最终敲定的四大洲参赛名单出来了。明天，他们即将前往加拿大温哥华。

最后的上冰合乐，大家的完成质量都还行，即使是最爱抽的丁羽，也就是落冰不好而已。

丁羽最后一个结束合乐，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而下一个时间段的青年组选手鲍博和安贞慧已经急不可耐地在冰上活动开了。

不知为何，一看到鲍博，丁羽就有一种捉弄他的冲动，他叫了一声鲍博，大声问道：“包子啊，你可够生猛的，沙霍夫四周也敢上，现在还敢上吗？”

多喝了两口伏特加就敢跳4S，那么灌他一斤二锅头，可能4Lz、4A也不是问题，丁羽私下跟孟飞打趣的时候，曾经这么说过。

鲍博不吭声，在冰上不断地转来转去，好像是在练习步法一样，丁羽当然也没敢真逼他上4S，又取笑了他两句就走了，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鲍博一个右前内刃三字步进右后外刃，左脚刀齿点冰起跳了！

这是一个4T，质量也算可以，虽然高度不能跟丁羽他们成年组相比，但依靠转速，鲍博还是做到了不存周。

一旁的安贞慧大力鼓掌，丁羽乐了：这小子还蛮来劲儿呢！可还没等他开口，鲍博就把他气得够呛：“要赢你，不用沙霍夫四周，外点四周就够了！”

4S是比4T高级一点点，但分数上就相差0.2而已，还比4T容易存周且难练，所以是一种比较鸡肋的四周，对丁羽而言，有高质量的4T就足够了，没必要也没这个精力去学4S。

他在那里磨牙，雷昀施立彬在前面叫他赶紧回宿舍收拾行李，明天一早要赶飞机，丁羽只能跺跺脚离开了。

冰场上，又只剩下了鲍博和安贞慧两个人，今天孟飞有点私事不在，但他们的训练仍旧不敢打丝毫折扣。

安贞慧的3Lz3T无论是质量还是成功率都越来越高，鲍博的3A3T成功率还是在50％左右浮动，如果不能上的话，双3A其中的那个连跳就只能上3A2T了。鲍博叹了一口气：这赛季能上双3A已经是非常大的进步了，再说自己的3Lz3T质量相当高，反正明年也进不了成年组，先就这样吧。

尝试了很多种跳跃编排，鲍博发现，以自己现在的体力，自由滑中四周（无论哪种）和3A只能上两个，上第三个必出现大失误，比如JGPF，也就是说，4周+3A或者双3A是他目前能做到的最高难度了。考虑到4T空成3T的话后面的连跳不好安排，世青赛仍旧采取双3A编排

将改进后的成套完整地滑了一遍，鲍博才下冰回宿舍。

鲍博累得T恤衫都能拧出水来，拖着水泥一样沉重的双腿走在无人的过道，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回宿舍一头躺下再也不起来。

冬日的太阳将他的影子拖得长而又长——等等？这是？

鲍博猛然回头，丁羽在他身后不怀好意地笑着。

电视剧，尤其是偶像剧中经常上演的，某霸气深情男主将女主摁在墙上名为表白实则耍流氓的情节在这里上演了，鲍博这次非常心不甘情不愿地客串了一把女主，他扭过头，极力躲避丁羽的咸猪手伸向他的脸蛋，无奈双手被禁锢在头顶墙面上，成效微乎其微：“丁鸟毛！你真的堕落了”

堕落到居然来小孩子身上找存在感，唉，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想当年，我可是把师兄摁墙上的，结果你倒把我摁墙上，再过几代，难道要拳打北山敬老院，脚踢南海幼儿园，太平间里一垛脚，不服气的给我站起来！

“看来你很清楚我找你干嘛”丁羽恨得咬牙切齿，“你说你这长得这么讨人喜欢，为什么这张嘴这么讨人嫌？”

鲍博一翻白眼：不就是不想叫你师叔么？

丁羽手上正要加力狠捏鲍博的脸蛋，但是另一只更有力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腕，使得他不得不松开。

“丁羽，你好歹是个成年人，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嗯？！”

一听这声音，丁羽吓得心脏漏跳一拍，一转脸，孟飞一手扶墙，一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平静的语气蕴含着压抑的怒火。

趁丁羽一愣神的功夫，鲍博挣脱了他，撒腿就跑，眨眼功夫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丢人！太丢人了！上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这就是传说中的来世报吗？

前世的时候喜欢仗着身高和力量的优势把师兄摁墙上，结果现在自己被人摁墙上，是师兄来救他，鲍博跺脚：切！他才没这么好心呢！现在他护着我，只是因为希望都在我身上而已，换了别人

一口气跑到宿舍，关上门，一头扑到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全身才觉得不再有芒刺在背的感觉。

但是门很快就又开了，进来的却是黄子希易明晶表兄弟俩。

他们今天早上就请假说要回家拿东西，怎么现在就回来了？或者还没走？

今天是情人节，青年组总教练孟飞不在，于是趁机偷偷懒搞点小动作也在情理之中，比如易明晶。

还在走廊上就听见他的抱怨：“……孟教练今天都过节相亲去了，阿慧也不肯出来玩……”

黄子希劝他：“上次就跟你说过，就算她真喜欢你，也不喜欢你这样有事没事就找她的，女队那边本来就盯得紧，你这不是给她找麻烦吗？”

“但是今天过情人节哎！”

鲍博在心头接了一句：抓你们正着的节日！

这两人说着话，都没有发现趴在床上的鲍博，当然，这也跟鲍博的床上乱得跟狗窝似地有关系。听见柜门响动，应该是黄子希在翻衣服，将一些穿过的衣服拿回家，宿舍没条件洗这些冬季的厚衣服。另外还有一些杂物，该扔的扔，该放好的放好。

他忙得不可开交，易明晶就在那里哀怨：“你说阿慧到底喜不喜欢我啊……为什么现在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拉住黄子希问：“大黄大黄，你说我帅不帅啊！”

“帅，小晶晶最帅了。”

这话鲍博都听得直乐，易明晶懊恼地在房间里兜圈子拿鞋底磨地板：“真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鲍博在被子里暗暗点头：是啊，黄子希太可怜了，又当你的保姆又当你的肉盾，还得帮你解决心理问题，这样的人不比安贞慧好，干脆以后你跟他过一辈子算了。

哪知易明晶嘀咕完了又开始摇头晃脑地吟诗：“世界上最远的距离……”鲍博在被子里笑得浑身发抖，这是泰戈尔流传最广的诗作，全文是：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的距离

而是我站在你面前

你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我站在你面前

你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爱到痴迷

却不能说我爱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我不能说我爱你

而是想你痛彻心脾

却只能深埋心底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我不能说我想你

而是彼此相爱

却不能够在一起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彼此相爱

却不能够在一起

而是明知道真爱无敌

却装作毫不在意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树与树的距离

而是同根生长的树枝

却无法在风中相依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树枝无法相依

而是相互了望的星星

却没有交汇的轨迹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星星之间的轨迹

而是纵然轨迹交汇

却在转瞬间无处寻觅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瞬间便无处寻觅

而是尚未相遇

便注定无法相聚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是鱼与飞鸟的距离

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

要问鲍博为什么知道这么多……这是迟天一当年玩剩下的东西，哪知十多年后的易明晶谈恋爱的时候，一点技术上的进步都没有，那时候网络还不时兴呢，这首诗是他从大学的图书馆里翻出来，亲笔抄到信纸上的。

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花滑不如我，连玩文艺都……

等等，如果说黄子希是个普通少年，易明晶勉强算个文艺少年……鲍博恨恨地磨牙：谁给我起的这个破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