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存辉真是百口莫辩，只能白他一眼：“你这张破嘴，闲着真是挺危险的，赶紧吃你的饭吧！”

邹学明夹一筷子凉菜塞进嘴里，边嚼边说：“这个钟思贤可不得了，就你现在住的望江那一片，都是他开发的！有钱！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小闻居然还有这层关系——我真想从他那儿拿个内部价也搞一套望江的房子，你咋不早说！”

姜存辉再塞给他一大筷子菜：“我怎么知道！”

吃着菜，喝着汤，有什么东西好像齿轮似的在姜存辉的脑海中一点一点的合上了。他想：这个闻晓真是太低调了，完全看不出来啊，不过他当辅导员那点工资也不可能买得起锦绣花园的房子和甲壳虫。

邹学明是个不折不扣的肉食动物，点了炒田螺、水煮牛肉、卤味拼盘和凉拌木耳，两热两冷四个菜里有三个都是荤的。

姜存辉说：“你也不怕高血脂，再来个素菜。”

邹学明于是从善如流地加了个蚝油生菜。

姜存辉说：“再来个汤吧。”

邹学明哗啦哗啦往后翻菜谱。

姜存辉抬头问候在一旁的服务员：“都有些什么汤。”

三鲜汤、青菜豆腐汤、猪肉丸子汤，服务员训练有素地报菜名。

“有绿豆排骨汤没有？”姜存辉问。

“对不起，没有绿豆排骨汤，”服务员说，“有莲藕排骨汤，先生来一例？”

“算了算了。”

邹学明终于翻到汤在哪儿了，略一研究说：“来个青菜豆腐汤吧，清淡——这样总不会得三高了吧？”

“随便。”

“怎么这么失望啊？”邹学明这个人吃亏就吃亏在嘴欠上，揪住点蛛丝马迹不损你两句他就吃不下睡不着。

姜存辉总不能说他这几天就对绿豆排骨汤的香味上瘾，一提起汤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天在闻晓家喝过的那种味道，可是他换了好几家馆子，点了好几道绿豆排骨汤，就是喝不出那个味道。真是奇了怪了。

其实就闻晓这个条件，随便去个档次差一点的学校，或者干脆去大专，都绝不会是现在这幅光景。

但他偏偏来了这里！高不成低不就的，当辅导员每个月的基本工资还不到一千块钱，再加上辅导员津贴、职务津贴、坐班津贴、车补、饭补、值班费，杂七杂八算完，再扣掉这费那费，闻晓一个月拿到手的能有四千就不错了。

这四千块钱，还不够钟思贤一晚上的消费。闻晓直到这时才深刻的体会到差距，如果钟思贤出面跟他争夺孩子的抚养权，他除了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之外，没有任何的优势，而且钟思贤所代表那方的正是孩子的亲生母亲！

闻晓想到这一层，顿时觉得无比颓丧，望向钟思贤的目光也不由得带上些许戒备和敌意。

因为有闻晓和闻盛楠在，钟思贤自作主张取消了预定的饭后节目，早早的把几个老同学打发走，趁着天还不是很黑，要送那父女俩回家。

闻晓抱着女儿站在电梯前，硬邦邦的说：“大哥你别麻烦了，我自己开车回去就行。”

“我跟你一起去停车场。”

钟思贤一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有点后悔提前对他说了那番话。如果闻晓注定要恨他，钟思贤只希望这一天能晚一点到来。

姜存辉回家之前先去了一趟超市，买了点排骨和绿豆，回到家，外套一脱就钻进厨房，折腾到半夜，一尝味道，不禁眉头深锁：不一样。

姜存辉凑合着喝了小半碗汤。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得口干舌燥，暗自决定明天一定要去问问闻晓他那个汤到底是怎么做的，怎么就那么让人念念不忘。

姜存辉第二天起来就忘了这件事，快下班的时候才想起来，穿着脏兮兮的实验服就往二楼办公室跑，生怕闻晓提前走了。

闻晓已经关了电脑，正在收拾东西，见姜存辉急匆匆的进来，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结果就是跟他打听绿豆排骨汤的做法。闻晓其实没有什么独家秘方，他也是照着从网上搜来菜谱做的，不过为了照顾女儿的口味，做得很清淡，没有放味精而已。姜存辉一本正经地要学，闻晓也只能据实以告，姜存辉说：“我今晚上回去就照你说的方法做，味道要是还不对，明天再来找你。”

闻晓想笑又不敢笑，说：“味道要是还不对，明天您来我家，我直接做给您吃得了。”

姜存辉身形一滞，停了停，说：“我还是再试试吧，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总不能天天赖你家喝汤。”

姜存辉这个人向来不拘小节，尤其是在吃穿上，他没有太多的讲究，只要能吃饱能穿暖就行，偏偏就在喝汤这件事情上格外执着。他就认准了那个味道，自己实在是做不出来，越是喝不到越是心浮气躁，终于还是干出了上闻晓家蹭汤喝的事。

时间是星期五下午的四点钟，闻晓自己定的下班时间，姜存辉还在楼上实验室，闻晓收拾好东西蹬蹬蹬的跑上来，在实验室门口探头探脑。

姜存辉正在骂学生，一见他，立即住嘴，抖擞出一副端庄威严又不是和蔼的长辈样子来，走过去问：“什么事。”

闻晓眨巴着眼睛一脸迷糊相，说：“不是您说的这周末来我家吃晚饭的么？”

姜存辉一拍脑门，说：“你要不提，我都忘了这茬了！”

闻晓说：“那你还来不来了？”

姜存辉看了他一眼，说：“你稍等，我去换个衣服。”

姜存辉那倒霉催的研究生感激涕零地望着闻晓。

姜存辉陪闻晓去幼儿园接女儿放学。

闻盛楠远远看见姜存辉，搂着爸爸的脖子，甜甜叫：“姜伯伯好！”

姜存辉想起闻晓说过他这闺女谁都不能抱，故意使坏张开双臂特别热情地说：“真乖！来，伯伯抱一个！”

闻盛楠又缩进她爸爸的怀里去了。

一起去超市买了菜，结账的时候，姜存辉抢先把购物袋都抓到手里：“这次你别跟我客气了！”

闻晓笑笑，不再坚持。

闻盛楠在客厅看海绵宝宝，闻晓洗手作羹汤，姜存辉就守在他边上学习。

“你看，多简单。”闻晓用抹布垫着盆子底，把汤往桌上端。

姜存辉给他让开道，一路跟着去饭厅，边走边笑着说：“我回去照着再试试看。”

闻晓放下汤，拉开椅子，调皮的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您请坐，请上座。我去叫囡囡吃饭。”

饭后一碗汤，姜存辉摸着胃，轻松而惬意地打个嗝。

就是这个味。他想：我一辈子做不出这个味道也是应该的。

09.新官上任

第二周周一下午又开大会，闻晓在姜存辉的授意下，早早到教务处申请了一间可以容纳一百人的大教室，然后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不厌其烦地挨个打电话通知全系教师开会时间和地点，并着重强调了一下与会纪律。

姜存辉在他对面听他打了十个电话就受不了了，暗自感慨这人不愧是辅导员出身，惹不起，果断到楼上实验室去躲清静。

结果他刚换上实验服，手机就响了，他一看是办公室的号码，以为闻晓有什么事，一接起来就听见闻晓温柔而机械的声音：“姜主任，每周一下午三点五十的政治生活和业务学习改在……”

姜存辉忍无可忍：“打住打住！我早就知道了！”

闻晓在电话那头笑：“真是不好意思，我打电话打晕了，您忙。”不等姜存辉说话，吧嗒挂断电话。

三点四十五，姜存辉带着闻晓走进会议室，只见最后三排稀稀拉拉地坐了十来个人，好不凄凉。

姜存辉上讲台，闻晓从包里拿出个本子，到后排让他们挨个签到。

“又搞什么？”

“来了的签个到，方便统计。”姜存辉抱着膀子，那嗓门，即使是在最后一排听起来也声如洪钟，不怒自威。

“统计什么？”副主任刘凛一手茶杯一手香烟，踱步进来。

姜存辉堆起一脸笑：“院办新下的文件，每个月交通补助从200涨到400，不过也不全给，一周四次例会，来参加一次给50，扣下来的充公，期末请大家伙儿吃火锅。”

“是吗？”刘凛缓缓吐烟圈，在烟雾迷茫中眯起眼睛打量姜存辉。

“小闻，把文件拿给刘主任看看。”

闻晓早把红头文件拿到印刷厂去印了六十份，这时人手一份，白纸黑字，谁也没话说。

姜存辉等到四点，反锁了前后门，开始讲话。事情很多，交通补贴的事，教师节要发钱发电脑，中秋节要放假发钱发月饼，节后还要补课，补考和重修马上也要开始了，换了李键平至少也得唠叨上个把小时，姜存辉却言简意赅至极，不到半个小时就讲完了。

散会之后，姜存辉从闻晓那儿拿过签到本一看，好嘛，一页B5大小的纸签得满满当当。姜存辉数了数，52个名字，不多不少刚刚好。姜存辉拿出笔，一脸微笑着把一看就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的几个名字划掉。闻晓真是宁愿他不要笑，笑得人脊背发凉。

姜存辉划完了，那本子上至少也有四十来个名字。闻晓弱弱地打小报告：“我数了，连咱们俩在内，今天一共就来了31个人。”

生化系开会就是这个样子，学期初来的人稍微多一些，越往后人越少，有的人干脆从头到尾就不出现。

姜存辉依然笑眯眯，说：“乖。”说完什么也不做，让闻晓收起本子走人。

姜存辉从前也不爱来开会，有那国际事件，他宁愿呆在实验室里。可那都是从前的事了。

过节前要发给老师们的各种东西全都是苦逼的教学干事在负责。接下来的几天里，闻晓忙得跟个陀螺似的，每当他想停下来歇歇，总有人过来抽打他一下，让他接着转下去。

姜存辉可没到当辅导员的那份耐烦。或许是搞科研搞太久了，习惯了空虚寂寞冷，有的时候他真是宁愿一个人呆着，踏踏实实做点事情，就不爱人多，人一多他多半要暴躁。幸好他的课也集中在这几天，干脆不去办公室，落个清静。

今年的教师节是在周四，周五就是中秋节，国家的法定假日当然是周五、周六、周日三天，附属幼儿园还多放周四下午半天。大学是从来不放教师节假的，不仅不放假，教务处还明令禁止教师私自把节前的课调掉，当天所有有课的老师和学生必须老老实实上完最后一节课才能走人，院办也跟着凑热闹，特别在中秋节放假通知的最后加上一句“全体坐班人员务必坚守岗位，不得早退”。闻晓看见这句话就在心里吐槽：“坚守岗位，我们又不是董存瑞。”

规定是一码事，现实又是另一码事。法不责众，当理应在周四上课的老师有一半以上都顺应学生们的强烈要求提前把课调开的时候，教务处也是束手无策。

闻晓其实特别不想在周四下午上班。但一来他还有好多东西没发完，尤其是钱，揣在包里沉甸甸的跟个定时炸弹似的，提心吊胆的节都过不好；二来跟他同一间办公室对面坐的新科姜主任正在大力抓纪律，他要是也逃班，就太人家的拆台了，不好。

周四中午，闻晓到附属幼儿园门口接上女儿，用肩膀驮着她一起去教工食堂吃饭。父女俩上了食堂二楼，闻晓边走边盘算着点两个什么菜才好，都没听见姜存辉叫他。

姜存辉连叫了闻晓三声，那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干脆离开座位去拍他的肩膀：“我说你这人走路怎么都不看路？”

闻晓一脸惊骇的回头，看来是被他吓得不轻。闻盛楠骑在她爸爸的肩头，奶声奶气地叫：“姜伯伯！”

因为站得很近，姜存辉可以闻到这一大一小身上都有一股浓郁香甜的奶味，正当吃饭的点，食物的味道让他空着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那边有位置，一块儿呗。”姜存辉伸手拉闻晓的袖子。

闻晓四下一看，全是人，确实没有空位子了，便乖乖跟着姜存辉走，边走边说：“囡囡，谢谢姜伯伯请咱们吃饭。”

“谢谢姜伯伯！”

姜存辉回头，故作恼怒：“你还真好意思！”

闻晓笑着反问：“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闻盛楠插嘴：“姜伯伯，我要吃圆子。”

姜存辉说：“可以，让伯伯抱一个。”

“不干！”闻盛楠立即抱住她爸爸的脑门不撒手。

闻晓扒拉她的小手，温温柔柔的说：“囡囡松手，挡住爸爸的眼睛了。”

闻盛楠听话地把小手挪个位置，俯身，下巴搁在她爸爸的头顶，委委屈屈地眨巴眼睛，不说话了。

姜存辉笑骂：“小家伙，除了你爸你还认识谁！”

姜存辉点了两荤一素，问闻晓还要什么。

闻晓说：“再来个绿豆排骨汤吧。”他记得姜存辉特别爱喝那个。

姜存辉说：“这儿的不好喝。——囡囡不是要吃圆子，来个青菜肉丸子汤吧。”他藏了半句，“没你的手艺好”，他不太敢说，因为实在觉得有点暧昧不明，他从前跟人调情的时候说过。

付账的时候，闻晓提出AA。

姜存辉从钱包里抽出饭卡往桌上一拍，豪气万千：“干什么干什么，说了我请客了！”

闻晓说：“那怎么好意思呢。”

姜存辉叼着牙签跟小马哥似的，说：“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上你那儿蹭过不止一次饭了，你也让我还你一次嘛。”

姜存辉发现，闻晓不好意思起来，跟个小姑娘似的，耳朵还会红。姜存辉吃饱了，身体和心情都异常愉悦，突然间心思雀跃，很想干点什么坏事。幸好理智及时跳出来喊：打住打住，别想了，这不是你该想的！

闻盛楠午饭后照例有一个小时的午睡时间，闻晓带她回办公室，进门的时候，她已经在他怀里昏昏欲睡了。闻晓给她脱外套脱鞋，她连眼睛都睁不开，东倒西歪像个布娃娃似的软绵绵的任人摆弄。闻晓让她头枕在沙发扶手上，脱下自己的外套当被子。

姜存辉去超市买完烟回来，见闻盛楠睡着了还皱着眉头，撅着小嘴，好像在抗议似的，便说：“沙发扶手太高了，小孩子这样睡多不舒服，带她去楼上，我办公室里有铺。”

闻晓把露在外面的小手放好，说：“不麻烦了，就在这儿凑合一下得了。”

姜存辉不等他说完，走过去连着外套一把抱起闻盛楠，小声说：“赶紧的，一会儿醒了就不好弄了。”

闻晓无可奈何地锁了办公室门跟着姜存辉上楼，两个大人正在等电梯，闻盛楠忽然咳了两声，闭着眼睛开始不安分挣动。姜存辉怕她醒了会闹，赶紧笨手笨脚地又拍又哄。闻晓像条大狗似的耸耸鼻子，说：“你身上有烟味，她闻不得。给我吧。”闻晓伸出双手正要接过女儿，闻盛楠突然睁开了眼睛，眨巴眨巴眼睛看看爸爸，再扭头看看正抱着她的姜存辉，再眨巴眨巴眼睛，“哇”的一声嚎了出来。

姜存辉一听孩子哭就头大，扔烫手山芋似的把闻盛楠还给她爸爸。

闻晓接过女儿熟练地原地兜着小圈子，拍拍哄哄：“不哭不哭，囡囡不哭了啊！”

“爸爸！”闻盛楠喊得撕心裂肺。

闻晓把她搂得紧紧的：“爸爸在这里，你看爸爸在这里呢！”

“爸爸！”

“囡囡不怕，爸爸在这里，爸爸哪里都不去！”

电梯门打开，姜存辉口型示意闻晓：走不走？

闻晓刚好转过身来面对他，点点头，率先走进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