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老师见惯不惊,还出来跟他打招呼:“闻老师,又来看囡囡啊?”
闻晓笑笑,压低了声音问:“上午没闹吧?”
“挺乖的,没哭多久。”
“那就好。”
“囡囡妈妈好点了吗?”
“多谢关心,好多了。”
“那就好。”
“我能进去看看吗?”闻晓见幼儿园老师面有难色,急忙保证:“我保证不会吵到孩子睡午觉。”
幼儿园老师笑了,说:“真没见过比你还黏孩子的家长。其实你这样也不好,会影响到孩子,往后她更不愿意来幼儿园了。”
闻晓几乎是在哀求了:“就呆一会儿,一小会儿,马上就出来。”
“好吧,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闻晓当然知道这样不好,但他怕现在不抓紧,以后就没机会跟女儿相处了。——周末晚上,钟思贤送女儿回来的时候提了一句。闻晓几乎可以肯定他是故意的,他们就是想把女儿从他身边夺走,提前透点风声给他让他做一下心理准备就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
闻晓的妻子——确切来说是前妻——钟思敏在怀孕五个多月的时候开始表现出焦躁不安的症状,饮食和起居都受到了影响。
闻晓上网查过资料,知道很多妇女在怀孕期间都会有或轻或重的产前忧郁症状,所以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那时候他还在读研究生,因为实验做不出结果,已经延迟了一年毕业,压力很大,恨不得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全部都泡在实验室里,直接影响到了他对妻子的关心和照顾。
闻晓是个孤儿,家里的亲戚一个都靠不着,多亏社会资助和奖学金才上的大学。他和钟思敏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钟思敏的父母就很不满意,甚至百般阻挠。因为闻晓的条件实在是离他们的择婿标准相去甚远,无奈架不住女儿王八吃称砣,铁了心要跟他,成天在家里一哭二闹三上吊,钟家父母只能妥协,勉强同意他们结婚。
领结婚证的时候,闻晓的全部存款只够买一个最简单最便宜的白金戒指,钟思敏嫁给他是真正的裸婚。岳父岳母不忍心看女儿跟着穷小子吃苦,出全资在锦绣花园给他们买了套房子,大舅子钟思贤负责装修和全部的家具家电。虽然女儿姓闻,但闻晓实际上是当了钟家的上门女婿。
所以闻晓十分迫切的想向这个家证明些什么,但一直找不到机会,他甚至都不能顺利读完研究生找一份正经工作肩负起一个丈夫的责任。
以上种种,在钟思敏的精神彻底崩溃之后,被钟家父母全部清算到了闻晓的头上。
钟思敏生产过后一周,都没有来得及抱一下自己的亲生女儿就被送进了疗养院。闻晓上一次见她是在一年前,经过权威的精神科医生的鉴定,钟思敏当时的神智清醒,具有民事责任能力,可以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闻晓当辅导员四年了,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四千来块钱,为了给女儿营造最好的成长环境,他确实接受了不少来自钟家的资助,但这些绝不是他们把女儿从他身边夺走的理由!
07.人生何处不相逢
姜存辉虽然长袖善舞交友广天下,但实际上真心当朋友的人并不多,邹学明就是其中之一。
邹学明跟姜存辉是大学同学,当年一起逃过课,一起失过恋,革命友谊固若金汤。毕业以后姜存辉去了美利坚,每年回来都会顺手捎点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来腐蚀一下社会主义的栋梁。
邹学明常开玩笑说:“就你这狗脾气,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我受得了你,考虑考虑,从了我呗。”
“就你?”
“要不我从了您也行啊!”
姜存辉都不想搭理他。
邹学明在研究院讨生活,不用坐班,早早地就跑过来跟姜存辉接头,美其名曰来参观一下新科系主任的办公室。哪壶不开提哪壶,姜存辉真想拿脚踹他。
他来的时候,闻晓正往外走,两人在办公室门口擦了下肩。闻晓冲他笑笑,点个头就走了。
邹学明一进门就嚷嚷:“哦哟,不错嘛!”
姜存辉转着笔,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说:“不错个球!”
邹学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解开衣扣,翘起二郎腿,跟在自己家似的随意,说:“哪儿不错,刚刚那个,最不错!”
姜存辉临空一脚踹过去:“说什么呢,公共场合注意影响!”
邹学明望着天花板,笑得高深莫测,故意拖长了声音道:“我只是说说而已,不像某些人……哎!”最后一声气叹得九曲十八弯,讨厌极了。
姜存辉正色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邹学明鄙夷道:“少来,你又不是头一回。”
姜存辉一脸夸张的沉痛表情:“所以说啊,这种亏我吃一次就够了,绝对没有第二次。”
邹学明探身拍拍他的肩膀,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要真是觉得不错,干脆就收了得了。”
姜存辉说:“再说吧。”
姜存辉也就会在邹学明面前说说这种话。他是杂食性动物,可他也不是什么都吃,尤其是窝边草。除了最后一句“再说吧”,他刚刚说的全都是真心话,别说他现在对闻晓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就是有,他也不会真的下嘴去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呐!
自从有了女儿,闻晓就没在外面的馆子里吃过饭,但今天是个例外。
闻盛楠小朋友成功地被电视广告洗脑,一直很想尝尝披萨是什么味道。今天爸爸很早就来接她放学,问她想吃什么,她就说想吃披萨,完全没想到爸爸居然会真的同意!闻盛楠实在是太惊喜了,坐在小甲宝宝后排专属于她的座位上,一个劲的确认:“真的可以吗?”
闻晓趁着等红绿灯的空当,回头笑道:“可以!囡囡想吃什么味道的?”
披萨店近来主打海鲜披萨,路边的广告牌上尽是海鲜披萨的巨幅海报,闻盛楠摇摇一指,嫩声嫩气地宣布:“海鲜!”
“好!”闻晓立即从脑海中调出最近的披萨店的路线图,开车载女儿过去。
时值就餐高峰期,披萨店里人满为患。
闻晓说:“咱们买了带回家吃吧。”
闻盛楠撅起小嘴,委委屈屈地问:“就在这里吃不行吗?”
闻晓亲亲她的额头,说:“当然可以。”
刚好靠窗的位置有人吃完了,闻晓赶紧抱着女儿过去坐下,服务员递上菜单,闻晓点了个最小尺寸的海鲜披萨、一杯奶茶和一杯鲜榨果汁。
等餐间隙,闻晓留下外套占位置,带女儿去洗手,闻盛楠跟洗手台旁边的烘干机也能玩得兴高采烈。她的社会性很薄弱,不爱与人交流,喜欢自言自语自娱自乐。闻晓之前以为小孩子都这样,他们有区别于成人的独特的精神世界,并且更加容易沉溺。但联想起妻子怀孕初期的状态,他又不禁担心女儿会不会在胚胎时期受到了什么不良影响,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闻晓十分愧疚,不仅对妻子,还对女儿。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的人生简直就是是一败涂地,一无是处。要不是还有女儿,他真不知道为了什么活下去。
可是现在,他连女儿也要失去了。
闻晓把披萨上面有料的那层揭下来,一小块一小块的喂给女儿,下面的部分烤得太硬,他不敢让还那么小的女儿吃。闻盛楠长大嘴巴,像只等待喂食的雏鸟。父女俩一人一口,吃得其乐融融。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蜗牛与黄鹂鸟》的铃声响起,闻晓手里正捏着披萨,看也没看就接起来,只听见听筒里传来一句没头没脑的教训:“你怎么给囡囡吃这种东西!”
闻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把手机拿远点,看了看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大哥。
“你往窗户外面看。”
闻晓侧身,意外地发现一脸怒意的钟思贤。坐在身边的女儿不着痕迹的往父亲的方向又靠了靠,单薄的小肩膀贴上他的手臂,才开口唤了句:“大舅舅好。”
闻晓还没跟钟思敏谈恋爱的时候就特别怵钟思贤。
钟思贤是闻晓的师兄,比闻晓大四届,闻晓大一时加入学生会,钟思贤正好蝉联学生会主席,在学生会那间狭小的办公室里闻晓没少被钟大主席批评教育。
闻晓也是通过他才认识的钟思敏。
闻晓和钟思敏确定恋爱关系之后,钟思贤第一个请他喝茶。钟思贤说:“你离我妹妹远点。”闻晓说:“我爱她!”钟思贤说:“你俩不合适。”闻晓说:“我爱她!”钟思贤拍案而起,闻晓仰着脸,眼神倔强,仿佛无所畏惧,钟思贤已经挥出去的拳头最后又收了回来。
后来钟思敏死活要和闻晓结婚,爸妈坚决反对,家里成天闹得不可开交,钟思贤没少在中间周旋调停。是他说服父母给妹妹妹夫买房子,是他熬更守夜地看着装修队装修新房,是他一样一样亲自去挑选家具家电。钟思敏生孩子的时候,闻晓手忙脚乱,连鞋都不会穿了,是钟思贤开车把这小两口一起送去妇幼保健院。
再后来钟思敏进了疗养院,父母和闻晓基本上就断了来往,闻晓一个人拉扯孩子,钟思贤每周把闻盛楠接回父母家,让老人家享享天伦之乐。
离婚以后,闻晓拿出辛辛苦苦存了三万块钱准备分期付款买辆车。钟思贤带这父女俩去看车展,闻盛楠一眼看中了这辆奶白色的甲壳虫,坐在上头不肯下来,钟思贤二话不说刷卡买下。闻晓说:“我还你钱吧。”钟思贤说:“我买给我侄女的。”
钟思贤说不清楚自己对闻晓是个什么样的感情。他永远记得,很久以前的某天下午,阳光很好,窗外葳蕤的花木在和风中轻舞,影子投在墙壁上,仿佛一出黑白电影的开场,闻晓趴在学生会那张老旧的木质办公桌上,安静沉睡,唇色诱人。
钟思贤本科学的是应用数学,毕业以后却做起了房地产生意,这几年站在城郊功能片区重新规划的浪尖上把蛋糕越做越大,触角也逐渐往临近的几个县市延伸。他今天晚上约了几个“老同学”吃饭,当然这些老同学不是手握实权就是身处紧要位置,吃完家常便饭,续完同窗之谊之后,要谈的当然也是些比较实在的话题。
秘书预先订好了包厢,钟思贤来得比较早,所以他有充裕的时间先来过问他侄女的晚餐问题。
“你们晚上就吃这个?”从钟思贤挂电话到现在已经过去至少十分钟,他那包公似的黑脸依然没有缓解丝毫。
“就今天晚上,给囡囡换个口味。”闻晓跟他坐对面真是压力山大,都不敢抬头去看他。
钟思贤一听这话就把眉头竖起来了:“这有什么好吃的!油腻、热量高、不知道放了多少味精,囡囡小,不懂这些就算了,你干嘛也由着她。胡闹!”
好好的一顿晚餐就这么被搅和了,闻盛楠躲在爸爸怀里眼巴巴地望着还没吃完的海鲜披萨,也不敢说话。闻盛楠小朋友当然清楚大舅舅对自己很好,无论她要什么,大舅舅都会毫不犹豫地买给她,可是她还是很怕大舅舅,宁愿少跟他见面。
钟思贤是时下的媒体最为吹捧的那种所谓的“儒商”,在公共场合永远举止优雅风度翩翩谈吐不凡,登在杂志上的硬照不知道迷死了多少无知少女。
但是只有跟他实际相处过的人才知道,这人身上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威严,改都改不掉。他这些年上位者的角色扮演得多了,也不太知道收敛,随随便便放出点气场了,就足够秒杀坐在他对面的那对普通父女。
闻晓被他训得无地自容。他在他面前好像永远都是当年那个刚进校门、莽莽撞撞、毛毛躁躁、什么也不懂的秘书处小干事。
钟思贤大概是终于意识到在女儿面前一点都不留情面的教训爸爸不太好,于是放缓了语气,说:“这个太不营养,别吃了,我在陶然居订了位子,你和囡囡一起过来吃点。——点几个清淡的菜,让他们不要放味精,真是,随便吃点什么都比这个强!”
闻盛楠瘪着小嘴偷偷揪住爸爸的衣襟。闻晓看看怀里的女儿,抬头对钟思贤说:“这不好吧。”虽然钟思贤没有明说,但他也能大概推测出他既然订了位子肯定是有事要请客,自己就这么带着女儿跟过去蹭吃蹭喝实在是大大的不好。
钟思贤说:“没关系,都是你认识的人,老曾他们几个。”
得知是当年一起混过学生会的几位学长,闻晓依然很不情愿,无奈钟思贤已经不由分说的拿起他刚刚放在对面座位上占位置的外套就走。闻晓只得抱起女儿跟上去,小声安慰:“囡囡乖,大舅舅今天请我们吃晚饭。”
“还没吃完……”
“明天再来吃。”
一行三人美食城底楼等电梯,钟思贤若有所思地不说话,闻氏父女更是恨不得把自己跟墙壁融为一体。姜存辉和邹学明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诡异的画面。
姜存辉招呼:“小闻!”
邹学明一个箭步上前,伸出双手:“钟总!”
钟思贤与邹学明握完手,看看已经缓步走到近前的姜存辉,再看看闻晓,问:“你认识?”
姜存辉也问:“小闻,你们一起的?”
闻晓是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碰到熟人,可是遇都已经遇上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向钟思贤介绍:“我们系的姜主任,我们一个办公室的。”
姜存辉微笑:“姜存辉。”
钟思贤也微笑着递出名片:“钟思贤,闻晓的妻舅。”
前·妻舅,闻晓在心里默默备注。
“来吃饭啊?”钟思贤问。
“是啊,六楼,陶然居。”姜存辉答。
“真巧,我们也是去陶然居。”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钟思贤领头走进去,姜存辉随后,邹学明一边向闻晓递名片一边自来熟地攀谈:“你叫闻晓是吧?邹学明,老姜的哥们儿。”
08.不一样
电梯里空间挺大,四个大人刚好一人占据一个角,闻盛楠趴在她爸爸的肩头玩手指,自己把自己逗得咯咯笑。
闻晓拍拍她的小屁股,说:“囡囡,怎么不叫人。”
闻盛楠转头,乖乖巧巧叫:“姜伯伯。”
闻晓指着邹学明,教她:“邹伯伯。”
闻盛楠鹦鹉学舌:“邹伯伯 。”
邹学明抚掌大乐:“哎哟这小姑娘真可爱!”
说完就伸手想去抱,闻盛楠一扭身子,又躲进爸爸怀里不肯出来了。
闻晓连忙解释:“她怕生。”
邹学明一点眼力见都没有,不依不饶地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说:“来,来,伯伯给你糖吃。”
闻盛楠丝毫不为所动。
姜存辉看不过去他跟个人口贩子似的讨人嫌,出声打断:“你没事随身揣着糖干嘛?”
邹学明剥开一颗丢进嘴里,贫嘴:“嘴闲着,特危险。”
电梯到达六楼,姜存辉、邹学明、钟思贤、闻晓鱼贯而出。
钟思贤领着闻家父女俩径直往订好了的包厢去,姜存辉和邹学明在大厅里找了个靠窗的位置。
邹学明拿着菜单专心点菜,姜存辉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问:“刚刚那个是谁啊?”
“谁?”
姜存辉又喝了口茶,想了想,说:“钟思贤。”
邹学明笑得八卦兮兮的:“小闻的大舅子呗!——还说你对人家没意思,一个大舅子都让你关心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