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不哭,你看是姜伯伯,刚刚还一起吃过饭的。爸爸跟姜伯伯在一起,咱们去楼上姜伯伯那儿玩一会儿好不好啊?”
闻盛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上来话,只是死死抱着闻晓的脖子,把哭花了的小脸埋进他的颈侧,跟抱着救命稻草的落水人似的。
闻晓无限耐心的安慰她,引导她。
姜存辉的办公室的一侧并排安放着两张旧式的木质大实验台,宽大平整的桌面上铺的盖的枕的一应俱全,卷成一卷堆在墙边,累的时候展开就可以睡。
姜存辉铺好了床,拉上窗帘,对闻晓说:好了,让她睡会儿吧。
闻晓苦笑,女儿跟块牛皮糖似的贴在他身上,根本没办法揭下来。
姜存辉示意闻晓坐下,闻晓不明就里地照办,万万没想到姜存辉会蹲下来脱他的鞋!闻晓大惊,赶紧缩回双脚。姜存辉一把抓住他的脚踝,以迅雷不见掩耳之势脱掉他的皮鞋放到一边。
“行了,你就这么躺着睡会儿吧。”姜存辉直起身子,一脸寻常,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闻晓却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也闹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么激烈的反应,好像姜存辉也确实没做什么特别出格的事,但他就是觉得不舒服,也不能算是不高兴,反正一颗心咚咚咚咚跳得像打鼓。
姜存辉站着,看见低着头的闻晓连藏在衣领里的那一片皮肤都泛红了,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这个人是不是连背上都是红的?
闻晓跟个木头人似的僵坐在那儿不动,怀里的女儿哭累了,打着嗝又进入了梦乡。
姜存辉清清嗓子,随手拉开旁边的办公椅,说:“你睡会儿吧,我凑合着也在这儿趴会儿得了。”
闻晓睡不着,姜存辉其实也醒着,两个大人背对背,各怀心事。
姜存辉比闻晓更纠结,他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10.胳膊拧不过大腿
姜存辉这个系主任当得挺舒服,大事暂时没有,各种零碎小事都有教学干事闻晓代劳。李健平这个系书记当得就更舒服了,他老人家的思想觉悟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他又不带班,以为学生工作那块能有什么大事?根本没有事!结果大事小事都找不到他,都去找闻晓。可怜闻晓自己班上一大堆事忙不完,还得伺候这两位大爷。每天一进办公室就是一大堆事,东忙西忙,感觉只是眼睛一眨的工夫,居然就到下班时间了,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还是有一大堆事没做完。心理压力巨大。
第五周周一,闻晓开始造表发放前四周的交通补助。打印之前他特别打电话给姜存辉怎么弄。
姜存辉说该怎么弄就怎么弄呗。他正走在半路上,赶着去上课,刚想挂电话。
闻晓不依不饶的追问:“到底怎么弄嘛?”
姜存辉奇怪这人是病了还是怎么的,突然这么不开窍——虽然平时就够钝的了。姜存辉压着不耐烦的情绪,说:“不是说了吗,每人200,每周一次例会,来一次给50,懂了吗?”
闻晓说:“懂了懂了。”
姜存辉挂断电话。
谁知等他上完课回到办公室,闻晓把造好的1-4周交通补助发放表拿给他签字,他一看,好嘛,人人都是400。
姜存辉一手拿着发放表,一手撑在闻晓的办公桌上,问他要签到本。
闻晓缩缩脖子,都不敢迎视他的目光。
姜存辉不轻不重地一拍桌子,说:“重做。”
闻晓跟只受了惊的兔子似的唯唯诺诺。
闻晓真不想干发钱这活儿,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两个眼皮轮流跳。
果然下午就有人问他:“小闻啊,不是说交通补助是400吗,我就只有300呢?”
闻晓耐心地解释,因为姜主任之前开会的时候就说了,每人200基础不变,每周一次例会,来一次给50。
签到本上是个什么状况不说,到底来开了几次会各人心知肚明,闻晓不点破,少领了钱的人也没好意思继续纠缠。
闻晓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暗自还庆幸,结果没一会儿,副主任刘凛从门口过,闻晓热情地招呼:“刘主任,领钱了。”
刘凛一点也不着急,就站在门口,面色阴沉,口气也十分冷硬:“姜存辉呢?”
闻晓心里咯噔一下:来了!
“他、他不在办公室。”
“上课还是干嘛去了?”
“他没课,应该在楼上实验室吧。”
闻晓的话音刚落,刘凛已经大步走开了。闻晓追出办公室,望着刘凛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间,心想:这下姜主任糟糕了。
闻晓在办公室里干着急,他怕刘凛和姜存辉打起来。
别看刘凛五十多岁快退休了,却是一腔火爆脾气,谁都不买账。说难听点是倚老卖老,但实际上他在这所学校里工作了小半辈子,谁都没他感情深厚。刘凛这辈子当过的最大的官就是生化系的副主任,从基层熬上来的格外知道基层的苦,很多事情,如果不是他倚老卖老,根本不可能争取得下来。
这一次,刘凛自己全勤,该领400一分不少。他跟姜存辉争取,完全是出自侠义之情,为了别人争取。
闻晓联想到之前食品系有个年轻老师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整整一学期没有课上,拿不到年终奖金不说,连基本工资都被打了折扣。全体专职教师纷纷表示寒心,寒完心之后,该吃饭吃饭该喝汤喝汤。还是刘凛冲到主管教学的副院长面前告了御状,又找到校长、书记据理力争,别的都不提,至少把人家应得的基本工资给补齐了。
这是闻晓刚进校那年发生的事,当时姜存辉还在美国。
就整顿开会纪律本身而言,闻晓是坚决站在姜存辉这边的。毕竟他当辅导员,最重视的就是纪律。但真要扣钱,他就觉得有点没必要了。说实话,当教师的工资本来就很低,搞科研的更是清汤寡水,大家都不容易,何必在小处上斤斤计较。姜存辉根基不深,人心一散队伍更不好带,反倒得不偿失。
刘凛已经吹了冲锋号,响应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这一次,姜存辉是跟全系教职工硬碰硬,吃亏是一定的。
闻晓在情感上更偏向姜存辉一点。这个孤胆英雄,出发点是好的,只是没用对方式方法。这也要怪闻晓犹犹豫豫的没早提醒他。
不一会儿,姜存辉一身火气的回到了办公室。
闻晓灵醒而体贴的帮他关上了办公室门,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见姜存辉摔文件夹的声音。
闻晓缩缩脖子,吐吐舌头,一回身,只见姜存辉举起那倒霉催的文件夹正欲再摔。
“好啦好啦,别生气了。”闻晓上前去阻止那极其幼稚的举动。
姜存辉像节火车头,从头顶上呼哧呼哧的往外喷着蒸汽,他一把挥开闻晓的手臂,在屋里乱转,反复咆哮:“他还有理了!他还有理了!”
闻晓心说:有的时候还真不是光讲道理就能把工作做好。但他不敢跟姜存辉说,这人正在气头上,不管好话赖话都不可能听得进去。闻晓决定等他冷静下来之后再好好跟他说说。
李健平下午没什么事,颠颠的跑去行政楼找人事处处长,非要讨人家的大红袍喝。接到电话的时候,他老人家第一口茶刚咽下去,正在反复回味那悠远的醇香,舒服得飘飘欲仙,所以他一时半会儿没缓过神来,以为不是什么大事,轻描淡写地说:“他都说了有文件了,就照文件来办嘛。”
人事处处长捧着紫砂小茶杯,在一旁看他从天堂落到地面上,神情越来越严肃,最后说了句:“知道了,我马上过来。”挂断电话。人事处处长幸灾乐祸的问:“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大事了?”
李健平那两条标志性的八字眉有气无力的耷拉着,撑着一口气不肯在老友面前示弱,只说:“不是什么大事,我先走了。”
人事处处长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李健平:“茶。”
李健平头也不回,扔下一句:“您老慢慢喝吧,我下次再来。”
人事处处长恨恨地想:老子今晚上就带回家藏起来,下次再来只给你喝白开水!
李健平出了行政楼就现原形,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来直接飞到系楼,狠狠揪住姜存辉和刘凛的耳朵,问问他俩究竟想干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两个教授级别的人物在实验室里打起来了算个什么事!
所以说“三人成虎”,乱传八卦和偏听偏信都是不对的。
李健平踩着风火轮来到二楼系主任办公室门口,只见大门紧锁,正想着先去找刘凛那个刺头,便听见屋里传来闻晓的声音:“气消了没,来,坐下歇会儿,喝口水。”
哟,这是怎么回事儿?李健平突然既不想走开也不想进门了,他干了件特别丢份的事——跟个电线杆子似的杵在系主任门口,偷听。
闻晓扔下姜存辉一个人在那儿气急败坏,跑到网上去给女儿淘了半打纯棉的小花内裤。半个小时后,他付完款,关掉网页,见姜存辉的情绪已经基本平复,估摸着自己可以上场了。先拿过姜存辉的杯子蓄满热水,端着坐到沙发上,拍拍身边的空位,说:“气消了没,来,坐下歇会儿,喝口水。”
姜存辉就像桶炸药,引线烧完了,外面看着好像没什么动静,其实肚子里面正在酝酿着惊天大爆炸,但笑得如春风般和煦的闻晓就像一杯水,恰恰好倒下来,把他浇得一点火气都没有了。
“坐嘛,站着不累啊?”
姜存辉一屁股坐在他边上,闷声闷气地说:“闻老师,我不是您的学生。”
闻晓笑得生动又活泼:“气成这幅样子,跟我班上那些学生也差不了多少。”
姜存辉把烟点燃,刚抽了一口,听到他这句话,差点没被呛死,扭头瞪他:“不一样好不好!”见闻晓笑而不语,便不依不饶地追问:“你说,这次他有没有道理?”
闻晓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话:“这一次刘主任还真不算过分。姜主任,你太武断了。”
姜存辉把手里的打火机往茶几上一拍,纠正:“是‘副主任’!”
“你小点儿声!”
“小声他也是副主任!”姜存辉真是气得不管不顾了,他一边说还拿眼白对着闻晓,好像连他也一块儿看不起似的。
闻晓也不生气,只是想笑,觉得他已经不能算是自己的学生那种水平了,更像女儿囡囡,死揪着这些细枝末节,简直是一点道理都不肯讲。
“他是副主任,你是主任,你比他官大,何必跟他那么计较。”闻晓耐心的顺着这头犟驴的毛摸。
“不管官大官小,他就是没道理!”
得,又闹上了,闻晓决定今天都不去理他了,反正快下班了,各回各家,睡一觉起来,有什么话都留到明天再说——他总不可能明天还这么气鼓鼓的!
闻晓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姜存辉终于肯从铺天盖地的愤怒中分出一点神智来关心同事了,换了种口气问:“你去哪儿?”
闻晓边穿外套边说:“下班,回家。”
他顿了顿,看姜存辉一副转不过弯来的样子,好像被他抛弃了似的,临时起意,笑着问:“你晚上有没有空?去我家吃晚饭呗,我给你炖绿豆排骨汤,去去火。”
姜存辉怔了怔,跟着笑道:“谁上火了?”
“去不去?”
“去就去!”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闻晓开着他的甲壳虫来到系楼前,姜存辉的切诺基已经在了,旁边刚好有位置,闻晓正打方向盘,李健平骑着他的二八凤凰牌自行车悠悠然从旁边赶上来:“小闻,早啊。”闻晓熄火在路中央。
“李书记,早。”
李健平推着车站在西楼门口等闻晓重新发动汽车,停好,下车,走过来。闻晓一脸茫然:“您找我有事?”
李健平笑得只见牙不见脸:“有点事,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闻晓满头雾水的跟着李健平走进一楼系书记办公室。李健平招呼他坐,打开饮水机,从柜子里拿了个纸杯子,好像还想招待他喝茶。闻晓受宠若惊,连忙起身道:“您别麻烦,我楼上办公室有杯子。”
李健平收起客套,坐到办公桌前,没头没脑地问:“小闻啊,你是党员吧?”
“是。”
李健平点点头,若有所思:“小姜好像不是。”
“好像。”
“你劝劝他,让他写份申请书,工作之余,思想上也要积极要求进步嘛!”
“啊?”闻晓彻底懵了。
李健平倒是既认真又严肃:“小闻你身为党员,不仅要发挥先进模范作用,还要多关心帮助人民群众。小姜入党的事情就这么定了,正好学校马上要开教师党训班,你负责,把他拿下!”
闻晓或许没有李健平以为的那么聪明,但距离也有限。上楼梯的时候他渐渐琢磨出李大书记刚刚那番话的深层次了——这是在拐弯抹角地骂姜存辉思想觉悟低呢!这个发现让他乐得前仰后合。
姜存辉点完卯之后正准备上四楼实验室,见他一步三颠地跑上楼梯,脸上笑容那么灿烂,本来有些低落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拉着门停下来等他过来,说:“捡钱包啦这么高兴。”
闻晓不说话,只是笑。上午九点来钟的阳光还带着一股微冷的清新,透过窗户照进来,柔柔地围在他身边,姜存辉突然发现这个闻晓其实长得非常好看。他的个头不算高,但因为比例好,因此显得身形挺拔修长。一双温柔的笑眼,刘海柔顺帖服在额头上,闲得稚气,皮肤是细腻的奶白色,衬得嘴唇的颜色格外红润,甚至有点,诱人,有点危险。
“早。”闻晓放慢了脚步,缓缓走进。
“不早了,你迟到了,扣奖金。”姜存辉强迫自己严肃,可说出口的话还是在开玩笑。
闻晓呵呵笑着说:“那我请假。”
“请什么假?”
“事假。”
“什么事?”姜存辉都有点闹不明白自己哪儿来那么好的脾气和耐心跟闻晓无聊的抬杠。
闻晓忍住爆笑出声的冲动,绷着一张脸,说:“组织刚刚找我谈话了,交给我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哦,什么任务?”
闻晓的手搭上姜存辉的肩膀,顽皮的眨着眼睛:“组织让我‘一帮一,献爱心’,说服你入党。”
“我?”姜存辉一脸不可思议的用手指着自己。
“啊!”闻晓点头表示确有其事。
“哈,哈哈!”姜存辉笑出声,“我高中的时候就入党了好吧!”
“啊?”这下轮到闻晓一脸呆傻。
姜存辉憋着笑反手去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老气横秋:“到底谁帮谁还不一定呢,小同志!”
说完大步流星,在闻晓看不见的脚步无声大笑。
闻晓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问:“那、那你的党组织关系呢?”
姜存辉一耸肩一摊手,轻描淡写道:“谁知道呢,出趟国,好多东西都不知道扔到哪儿去了。”
闻晓在他身后跳脚:“那不行,重入!组织把你交给我了,一定要拿下!”
姜存辉实在是憋不住笑出声来,晚上有汤喝,白天有笑料,这日子,还真挺不错的。
姜存辉前脚走,闻晓后脚就跑下楼去找李健平。
“李书记,姜主任说他高中时候就入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