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论是什么地方都会有“山老鼠”的存在，或者其他相似物种。

所谓山老鼠，就是指平时老占别人便宜、看到公家的什么好东西总要私吞几份，连每次上完厕所都要多拿半卷厕纸回去的人。

德全小学里也有几只出没。

这天马尼尼没课时，经过三楼资源班的教室，想起自己虽然也修满了特殊教育的学分，但实习时也只是待在普通班，对特教这方面並不算真正接触过，于是心生好奇，想观摩一下学校里有经验的老师是怎样带的。

他站在窗外足足看了二十分钟。

不看还好，等他看懂时已经是气到全身发抖了。

资源班里那位老师让学生做功课，自己却坐在电脑前津津有味地看起了当红韩剧。有的学生天生坐不住开始玩闹，她就怒骂着让他们安静；有的学生在阅读方面学习较为迟缓，碰到不会做的题想问老师，也被她一记白眼吓得回到座位上，不敢再靠近。

这些孩子需要比其他同龄人更多的关注和耐心，学校怎就让这样不愿付出的老师来带资源班？一想到许多可敬的前辈不怕艰苦地自愿去偏远山区做支教，这种老师却在这里清闲享乐，马尼尼便怒意更甚。

“朱媖”

马尼尼瞪着墙上贴的课表，默默记下了这位“老师”的名字。

“那个李姐……资源班的老师需要什么特殊的考试吗？”

“怎么，小马你想当特教老师？”

“是有这个想法，不过我也才刚来，还什么都不懂就是了……”

“我也不清楚，不过你可以去问问朱媖啊！她的教室跟你们同一层的。她带了四年的资源班，应该挺有经验吧。”

“……嗯，我知道了，谢谢。”

马尼尼一连问了好几个资深同事，却都没有人能告诉他究竟如何才能去带资源班。

不是真不明白，就是揣着明白装胡涂，一个个都打起太极敷衍他。

马尼尼隐约觉得有内情。

行政方面的事马尼尼不懂，他只知道自己是个老师，不能罔顾学生权益。

最后他直接找上教务主任。

“如果她对教育真没热诚，大可以去做行政！我看过了，资源班的上课时间我都有空，我愿意来带！不拿一分钱都行！”

但没想到的是，平时虽然暴躁了点，但教务处里没有一个人会否定其热心的教务主任，此时也只是为难地看着他。

“你有这个心，我是很肯定的……但有些事情永远没有想象中的简单。我也早就想把那资源班的老师给换了，可都三年了，动不了就是动不了。”

“为什么？”马尼尼完全不能理解。

沉默许久，主任才叹了口气道：“……因为她是校长的亲戚。校长这人倒是一点也没玩忽职守，就是对自家人摆不起黑脸。今年要是校长连任了，我看朱媖恐怕会继续赖着不走的。”

办公室里人多嘴杂，后来有人闲得发慌，把马尼尼这事给朱媖讲了。

朱媖那是气得三层粉底掉了一层。

之后她没少找过马尼尼的碴，诸如早会时间边收作业边吃早餐不卫生、几次午餐时忘记关灯浪费电……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她都要在年级教师会议时提出来批评一顿。

马尼尼总是被说得哑口无言。

他觉得很挫败。

教务主任要他收手不管，他也明白。

尽管早知道出了社会就得被迫接受许多黑暗面，但他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这么……伤人。

不知道朱媖当年是否也有着想成为好教师的一腔热血？

最后马尼尼死了心决定不管了，就把自己班带好，然后能帮资源班的就尽量帮……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什么。

桑慎虽然是体育组的，却对这些事也有所耳闻，因此一直想找个机会帮马尼尼打气。

同为热血教师，他挺欣赏马尼尼。不过看到马尼尼总是一副认真过头的模样，桑慎就特别想逗逗他。

儿时记忆里，有个跟马尼尼很像的人，做事一板一眼自我要求很高，要是犯了错总会紧紧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桑慎天天捉弄他，借他的作业抄，等他接近发火的那一刻才停手道歉。

后来有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个人突然就不搭理自己了，桑慎想再同他一起玩，都被他无情拒绝，只能摸摸鼻子扯同桌小女生的马尾玩。

尽管自己早已忘了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他还是觉得那人……可爱极了。

第五章

这天放学，桑慎在停车场拦住了马尼尼。

“尼尼帮我个忙！拜托拜托！”

“……什么忙啊？”

桑慎左顾右盼，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说：“不能让别人知道，要是他们说出去就糟了，这可关系到我的终身大事！不能马虎，不能马虎。”

终身大事这四个字，不知怎地马尼尼听了就是有点不爽：”你也有不能马虎的时候？真难得。”

“哎呀，不说了。走走走我载你！”

马尼尼讨厌麻烦，但又想不出该如何拒绝，只得把爱车熄了火，抓着安全帽坐上桑慎那台野狼125。

桑慎沿路哼着伍佰的歌，走音很严重，而且还是马尼尼最讨厌的〈你是我的花朵〉。

马尼尼最喜欢的歌手是陈绮贞，ipod里除了她的专辑再无其他。

他一边抓着桑慎的肩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ipod想听歌，盖掉前面那人的魔音传脑。

明明是自己设定的播放曲目，明明每一首都听到能默背了，但陈绮贞的嗓音传进耳中那一瞬他却微微愣住。

“夏天的马路

热油油的空气把扭曲的声音传开来了”

〈他唱起歌来了〉这首歌就只有两句歌词，准确的说是只有两句话。

他不自觉地拔下耳机，手指随着桑慎走调的歌声打起拍子。

桑慎不明所以，只感觉到肩膀正被轻拍着，便对着后视镜上走神的那人笑笑：“欸看不出来你也喜欢伍佰啊？那好，我唱大声点……”

下班时间塞车在所难免，不过马尼尼完全没发现。

从桑慎唱累了安静下来后，马尼尼就光注意着他脖子上有颗绿豆大小的痣。

那痣颜色不深但有些凸起。马尼尼身上的痣都是笔点大小的，很少有机会看到这么大的痣，而且还离自己这么近，实在很想……摸一摸……

当然他最后还是忍住了。

桑慎在距学校一公里远的那间COLD STONE门前停下，甜品的香气扑鼻而来。

“这个礼拜’爱恋巧克力’大杯半价，可是一个人限购一杯，所以尼尼拜托你啦！我会给你钱的……”桑慎唯恐马尼尼反悔，双手合十求着他，就差没跪下了。

马尼尼不特别爱吃冰，心想既然来都来了，帮忙一下也没什么损失。

店里人潮比平常还多，恐怕都是冲着那什么半价活动来的。两人一前一后排队，马尼尼感觉到桑慎在他头顶上用鼻子喷着气，是〈小蜜蜂〉的节奏。

“你是多久没吃冰啊——”马尼尼还没说完，看着店里成双成对的情侣，以及桑慎喜孜孜等不及的期待表情时，他忽然明白——桑慎是要先帮女朋友买好冰，才会叫他一起过来。

又更羡慕桑慎了，只不过这次还多了点忌妒。

“他居然有女朋友？应该也是个挺二的人吧……哼，果然笨蛋就是会有另一个笨蛋陪着……”马尼尼郁闷地碎碎念。

很久以后他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当时忌妒的人不是桑慎。

马尼尼买好以后，有一桌的情侣吃完要走了，他就去占了位子等桑慎。

他无聊地看起了墙上爱恋巧克力的海报：“最适合和热恋中的另一半约会时享用……每一口都充满恋爱的甜蜜感觉……”

恋爱中的人吃什么都是甜的吧，何必再来吃这号称甜死人不偿命的冰淇淋。

“真有那么桑慎说的好吃吗……？”

马尼尼心中的天使叫他住手，另一边的魔鬼对他说偷吃两口也不会被发现的。

两边互不相让，最后他出手掐死了天使。

正拿起塑料汤匙，犹豫着该从哪个角度下手时，桑慎捧着冰在他面前坐下。

马尼尼赶忙把汤匙放下，转头看看窗外，看看渐渐暗下的天。

有个天使死不瞑目。

再回头时，桑慎手上那杯已经见底了。

马尼尼叹了口气，嘟囔着：“你也拿点诚意，等女朋友来再吃啊……”

“嗯？”桑慎没听清。除了下巴上原本就有的短髭，他的唇上又多了两撇巧克力胡子。

马尼尼把自己买的那杯往他面前推了推，站起身准备离开。

“欸尼尼你要走啦？”

“不然呢。还有你干嘛老这样叫我，不跟其他人一样叫小马就好了？”

“你不喜欢啊？我原本还想叫你尼尼尼尼的……”

“啥？”

“你居然没看过？那个忍者哈特利不是整天’尼尼尼尼’地边喊边丢手里剑吗，我一直很想试试……”

“……你居然已经二十四岁了？”

COLD STONE的大门开了又关，但没多久又被推开。

马尼尼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掩饰不良居心。

“我帮你们买了冰，她应该会很开心吧——”

怎么能承认他是不想当电灯泡，但又很想看他的女朋友长什么样子，所以才没走几步又走回来。

一抬头却发现——

桑慎正在吃他买的那杯爱恋巧克力。

先前那杯已经吃得干干净净了，几乎可以直接拿去资源回收。

桑慎抬起头来，看到马尼尼又笑瞇了眼，满足地舔舔嘴唇：“啊？谁？我超开心的啊，谢谢你帮了大忙，让我确定了我这辈子都会继续吃COLD

STONE啦！吃冰爽啊哈哈哈……”

马尼尼被他打败了。

冰淇淋的含糖量很高，光是用闻的就能甜到心里。

他不自觉地坐下，看着桑慎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自己有种说不出的开心。

果然笨蛋就是会有另一个笨蛋陪着。

后来桑慎送马尼尼回家以后才想起来，本来吃完冰以后要带马尼尼去喝酒的，顺便打打气，让他不要被那山老鼠朱媖给影响的，结果到头来完全忘了这事，就只记得吃冰。

桑慎很懊恼，于是开了冰箱想喝酒给自己打打气，让他不要被自己的马虎个性给影响。

“啊——就只剩一罐！可恶啊尼尼尼尼——”

很久以后桑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尼尼尼尼”已成了自己固定的语尾助词，不管开心还是沮丧都这么喊。

隔天马尼尼下楼时，看着空空的停车格才想起来自己的车还在学校，只好等公交车。

最后他迟到了，急吼吼地冲进教室却不巧被朱媖看到，结是在教师会议时再度被找碴。

“都是桑慎的错！我再也不帮你了混账——”

第六章

十月的太阳不那么毒辣辣了，高温慢慢下降。

秋老虎偶有翻脸的时候，让人穿什么衣服都不对。马尼尼每天都对着衣柜苦恼许久，而桑慎还是继续穿着运动背心加短裤。

让大家把一个月来的月相观察记录交上来后，马尼尼算是正式结束了这一系列的月亮课程，开始进到下一个章节——水域。

学生都对湖泊、溪流等水域环境的知识不怎么感兴趣，因为又不能去那边校外教学，看着课本上的图片只能干过瘾。

这天他教到了水生动物。“潮间带地区的螃蟹会挖洞，而且有些大螯不对称，可能只有一边特别大，有人要猜猜看是为什么吗？”

底下同学反常地一点回应也没有。

马尼尼很疑惑，仔细一看才发现——大家正都对着课本上的大螃蟹和草虾流着口水。

他哭笑不得：“这个……大家再忍忍，等会下课就能吃午饭了……”

像是某种开关被启动一般，教室里瞬间沸腾了。

“老师知道怎么剥螃蟹壳比较好剥吗？”

“我家都是拿老虎钳——”

“除了大螯，其他蟹脚也很好吃哦——”

“我吃过大闸蟹！肉超多的，吃得好撑——”

原来这群小家伙在资优班的面具下，是暗藏许久的吃货属性。

“还有螃蟹粥！我家冬天时都会吃，妈咪每次都会放一大把姜丝，可是我最讨厌姜丝了——”

听到这，马尼尼忍不住插嘴道：“香料是要按比例放的，比如两只螃蟹的话姜丝放五克就好——”

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

“原来老师你会做菜？”

“我还以为老师是大龄米虫呢……”

马尼尼被说得挺不服气，挺起胸膛道：“我都一个人住当然会做菜了，小看老师是不对的啊！”

“那老师……做菜给我们吃吧！”

“没有螃蟹也没关系，有柠檬虾就行了。”

“喂喂你们……”马尼尼忽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那就这礼拜四吧，刚好有一节班会，我们来开同乐会！”

“老师煮菜，老师煮菜——”

“老师你放心，班会记录我们会好好捏造的，绝不让别人发现这件事！”

小看资优生是不对的。

马尼尼看着他们满眼发光的模样，不禁怀疑方才这一切是不是为了引他入瓮而布的局。

马尼尼只得回家研究食谱。星期三放学去黄昏市场买菜时，卖海产的大婶笑着拍拍他肩膀说：“哎哟，新好男人哪！”

星期四的班会是下午最后一节课，前面两节都没他的事，可以溜回家做菜。

马尼尼住处的厨房虽然小了点，却什么工具也不缺。他从小就挑食，离家以后很难吃到合心意的料理，便养成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习惯。

他找出陶锅洗干净后，把一斤泰国虾解冻了放进去，倒入料理米酒和胡椒粉、五香粉调味，搅拌了几下后把锅架到炉台上，从大火慢慢转到小火，一直煮到酒水干掉。

之后他又弄了几个小菜，虽然卖相一般，但味道还是可以拍胸脯保证的。

骑车回学校的路上，马尼尼第一次害怕会有人不小心撞到他，每个红绿灯他都要检查一次锅盖是否仍然盖紧。

提着锅子进学校时，他只得对一脸不解的警卫干笑了几声：“……嘿嘿……我、我太饿了……所以……”

所以某群吃货有福了。

马尼尼时间算得很准，到教室时下课铃声刚好响起。

同学们很快就回来了，还多带了一个人。

“好香！尼尼是阿基师吗哈哈哈……”

“……”

马尼尼完全忘了班会的上一节是体育课。

依学生对桑慎的爱戴程度，有这种好康的事怎么可能不找他一起来。

趁他帮忙把桌子并起来时，马尼尼小声对班长说：“你不知道桑老师食量很大？等会他一个人吃光了，你们什么都没得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