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原小学

四十七届毕业纪念册》的封面被以前的哥们画了个猪鼻子，翻开内页是一片小孩子字迹的毕业祝福。那时桑慎的人缘挺好，班上每个人都抢去写了几句。

他坐下来一页页翻着，时不时笑出声，尤其在看见自己拿着玩具枪，当时自以为很酷的沙龙照时，更是足足笑了一分钟。

他揉揉肚子继续翻看，到了“六年十班”那一页时，动作却突然顿住。

右下角的小男孩紧紧抿着嘴唇，在一堆笑得天真的照片中显得突兀。

那是马尼尼。

那是中年级时借他抄作业，但后来有天突然就不理他的人。

现在只要几天不见就会想念的人。

用完饭后，马家三口在客厅吃水果，看几台老面孔主持的年夜节目。

马尼尼把这半年来省吃俭用存下的薪水包了大红包给父母，两老看着如今已出社会的儿子，不再是当年胆小畏缩的模样，不禁感叹道：“你真的长大了。只要再娶个媳妇，咱俩就能安心了……”

马尼尼不语。

也许这是他唯一没办法顺从的事。

看时间不早了，马尼尼父母先去休息，自己收拾了碗筷和桌面后洗澡回房。

马尼尼躺在床上睡不着觉。

“家”能让他安定，却又让他喘不过气。

他有考虑过以后要不要调回来乡下教书，但一想到这样得天天面对父母的“结婚提醒”，这个想法就冷却了大半。

马尼尼起来开了灯，站在书柜前抽出他最喜欢的《少年小树之歌》，想暂时抛开一切。

书拿不出来，像是被什么夹住一般。马尼尼索性把两边的书都拿出来一探究竟。

那本书与他的小学毕业纪念册相互夹在一起。

马尼尼想不起来上一次看纪念册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为什么会把书放成这样。他将两本书分开，又把纪念册原先夹住的那页摊平，就怕有了皱褶。

那一页是六年二班的照片。

一号陈丰，二号陆明义，三号……

三号拿着玩具枪，摆出一副臭屁十足的孩子王模样。

照片底下的名字写着：桑慎。

那是把他扔在单杠上的人。

他小学时喜欢过又讨厌过的人。

……现在也许喜欢的人。

第十一章

大年初五的时候，马尼尼坐上了回城的火车。

昨晚来访的亲戚有意作媒，想帮他和邻镇的年轻女孩牵线，被他婉拒了。亲戚走后，一向温顺的马尼尼和父母为了这事大吵了一架。

后悔、委屈、不甘……太多的情绪挡在中间，谁也拉不下脸先示好。

马尼尼整晚没睡，瞪着天花板数细微的裂痕。天亮时他推开房门，看见饭桌上有碗热粥，旁边放着他的筷子。

出门前他轻轻地敲了父母卧房的门，低声说：“爸、妈，快开学了，我先回去了。”

没有人回应。

房内父亲依旧铁着脸，母亲默默垂泪。

“……对不起。”所有想坦白一切的话，到嘴边只剩这么一句。

对不起你们的期待。

去车站的路上，经过铁栅门时土狗在里边对马尼尼费力地摇着尾巴，可惜他走得太急，一点也没发现。

二月二日，马尼尼的手机每隔几分钟就响一次。

“生日快乐啊！”

“小蚂胜驲筷乐~”

全是朋友和同事的祝福短信，马尼尼回复了几个大学同学，其他关系一般的一律用谢谢两字打发。

唯独桑慎没有打电话来，也没有发任何信息。

马尼尼有点郁闷地把手机扔在桌上。

除夕那天晚上马尼尼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自己到底喜不喜欢桑慎，这个问题其实已经不言而喻了，只是他一直在逃避。

升上三年级的第一天，马尼尼就记住了桑慎这个人。

自我介绍时，桑慎乐呵呵地说：“大家好，我叫桑慎，不是桑葚的葚啊哈哈哈……”

“不然是哪个shen？”底下陈丰问。

桑慎一时之间想不出“谨慎”这个词，毕竟这词跟他这人完全搭不上边。他有些心急却又无法解释，最后灵光一现，决定直接写在黑板上得了。

只不过他一直想着桑葚，一不小心就真写成了“桑葚”。

“……”台下众人皆无言。

大家都以为桑慎在耍宝，只有马尼尼看出他不是故意的。

之后事实证明对谁都很热情的桑慎真的是少根筋。

在马尼尼心里，桑慎和班里那群成天跟老师拌嘴、在女生面前耍酷的猴子是不一样的。

沉默孤僻的马尼尼，开始单方向地默默关注着那个热情过剩的人。

他们一直没说上几句话，直到某天换坐位时两人成了同桌。

那两个月马尼尼的成绩从第一名掉到第八名，因为上课的时候，他得用两倍的自制力才能把目光从桑慎和前排唐孟孟身上移开。

唐孟孟性格不错，但因为圆滚滚的身材在班上被其他女生排挤，男生也不太喜欢她。

她和桑慎特别要好，两人总是在讨论哪里有好吃的东西。他们下课常结伴去福利社买零食，有时放学后还会一起去学校附近的挫冰店，一人点一大碗红豆牛奶冰。

不过在唐孟孟继续横向发展的同时，桑慎却一点也没变胖，反倒抽长了身高，成了全班最高的人。

马尼尼没有零用钱，因为父母不想让他乱买东西，所以尽管他很想和那两个吃货一起去福利社或冰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倒也不是真的多想吃，只是想和桑慎坐在同个地方，而不是在窗外假装路过几百次也没被发现。

内心早熟的他明白自己喜欢桑慎，对唐孟孟则是羡慕但不讨厌。

凡事有转机。

有天桑慎因为作业错了好几道题，老师骂了一顿后，罚他留校订正。

唐孟孟的成绩只比他好一点，所以问她也不成。

看着同学们一哄而散，桑慎对着空荡荡的教室欲哭无泪。

“怎么办啊老师说她六点来检查……”

他趴在桌上自言自语，突然旁边有个声音吓了他一跳：“现在才四点，你怕什么。”

桑慎转过头，愣愣地说：“咦？尼尼你怎么还没回去？”

马尼尼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是听唐孟孟说他被留校后半路折返回来的。

说有东西忘记拿了？这个借口太老套。不过马尼尼不知道，他就算真这么说桑慎也不会怀疑。

“……那个……是老师要我来教你的。”

人生中撒的第一个小谎。

马尼尼拿出自己接近满分的作业本，一题一题地教他。

等桑慎全订正完了也不过五点。

桑慎见危机已解除，不禁松了一大口气。“还有一个小时，好无聊啊……”

马尼尼收拾好书包，抿着唇看着桑慎，酝酿了半天最后终于说出口：“那我们去吃冰吧！”

那时是十二月。

两人吃完冰后留着鼻涕道别，桑慎回学校，马尼尼回家。

后来桑慎只要被罚留校就会问马尼尼功课，但最先失去耐性的也是他，所以比起求知，直接抄马尼尼的作业是更常有的事。

马尼尼有时候会生气，但更多时候他只是对着桑慎恍神，觉得自己好像终于从地底爬出来了，甚至漂浮在白云上。

桑慎和唐孟孟去狩猎美食时开始找马尼尼一起去，三人成了朋友。

马尼尼从来不说，他对桑慎的感情其实比朋友还多了些什么。

至于唐孟孟，她在六年级时瘦下来了，升上初中后成了校花之一，不过那都是后话。

马尼尼摇了摇头。

孩提时代不用考虑以后的事，但现在不一样，他要的是能和自己相互扶持着走完一辈子的人。

之前有次闲聊时，桑慎说他从来没交过女朋友……但这也不能代表什么。

就算他曾经喜欢过桑慎，就算他现在又再一次喜欢上桑慎，如果付出的期待和回报不成正比，他还能坚持下去吗？

马尼尼觉得很混乱。

“都是桑慎的错。”

下午马尼尼去附近的面包店买了个六吋的黑森林，打算自己简单庆祝一下。

晚上七点半，他边看电视边吃蛋糕时，门铃响起了“啾啾啾”的小鸟叫。马尼尼一打开门，门外那人就气喘吁吁地唱起了生日快乐歌。

“你小声点啊，住对面的那个家伙很凶——”马尼尼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手一沉。

桑慎把一个装满土的花盆塞到他手上，像是自己过生日一般笑地开心：“尼尼生日快乐！这礼物可是我挑了很久的啊。”

“谢谢。不过……里面种了什么啊？”

而且一般来说应该都是送已经开花的盆栽才对吧，马尼尼心想。

“啊？这个，这个……我忘了！它的名字太长了我记不住，不过我有抄下来！你等一下，我找找……”

桑慎摸着全身上下的口袋，就是找不到那张写着植物名的小纸片。

马尼尼噗哧一笑，但开心的同时他也很担心，因为离了开心农场，他一向种什么死什么。他大学时就是为了这事，最后只得选择研究动物而不是植物。

桑慎抓抓头说：“算啦，等它以后开花就知道了！”

“嗯。”

马尼尼抱紧花盆，暗暗下定决心，这次不管怎样绝对不能失败。

桑慎走了以后，马尼尼才想到忘记请他吃蛋糕了。

而且……

“你不知道这是哪种花，我要怎么照顾啊——”

最后他只得小心翼翼地挖出种子，翻出图鉴对比，又上网查了很多资料却仍不知道它是什么。

马尼尼把种子埋回去浇了些水，瞪着那盆泥土又是一晚无眠。

喜欢的人送的盆栽，就算是铁树也得让它开花。

第十二章

开学的第一个礼拜，马尼尼每天加班一小时把寒假作业改完，向来凶恶的教务主任夸了他一顿。

和上学期不同的是，他每天回家后最先做的事不再是洗澡，而是为盆栽浇水。

星期六早上，马尼尼惊喜地发现泥土中央终于冒出了一点绿芽。他想都没想就给桑慎打了电话，不过没人接，马尼尼再打到他家里也是。

“怎么回事，他出门了？今天事什么日子吗……”马尼尼放下手机，翻着墙上日历。

二月十四，西洋情人节。

马尼尼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掐断了。

他脸一沉，又打了好几次电话依旧无人接听，终于控制不住往最糟的情况想去。

“你终于找到对象了吧？一起去过情人节了是吧？那好，我就一个人过，让所有人知道我还是个光棍！谁约我我跟谁好！”

马尼尼又再跟自己赌气。

出了门才发现，根本就不知道要去哪里。

街上情侣像木桩一样扎眼，看了只想连根拔起。

马尼尼臭着脸，一路走到附近的电影院。不想挤在情侣堆中看情意绵绵的爱情片，所以他选了刚上映的《恐怖邮轮》。

一进去影厅后里头也是满满的情侣档，让马尼尼心情更恶劣了。他甚至忍不住脑补起等会出了影院，会像狗血电视剧里演的一样，他和桑慎及桑慎的对象来个不期而遇。

到时候他只能嘿嘿干笑：“桑慎？真巧啊。”

桑慎牵着某个人的手说：“尼尼怎么也来看电影！没带女朋友？”

“亲爱的，他是谁啊？”那人的脸在马尼尼的想象中是一片空白。

桑慎宠溺地说：“乖，只是同事罢了。尼尼，这是我的——”

灯光暗下来，马尼尼强迫自己别再胡思乱想。

整部片子在众人无数次倒抽气和呜咽中结束。

马尼尼被血腥镜头吓了二十几次后，先前愤恨的心情终于逐渐平静下来。

电影里女主角Jess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所以陷入了无尽的轮回；但不论他承认自己爱上桑慎与否，都逃不过这样的矛盾吧。

出了电影院正值中午，但二月的空气依旧凛冽刺人。马尼尼拉起围巾，想去两条街以外的小餐馆填饱肚子。

“碰！”

前方路口突然传来强烈的撞击声。

等红绿灯的路人们一阵骚动，而更多不明所以的民众想上前一看究竟，让整个路口登时挤满了人。

大都市里发生车祸是常有的事。马尼尼看到前面有人已经拿出手机叫救呼车，暗自祈祷出事的人不要伤得太严重，能赶得上救治。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医护人员把满身是血的伤员小心放上担架。随后到达的警察把路段封锁了，开始调查车祸原因。

走到人较少的一侧时马尼尼才看清，出事的地方有台撞得稀巴烂的重型机车，头灯、前轮等掉到十公尺远的地方，而圆形仪表板不知道飞哪去了。

离马尼尼最近的一块残骸上，“野狼125”几个字扭曲而狰狞。

“……野狼？”

桑慎也是骑野狼传奇那系列的，好像也是125？颜色也跟这台一样都是红色……

车牌呢？这车的车牌也撞凹了，看不清楚，桑慎的车牌几号？为什么重要的东西总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马尼尼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

他四下寻找着安全帽，当一位警察拿着裂开的安全帽回来时，马尼尼几乎不由自主地发抖。

从来没像现在一样渴望只是巧合。

全罩式，底色为黄，上头印着“BUMBLEBEE”的庞克字体。

简直再熟悉不过。

从去年桑慎载他去吃冰的时候，马尼尼就记住了这顶安全帽。

那个人怎么能是桑慎？

马尼尼退到骑楼边靠墙努力站稳，哆嗦着找出手机。

一连按错好几次，最后才终于找到通讯簿里那人的名字。

按下“拨出”的那一刻，他突然很害怕在这里听到桑慎的铃声响起。

……响了半天转到语音信箱，又重拨好几次还是没人接听。

如果手机也飞出去撞烂了呢？

马尼尼第一次明白什么叫背脊发凉。

“你有女朋友有对象就算了，怎么能有事？”

马尼尼一点食欲也没有，回到家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下午。

席卷而来的种种情绪令他窒息。

五点半的时候他走进浴室，用冰水洗了把脸后回到客厅，再次拨了桑慎的电话。

“嘟……”

要说什么？什么不能说？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算是语音信箱也好，再不说点什么他真的会疯掉——

“……喂？”

“你他妈不要有事啊我还没说我喜欢你呢！”马尼尼鲜少爆粗口，可是他再也忍不住了。

等等。

刚刚那是……桑慎？

马尼尼心头一震，明明还有很多想说的话，但说出来的全是不成句的片段：“……喂？那个……桑慎你……怎么样？……我以为……医院……”

“尼尼你怎么了啊？”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

马尼尼深吸了一口气，使劲掐了大腿一把，让自己稳定下来。

“你终于醒了？”

“……嗯？是啊……好像做了一场梦……”

马尼尼眼眶发酸，忽然觉得不小心告白也无所谓了。

“现在能接电话了，表示你伤得没那么严重吧？”

“……全身都疼啊尼尼尼尼……”还有力气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