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栋反对郑炜出国的原因很简单。做为一辈子为党。和国家工作的老干部，总觉得社会主义什么都好，而资本主义的国外是和一堆龌龊的东西画上等号的。又加上自己几个战友的孩子出国以后回来各个沾染了一堆奢华浮躁的毛病，本事没学好，工作高不成低不就的，看着就闹心。郑炜这孩子出生在军人家庭，从小就懂事又正直，郑国栋是真的担心出国几年本来那个本份踏实的儿子被资本主义吞食了，自己多年来的教育也都白瞎。

好在，郑炜回国几次，都没怎么变，除了身体看起来结识了一些，依旧不怎么爱说话，做事也勤快，对二老好听的话不怎么说，但是做的事情特别让人窝心。于是，郑国栋慢慢的也就接收了儿子出国深造这件事，特别是等儿子学成归来换了研究方向，大受国内业界的重视，好几家私人医院都高薪聘请他，儿子也没见钱眼开的去那些医院，还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留在军区医科大附属医院，那以后，郑国栋的心结也就彻底解开了。

也是从那时候，郑老参谋长认识到自己儿子长大了，做事情自有他的理由，那孩子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还是那个踏实能干的儿子，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

郑国栋也一直为自己的儿子骄傲着。

直到几年前，郑炜放着自己医院分的员工福利房不住，跑去和他的同事合租。理由郑炜只说过一次：他要帮忙照顾北北。

北北是七八年前丢在医院草丛里的弃婴。父母至今都下落不明。五年前郑炜的同事领养了这个孩子。收养的手续拖了大半年都办不下来，还是郑炜难得的来和自己开口，郑国栋才托了好几个熟人办妥的这件事。

一开始郑国栋和老伴只觉得郑炜对北北这个孩子特别上心，有时候没人照顾的时候还会抱到二老这里让他们照顾一天半天。他们只以为郑炜喜欢孩子，想着儿子也快三十，喜欢孩子想做父亲自然是情理之中，于是边帮忙照顾着北北，边把相亲的事宜般上日程。

可是儿子对相亲这件事更本没有兴趣。郑炜这孩子不会拐弯抹角的说话，他说，不去相亲，就真的不会去，说什么都没有用。老两口试了几次都是同样的答复，心里堵的慌，也只当是儿子工作太忙没有精力想这些事。想在等几年也不迟。于是老两口经常旁敲侧击的提醒儿子不要只想着工作，该想想成家的问题。似乎每次郑炜都很乖的听着，也没有任何回应。

直到一次老干部聚会，郑国栋见到组织活动的叶建国叶院长。郑国栋和儿子的领导提到了儿子这方面的事，郑国栋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那天叶院长支支吾吾的搪塞着老参谋长，郑国栋什么人，一听到叶建国模棱两可帮郑炜找借口的言辞立马听出来事情的不对劲。第二天郑国栋就去了叶建国家里。

郑国栋不是第一次听到姜辰这个名字。

这个孩子他听说过，就是北北的养父。郑炜要照顾北北，所以住在姜辰的家里。叶院长支支吾吾的也说不清楚两个人的关系。郑国栋把儿子对相亲一系列的反应和对北北的疼爱，在联系到近几年姜辰零零星星的来家里吃过几次饭的情形。

他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个结论，对保守的郑国栋来说太震撼，叶院长看到老参谋长的脸色铁青，心里暗叫不好，真的担心有高血压的老郑会犯病。

不过郑国栋是过来人，十多分钟没说话，生生的把自己的猜想和叶院长担忧的神情咽进了肚子里。

这件事郑国栋没告诉老伴，那几个礼拜他的脸色都难看到极点，每天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老伴察觉的出来，又不敢多问，只觉得老头子心里有事，却是退休后，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

？？

那天郑炜的左手食指上贴着爱特曼图样的创口贴。还是夏天的时候北北膝盖摔了个口子，姜辰特别给他买的儿童创口贴，小一号的尺寸，但是材质柔软，防水又美观。上回落了几个在爸妈这里，今天刚好用上。

回家，洗过澡，创口贴也没有进水脱落的迹象。

郑炜躺在床上已经半个多小时，睡不着，于是想着姜辰和北北。这是他每天晚上的功课。

分手的晚上姜辰冷冰冰的话语，郑炜反复揣摩了成百上千遍。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他不懂。只是他尊重姜辰的意见。

感情这种事，也就是好就在一起，不好就散。姜辰是这么说的，连工作都换了？？

他还能做什么。

他和姜辰之间那么多年的默契，很多话只要说一遍，就够，也就懂了。

第五章：琴弦

北北第一次摸琴的时候才四岁半，姜辰给北北准备的1/4的小提琴，特别的小，那时候北北连琴托也用不了于是给他用海绵做了一个迷你琴托，一直用到了六岁。以往姜辰周六医院有值班，所以周日下午才会教北北拉琴。姜辰的琴是小时候一个北朝鲜老师教的，基本功特别的扎实，只是那次车祸以后因为左肩不能长时间架琴，于是那几年拉的也少了。

过去的很多很多个周日，姜辰和北北大人拿大琴，小人拿小琴，站在客厅的窗前，依依呀呀的能折腾老半天。北北对音乐领悟能力很好，也定的下心，姜辰教的又仔细，北北多错几次再多纠正几次，于是这几年坚持下来，已经能很像样。多数时候都是姜辰看着北北拉，只有北北拉错节拍或者走错音阶，姜辰才的提点纠正一下。平时的晚上北北几乎都是在房间里自己练。两个大人从来也都不逼他。

北北的琴一天拉的比一天好，个子也一天天的长高，刚学琴那会儿小东西才比郑炜的膝盖高半个头，郑炜最后一次看到北北拉琴的时候，已经换到了3/4的琴，练习曲也拉完了好几大本，北北早也已经高过了他的腰际。

进入十二月。

北北期中考试语文数学和科学三门课都是满分。老师奖励了每个拿满分的小朋友一本笔记本，是粉红色的封皮，北北不是很喜欢粉红色，于是一直放在抽屉里，说以后给郑叔叔看，因为扉页上有老师写的“姜晓北同学，再接再厉”几个字。

其实北北刚上一年级，对考试也没有太多的概念，也就是做了一些题，老师批改了分数，然后表扬了他。小学一年级也就是基本的拼音和简单的算术，科学题目也是以趣味性小实验为主，对北北来说非常简单，只要细心就行。

北北上个月被学校少儿管弦乐团招了进去，每周五下午放学有排练。北北是乐团里面年纪最小的一个。因为个子最矮，于是老师给他安排在小提琴声部的第一排。以前北北在家里最多只和姜辰合奏过简单的两重奏，姜辰担心北北不适合乐团的集体演奏，特别去看过几次排练，好在给小朋友演奏的乐曲都是老师简化过的，北北配合的也好，平时练习的时候表现的很镇定，一点不像个才7岁的孩子。

管弦乐团十二月初有一个市里的比赛，于是最近每周日上午北北都需要额外的排练。

……

郑炜接到北北电话的时候，有点意外。

那是周日。郑炜在家没事正准备去医院看几个病例的报告，穿好衣服准备出门。

姜辰那天要加半天班，早上送了北北去学校就去了实验室。北北排练好，本应该去钱教师家里等姜辰来接，他自然是没去。

郑炜手机里出现以前自己很熟悉的那个家里的座机号码的时候，没有想到电话一接通就是北北带着哭腔的声音：“郑叔叔，你为什么有自己的家，是不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要北北了呢？爸爸是坏蛋把叔叔赶走了，但是北北没有错，为什么你就不回来看北北呢？”

北北说话很急，还有几个词说的太快音都念的很迷糊。

北北知道，爸爸不允许自己去找郑叔叔。

“郑叔叔有自己的家，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我们不能去打扰他。”姜辰是这么告诉北北的，每次北北缠着姜辰问郑炜什么时候回来，姜辰都是不理会，被问的急了，每次都用这句话和北北说。

郑炜太久没有听到北北的声音，一下子适应不了的愣住了。

北北只当电话接通了郑炜听到他说话都不愿意理他，于是这两个月来全部的委屈都一下子跑到了嗓子眼，哇的一下哭了出来。

“郑叔叔是坏蛋，和爸爸一样坏！”

北北哭着就把电话给挂断了。

从小爸爸和郑叔叔就告诉他男人是不能随便哭的，一哭就没有男子汉气概了。北北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因为他就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和郑叔叔哭，在他的心里，男子汉就该是和爸爸和郑叔叔那样的，不能哭，再难过也不能哭。北北特别不想让郑叔叔看到自己哭的样子，又生气又着急，就把电话给挂断了。

“北……北——”等郑炜叫出孩子的名字的时候，电话那头只有盲音。

北北在哭。郑炜的心里也乱。印象里北北这孩子懂事以后没有大哭过，刚刚北北的声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郑炜拿起外套就出了门，拿着手机给姜辰家里打回去。打了几通，北北才又接起电话。

“北北，你在家里，爸爸呢？”电话那头北北不再哭，但是气还没有顺。

“爸爸去加班了，他让我排练好去钱老师家里等他。可是我不喜欢钱老师，她总让我做题，很多很多题，一点也不好玩。北北不喜欢钱老师家，北北想和郑叔叔玩。”北北在电话那头糯糯的嘟囔着。

郑炜一手拿着手机一只手开车很不方便，于是让北北在家里等着，自己马上就过去。

……

分手的时候，姜辰让郑炜以后都别来见北北。郑炜问了原因，那天姜辰什么也没有回答。郑炜后悔过，那个晚上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自己答应分手一半是因为生气，一半是因为脑子里一片空白。而搬出姜辰家第三天自己就出国参加交流，等他回来的时候，姜辰换了工作，一下子就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郑炜是生气的。也困惑过。他和姜辰认识七年，相爱四年，姜辰只用一句“没有感觉，看着厌烦”八个字草草的收场。姜辰说是感情破裂。郑炜不这么认为。姜辰，北北，还有他三个人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有过矛盾，但是两个人都努力的退一步没有伤害过对方，对北北，也都尽心尽力，怎么也和姜辰的借口没办法搭上边。

分手那天，哪怕是气到极点，也还是顺着姜辰的意思，分手，然后离开。对姜辰，他凶不起来，总想着对他温柔些再温柔些。那个经常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还要照顾北北，满肚子的才华，只是默默帮助他的姜辰……

郑炜的车开的飞快。他很想念那个家，还有那个家里的人。家里的钥匙郑炜一直留着，姜辰也没有问他要回去。

锁没换，北北坐在客厅了的沙发上，盯着一本曲谱发呆。已经下午2点了，以往这个时候姜辰应该教他拉小提琴，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家里。

听到开门的声音，北北迅速的转头，看到是郑炜的身影，小东西一下子就丢掉了手里的曲谱，冲到了郑炜的怀里。

郑炜像以前一样把北北举了起来，两个月没见了，小家伙长高了些，却没怎么重。北北的眼睛还是红红的，有点肿，看到想念的郑叔叔，又想哭，但是死命的就是不让眼泪留下来。

北北还没吃午饭，饿得肚子咕咕叫，郑炜心疼的不行，说要带北北出去吃午饭。北北却说：“爸爸做的饭不好吃，钱老师家的菜好多油，郑叔叔做的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然后北北拉着郑炜去厨房，指了指冰箱，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厨房被姜辰收拾的很干净。那人真的不怎么会做饭，每次下厨都把厨房弄的惨不忍睹。现在的厨房还和郑炜走的时候一样，东西都还在原来的地方，油快用完了，酱油换了新的一瓶，同样的牌子，放在同一个地方。连郑炜贴在冰箱上儿童营养配餐的便签纸还原封不动的在那里。

冰箱里有很多新鲜食材，煤气灶边上还放了几本食谱，郑炜随手翻了翻，上面很仔细的做上了标记，还有很多注意事项特别画了出来。郑炜看着那些字迹，嘴角不由的扬了起来。

他能想象姜辰手忙脚乱在厨房里做饭的样子。以前姜辰每次折腾完，都特别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和北北，就像等着老师夸奖的小学生。其实每一次姜辰下厨郑炜都会提前和北北约定好，不管什么味道都要说好吃，而且是比上次好吃。

因为只要这么说，姜辰就会傻乐上好几天。

……

……

郑炜简单的炒了个闷茄子，蒸了个鸡蛋糕上面撒上香油和切的很细的肉末。北北爱吃鸡蛋糕，姜辰爱吃茄子。

郑炜看着北北拿着小勺子，闷头苦吃，时不时还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对着自己笑。心里暖的都化开了。

吃好饭，北北拉着郑炜给他讲最近发生的好多好多的事，从学校里的老师到乐团里的小朋友，还有爸爸做的饭……北北先是和郑炜一起坐在沙发上，说累了就把头枕在郑炜的腿上，最后说着说着，缩成了一团，就睡着了。

窗外冬日的阳光很好。悄悄的洒进了屋子里，又悄悄的溜走。郑炜安静的听着孩子的话，到了后来都模糊不清了，末了给睡着的北北盖上橘黄色的小毯子，一下又一下的拍着孩子……

就像小时候一样。

……

姜辰脱掉白大褂和手套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下午3点多，手机里几个未接电话。几个是钱老师的，一个是郑炜的手机。

姜辰盯着手机发了会儿愣，赶紧打电话给钱老师，怕是北北有事。果然，北北排练完了没有去老师那里。姜辰猜到了大概，按下郑炜手机回拨键的时候，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指抖的很厉害。

“我需要和你谈谈。”郑炜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

“……北北和你在一起？”

“嗯，在家里，北北吃了饭睡着了。姜……”

“郑炜，说过的话我不想重复第二遍。我不想见到你。”

姜辰话说的很快，也很稳。迅速挂了电话，才发现心里砰－砰－砰－跳的很快很快。

……

姜辰到家的时候，天色早就暗透了。客厅的灯开着，只有北北嘟着小嘴，红着眼眶看着姜辰。郑炜应该刚走没多久，桌子上是他做好的晚饭，还是热的。

“爸爸，为什么要赶走郑叔叔。北北讨厌你。”北北一直站在门口等姜辰回来，似乎只为了说这句话宣泄自己的不满，说完了就红着眼眶跑回自己的小房间。

姜辰坐在餐桌前，看着一桌子的自己最爱吃的菜，把脸埋进双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很久都没有动。

郑炜总是宠着他，从他们相爱的那一天开始，郑炜就一直这样。所以他知道，他提出分手，郑炜一定会同意，他说不想见到他，他就一定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那个人把他都惯坏了……

他们太了解彼此了。想要伤害对方，很简单，想要保护对方，却是很难……

那晚，北北一直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等房间里没动静了，姜辰才去北北的房间。发现孩子折断了琴弓，小提琴的琴弦被扯得乱七八糟的丢在角落里，松香也摔碎了洒了一地的粉末，同时阵亡的还有姜辰今年生日送给他的奥特曼图案的棒球帽。北北趴在小床上睡着了，脸花花的，晚上应该一直在哭。

北北是姜辰从小带大的。一开始没有任何经验的姜辰带着孩子，生活一团糟，一刻喘息的时间都没有。那个时候郑炜总是会过来帮忙，就是在这个房子里，一切都井井有条起来，北北和自己都被那个男人宠爱着，迁就着，保护着。现在郑炜不在了，姜辰心里的恐惧是真的一日胜过一日。

姜辰害怕北北讨厌自己，他害怕日子混乱不堪，他害怕自己崩着的弦会断掉，他更加害怕自己忍不住去找郑炜……每每这么想姜辰就会卷进绝望的漩涡里。他会觉得一切都不公平，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平静幸福的日子，突然一夜之间就不能再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