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雪凝震惊过后,慢慢缓和下来,她猛得看向宋祁璟,眼光灼灼,心中迅速形成一计。
“我有办法见到穆水涵了!”抛下这句话,她就往外走。
“你还会想着报仇吗?”宋祁璟在她临走前问了这么一句。
傅雪凝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模棱两可地说她不是无心之人。
但凡有心,皆有情,总避免不了痴怨爱恨,由痴而怨,由爱而恨,天下者惟其心发,而情动,谁能说自己无情?莫不是疯癫之语,痴妄之言罢了。
姻缘也好,孽缘也罢,总归是缘分,前世今生注定了的,逃也逃不脱。
傅雪凝一介女流,如果不是家门遭遇不幸,现下恐怕早已忙着择君而嫁了。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尽管不停劝着自己放下,可仍是执着。
即使知道不是穆水涵的错,她也不愿承认以前的执念都是虚幻,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人会跟她羁绊如此之深,无论纠缠多苦,她决定不再放手。
不管莫天啻想做什么,囚禁穆水涵一生,折磨穆水涵一世,她都要在旁边看着,直到自己再也无力守下去。
那个男人无疑是可怕的,他自以为睥睨天下,无心无情,可看在她眼里却比宋祁璟还要可笑。
傅雪凝站在缚心阁内,面对着莫天啻,心里却轻蔑地笑着。
莫天啻刚将穆水涵从地牢中抱回,安置在床上,这才不紧不慢地问:“你说你有身孕了?”
傅雪凝低垂着头,显得卑微恭谨。自从一进来,她就注意到躺在床上,面色青白,浑身是血的穆水涵,他犹如死了般安静地睡着,甚至看不出胸膛起伏。
“打掉。”冷如冰锥的两个字,扎得傅雪凝一颤。
她盯着那个残酷男人的背,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穆水涵还活着吗?”
直到此时,莫天啻才正眼瞧向她,薄唇紧抿,若有所思。
“他还活着吗?”见他不回答,她又问了一遍。
“你想他活还是死?”
“我还没有报仇。”
莫天啻玩味地笑了,“穆水涵求我放了你,你还要报仇吗?”
“要。”傅雪凝斩钉截铁道,神情决然。
“好,你可以继续照顾穆水涵,不过,”他顿了顿,眼神一凛,“孩子必须打掉!”
傅雪凝还未开口作答,床上的人突然大喝一声醒来。
“娘!爹!你们不要丢下尘儿!”穆水涵忽地一坐而起,眼神涣散,双手胡乱挥舞着。
傅雪凝心中惊讶,表情却平静。
莫天啻皱眉,见他冲下床来往门边跑,一个箭步拦住他。
被人阻住去路,他口中叫嚷着,状若癫狂,四肢拼命挣动着,无意中指甲划破了男人的脸。
“你疯了吗!”莫天啻暴喝一声,夹带着雄厚内力,竟震得他口吐鲜血。
穆水涵充耳不闻,见挣不开束缚,一口咬上眼前人。
莫天啻吃痛,一个巴掌甩过去,打得他倒回床上。他立刻还要再起来,怒火冲天的男人快速点了他的穴道。
身不能动,但口还能言,不停喊着“爹娘”。刚才受了一掌,又被内力震伤,才叫了几声,又吐开血来,一口接着一口,止也止不住,血流了满脸,满身,连床褥都浸透了,那样子着实触目惊心。
傅雪凝面色惨白,冷汗直冒,一别头,掩嘴干呕起来。
不过一日未见,穆水涵就变成如此,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那个谦和有礼,骨子里清高冷傲,略有些拒人千里的俊俏少年郎。
“你放开我!放开我……咳咳咳……”被自己的血呛到,他咳起来,像是将肺也咳出来般猛烈。
莫天啻终是无法忍受他的吵闹不休,痛恨嫌恶地举掌欲拍死他,起起落落,最后却点了他的昏睡穴。
一旁的傅雪凝紧抓裙角,几度欲冲过去,紧张得显些晕厥过去。
莫天啻转身欲离去,她开了口:“不找个大夫来看看吗,万一若是死了……”
没等她说完,人已经走远。
傅雪凝连忙扑到床边,抖着袖子轻轻擦试着穆水涵脸上的血,泪水簌簌而落。她把着他的脉,那手腕细得可怜,完全不似男子该有。
脉象虽然微弱,但还是有的,她不禁松了口气。
医理她只懂得皮毛,最好还是找个大夫来看的保险,可是看莫天啻不像会是听进了她的话,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外面来个两个人。
“主人请了大夫来给穆公子看病。”其中一个蓝衫男人说道。
那看似大夫的中年男人抖如筛糠,面色灰白,被点了名后,忙不跌上前来看诊,抹着汉开完方子,小心翼翼递给那个男人,其间一句话也没说。
蓝衫男人接过后略看了眼,转交给傅雪凝,领着大夫去了。
等傅雪凝煎好药端进来时,穆水涵已经醒了。他两眼呆滞地望着帐顶,似乎一点也注意到她。
怕他像刚才那样发疯,傅雪凝轻手轻脚地,不敢发出一点动静,过了会儿见他并没有什么疯狂的举动,又有些担心,探头过去小声唤着。
“穆公子?”
穆水涵这才扭过头来,眨了眨眼,“雪凝?”声音沙哑不堪。
“是我。”
“你怎会在此?”
“我来侍候你。”
他沉默了,一点也不意外她的回答。
傅雪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端起药碗来。
“我爹娘死了。”穆水涵没头没尾地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舀药的汤匙停在半空,傅雪凝仔细审视了会儿他的表情,继续动作,“吃药吧。”
“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公子……”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涌出,一滴滴落入碗中,她忙试去,哽咽道:“吃药吧?”
“什么都没有了……”穆水涵却像丢了魂般喃喃自语着。
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她一把扔下手中的药碗,猛地扑到床边,抱住那个了无生气的人,痛哭失声。
“我不报仇了,我已经想通了,我要跟你成亲,公子,你不要这样,雪凝也是一个人,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傅雪凝边说边摇着他,穆水涵却反应不大,仍是懵懵懂懂,不知所谓。
“我们还有孩子,我有了身孕,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她拉着穆水涵的手就往自己仍旧平坦的腹部摸去。
穆水涵的眼神渐渐清明,他盯着哭得犁花带泪的傅雪凝,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莫天啻自缚心阁出来后,唤人请了大夫,便回到狙日宫。坐在正厅里,他闭起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蓝衫男人来。
“都办妥了?”他慵懒地问着,仍然没有睁开眼。
“办妥了。”蓝衫男人恭谨地回道。
“朱姬呢?”
“接照主人的吩咐惩罚过了。”
莫天啻没有再接话。蓝衫男人笔直地站着,微垂着头,既不退下,也不插嘴。
过了会儿,莫天啻睁开眼,看着墙壁上各式各样的兽头,缓缓道:“派几个人守在缚心阁外,没有我的准许,谁也不得擅进。”
“是。”
26.
此后一连十几天他都没有再去过缚心阁,穆水涵在傅雪凝的细心照料下,病情渐渐稳定,不再时常吐血,最主要是精神上有了慰藉,身体也跟着好转。
虽然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失魂落魄,但还是有些萎靡不振,也很少说话,只对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这日清晨,如往常一样,穆水涵坐在悬窗前,傅雪凝梳理着他乌黑柔亮的长发,手指缠绕着沁凉的发丝,她心里感到无比的宁静与满足。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也是极好的。
“今天天气不错,闷了这么些日子,不如出去走走,对身体也有好处。”她细声道着,用月牙白的丝绦将发髻扎好,放下木梳。
真是个俊俏的男儿,那眉眼,那气质,真如画中谪仙儿般,傅雪凝看着看着,脸也不禁红起来。
时已入秋,万物萧瑟,金风飒飒,一早一晚间,犹显凄清,着实让人感伤,即使不值秋季,也没什么可看的景色,因为狙日宫一片灰败,毫无生气,最多也不过寒鸦三两只,立在枯枝上鸣叫。
可穆水涵却看得入了神,连傅雪凝说了什么也没听到。
她的心情也随着失落。
不再张罗出去的事,傅雪凝拿出女红,一边秀着鸳鸯枕,时不时抬头看一下发呆的穆水涵。中间除了吃饭,两人不再有言语。
穆水涵刚失去亲人,没有那么快恢复,她可以等,等到他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天,所以仍是细心地侍候着。
到了晚上临睡前,穆水涵问她宋祁璟如何了。
“我来的时候已经醒过来了,看着没什么大碍,应该是请了大夫诊过的。”傅雪凝边铺床褥边道。
“是我连累的他,害得他重伤却不能照顾,怕是再有一个来世也还不清的了。”
傅雪凝听了这话有些疑惑,不由停下手上的活,“你是不是……”
“什么?”穆水涵看她欲言又止,开口问道。
“没什么,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依言躺上床,傅雪凝给他盖好被,正要放下帷帐,他又轻轻说道:“雪凝,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她惊讶地看着他,杏眼圆睁,菱唇轻颤,仿佛见鬼了般。
“雪凝?”
“不相信,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公子别胡思乱想了,快睡吧。”傅雪凝被她一唤,立刻恢复了常态。
穆水涵闭上眼,听着傅雪凝搬过张椅子守在床边,就着烛火继续做针线活。
自从住进缚心阁后,每晚都是如此,直到确定他睡着了才肯离去。他曾劝过她也去休息,却被她执拗地拒绝了。白天除了端水送饭,照料起居外,喂药换药也亲力亲为。自己身上那些羞耻的伤痕,她看了却什么也不说。
每当此时,穆水涵感到既难堪又难过,但最初那几天,他的身体虚弱地连抬下手臂都困难,只能假手于她。作为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也不过如此,况且她还怀有身孕。
不是他故意不理会傅雪凝,而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还有那肚子里的孩子。
自己已经是个半废的人了,此生怕是再也脱离不了栖魂山和那个男人,之前给她的承诺,现在不可能再兑现。
傅雪凝不知道穆水涵脑子里想些什么,只是一心一意守着他。夜越来越深,蜡烛也烧到了底。捏捏酸疼的脖子,她起身察看帐里人是否已睡着。
月正中天,万籁俱寂。此时哪怕一个轻微的动静,也能立刻引起注意。
傅雪凝打开门察看,四下并无人,刚要回身,只见一个人影闪现,吓了她一跳,等看仔细了,骇然惊叫出声!
只见一个红衣女人站在面前,各式各样的伤口覆于脸孔上,狰狞不可辩,如同厉鬼,但那打扮分明是朱姬的样子。
“你是朱姬?”她颤声问道。
“贱人!”来人开口就是骂,并狠狠甩了她一个巴掌。
傅雪凝猝不及防,被打得头歪在一边,脸肿起老高,嘴角溢出血丝。缓缓擦净嘴边,她昂头直视着对方,眼神清亮而高傲。
朱姬还要再打,她一把握住挥来的手掌,“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我要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朱姬怒不可遏,厉声尖叫,脸上的伤口因而也抖个不停,甚是可怖,“都是你这个贱人,害我丢了百年道行,我要杀了你!”她不管不顾,劈头盖脸地朝着傅雪凝打去。
没有妖术的朱姬,如同失了利爪的猫,傅雪凝边躲边冷笑道:“你自作主张害死穆水涵的爹娘,被你的主人毁容,扔进下人房里轮奸,关我什么事,你凭什么打我,有本事去找你的主人算账啊!”
“是你,是你这个贱人跟那些人串通好了,废去我百年修行,我饶不了你!”
两人在门口扭打起来,自然吵醒了本就睡不踏实的穆水涵,他边下床边唤傅雪凝的名。
“公子!”傅雪凝这才想起屋里的人来,急忙撇下朱姬往回跑。
穆水涵正披了衣往门口走,匆忙中撞了个满怀,双双倒向地。
“小心!”他一把抱住傅雪凝,以自身先着地,顾不得疼痛,只紧张地问着:“有没有摔着?”
“没有……”傅雪凝没料到他会先顾着自己,鼻腔一阵酸涩。
这些日子以来,穆水涵总是独自发呆,对她不理不睬,害她失落不已,好几次忍不住要质问出声,现下这一举动,顿时打消满腹委屈。
“现在不比以前,你有了身孕,以后小心些。”穆水涵边扶她起来,边轻声数落着,语气则出奇的温柔。
傅雪凝已经哽咽得不能言语,心口却胀得满满的,抓着他的衣袖正要说些什么,被一阵狂妄刺耳的笑声打断。
“你笑什么!”她看向跟进来的朱姬,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
“我笑你们这对贱人,都只会勾引男人,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朱姬恶狠狠看着两人,眼中闪着暴戾的凶光。
穆水涵吓了一跳,一时没认出是谁,但本能地将傅雪凝护在身后,以防万一。
“你现在护着她,可是她却时刻想着怎样害你,你不仅下贱而且愚蠢至极!”朱姬恨傅雪凝,但更恨穆水涵,归根究底,她落得如此下场,都是因为他!
大概猜出对方是谁,穆水涵听了她的话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往心里去,但傅雪凝却心下凛然。
怕她再说出些什么,先声夺人道:“你住嘴,一口一个贱人,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贱人,谁心里清楚!”
朱姬被骂得怒火翻涌,猛得自身后抽出一把短剑刺向二人,“当初你三番五次偷听主人,我就不该放过你,害得自己如此下场,不杀了你难解我心头之恨!”
穆水涵眼急手快地拉着傅雪刚凝险险躲过一击,接着第二击又袭来,他用手一挡,利刃正好划破手臂。
“公子!”被推开的傅雪凝惊叫一声,连忙跑到他身边。
“没事……”
穆水涵话没说完,朱姬再次冲过来。
“你们两个都该死!”
千钧一发之际,从外面冲进来五六个凶猛强悍的玄衣人和一个蓝衫年青男人。他们三两下将朱姬制住,已经被仇恨扰乱了理智的她犹自疯狂叫嚣个不停。
“傅雪凝你这个贱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耍的那些鬼伎俩,穆水涵你还不知道吧,她怀着孕还去勾引男人,就为了陷害我,你勾引我主人,她去勾引主人的手下,真是下贱至极的主仆二人,哈哈哈……”
神情冷酷的蓝衫男人走过来,狠狠甩了她一巴掌,笑声嘎然而止。
“主人的命令,擅闯缚心阁者,格杀勿论!”毫无声调起伏地说完,未等其他人反应,朱姬的人头已然落地,动作快得甚至没看清他拨没拨剑。
“狼童……”滚在地上的人头,蓝衫男人的名字将吐未吐。
做完这些,连眼睛都未眨一下,那些玄衣人动作迅速地收拾着尸体与血渍,他瞥了眼穆水涵与傅雪凝,又领着那些人离开,留下一室浓重的血腥味。
“公子……”傅雪凝从刚才惊骇的场面里回过神来,想起朱姬临死前的那些话,不由有些担心。
穆水涵盯着那滩未干的血迹,月白长袍星星点点红痕,神色如常,看不出情绪。这让她心里更是难安,一激动,抱住那瘦弱身躯,嘤嘤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