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根本不可能,就算他不是正常人,可以活到现在,你又怎么会在百余年前遇见过他?”
“宋大哥,你相信前世今生吗?”穆水涵不仅没回答,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
“前世……今生?”他迷惑地重复着。
“是我前世欠他的,所以今生我要弥补,不会再离开。”上一世的诺言不知换到今日还来不来得及,不管如何,这一世他都不会再让那个人独自面对。
那坚定决然的口气,任何人见了都不会认错,他对莫天啻有着超乎寻常的感情。这个事实让宋祁理口中一阵发干,害怕得浑身颤抖。
“你是不是……”他艰难地问道,最后几个字却怎样也说不出口。
“我喜欢他。”穆水涵轻轻接道,心中却苦涩万分。
“呵呵……”宋祁璟突然泄了气,四肢酸软得使不出丝毫力气。他失魂落魄地傻笑着,笑声凄凉无比。
他本不该相信这些话的,这简直太疯狂了,可又由不得他不信。过了许久,他猛然一拳捶在床边,豁然起身离开,中途撞上正端着药进来的傅雪凝。
“哎呀……”傅雪凝一声惊呼,险些打翻手中的药碗。
来到近前发现穆水涵醒着,一边忙着喂药,一边小声嘟囔:“也不知那个宋祁璟是怎么了,撞了人也不理会,枉他还是个注重礼仪的皇太子!”
穆水涵苦笑一声,却并不答话。
“咦?这是什么?”傅雪凝喂完药,正收拾药碗,一弯身,看见地上躺着一通体透明的物什。
穆水涵闻声看去,就见她手中拿着血玑子正翻来覆去研究。
“雪凝,快拿过来。”他坐起身,急忙说道。
傅雪凝依言递到他手里,问着:“公子,这是什么,看把你急的。”
“是宋大哥的玉,等他来了再还给他吧。”穆水涵握着那块玉,仔细摩挲着。
“我从没见过这样奇特的玉,真是漂亮。”傅雪凝啧啧称赞着,样子甚是喜爱。
“这玉叫‘血玑子’,虽然好看,却并不适合拿来佩戴。”
“为何?”
穆水涵沉默了半晌,仿佛在思考该怎样回答。
“因为这里面倾注了玉主人所有的感情,有爱,也有恨吧。”
有爱也有恨?似是想到什么,傅雪凝盯着那玉直出神。
30.
两人正在对着玉沉思,突然传来一声门响。傅雪凝吓了一跳,见是去而复返的宋祁璟,不由抱怨起刚才被撞着的事。
“你这人怎么回事,如此莽莽撞撞的,来去也不打声招呼?”
宋祁璟紧抿着唇也不说话,直奔两人而来,那气冲冲的架势让傅雪凝以为他是要来打人,登时双手插腰,杏眼圆睁,娇叱道:“你还想打人不成!”
没想到他冲过来只是一把抓住穆水涵的手,并不理会她。气得傅雪凝骂也不是,打也不是,跺脚泄愤。
“水涵,刚才是我太过冲动了,我想过了,要说起亏欠他什么,我宋家岂不是欠得更多?要还我们一起还!”
“宋大哥,你这是何苦?”
“你既能甘愿为自己之过赎罪,我又为何不能?”
穆水涵无言以对,这一切明明不关他的事,只是因为生在帝王家,却要平白受牵累,那莫天啻又何常不是呢?他并不稀罕那一丝皇家血脉,摆又摆不脱,还要受尽追杀,若是死于百年前那场夜袭中,岂不永远含恨九泉?可是活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只能让他的仇恨火焰燃得更炽,更烈,再也不能回归正常人般的生活。
可不管莫天啻变成什么,都是因为自己,当初若不是他害怕失去,非要一个承诺,也许就不会有现在的莫天啻。
即使百余年后再度相遇也只是擦肩而过,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可命运偏偏喜欢捉弄人,上一世三人纠葛还不嫌够,非要这一世也牵扯不清。
该怒还是该怨,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力气了。
穆水涵不想让宋祁璟越陷越深,有些事也就没有告诉他,说他忘恩负义也好,说他自私自利也罢,何苦再多让一个人受煎熬?
而宋祁璟并不知道他的内心纷拢与纠结,他只是不忍让他一人受苦,覆水难收的感情,只会随着时间慢慢积累,而不会丝毫减少,说他义无反顾也好,说他痴心愚妄也罢,今生只怕再无回头之路。
穆水涵本要将血玑子还给宋祁璟,他却苦笑一句:“本来就不是属于我的东西,既然给你捡去,那你就收着吧。”
莫天啻自从撤走所有守卫之后便没有再来过缚心阁了,这次一隔就是三个月之久。
萧瑟灰败的狙日宫转眼即被漫天苍白所掩盖,悄无声息的雪片似乎一夜之间全冒出来般,厚厚得积了一层,将整个缚心阁包裹起来,远远看去,只余一点飞檐翘角上的黛青和若隐若现的朱红阑槛,如美人病榻缠绵,意兴阑珊,了无生气。
“怎么样了?”傅雪凝端着药碗自外边进来,问着守在床边的俊朗男人。
“睡了会儿了。”宋祁璟替穆水涵掖了掖被角,怕吵醒他特意放轻了动作。
将冒着热气的药碗放在桌上,傅雪凝挺着臃肿的腰身靠过来,看了看好不容易睡着的人,幽幽叹了口气。
这三个月来,穆水涵的病越发严重起来,动不动就吐血的毛病无论如何也调理不过来,即使睡着了也会被自己咳醒。
秋天还好些,一入冬更是发作频繁,只要咳起来便是无休无止,让看的人担心他将肺也咳出来了。
宋祁璟急得抓耳挠腮,好几次想去找莫天啻,求他给穆水涵请个好点的大夫来看看,可是还没迈进狙日宫的大门就被轰了出来。
想自己去请,却又走不出栖魂山,堂堂皇太子犹如困兽之斗,全没了法子。
还好有傅雪凝,也不知她用什么办法,不仅穆水涵每日所吃的药物没断过,三人的吃穿用度也都是她一人弄来的,这才勉强维持下来。
宋祁璟羞愧得无地自容,当初知道她怀孕时,脸上直跟开了染铺般,五色俱全,心里如倒了调味瓶,五味杂陈。随着傅雪凝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即使再厚重的冬衣也遮不住腹部明显的突起,他看在眼里别提有多别扭了。
可是现下,万事只能靠她来操持,自己这个信誓耽耽要保护人不再受苦的人,却一无所用,反倒是累赘了。
无言地站起来,宋祁璟端起傅雪凝煎好的药,一边舀一边吹凉,估摸着时辰,因为即使在睡梦中穆水涵也会咳嗽,一咳就再也睡不着,到时正好吃药。
傅雪凝顺势坐在他让开的椅子上,疲倦的脸上尽是晦暗,眼下一片青黑,显是昨晚没有睡好。
莫天啻撤走了所有守卫,连个使唤的人也没留下,自然也不会因时令的转变而记起缚心阁三人如何过活。即使她想尽办法,也只是维持基本的生活用度,条件艰苦不说,还要分心去应付那些厌恶之人,身心俱疲无可避免。
不过想到穆水涵时不时给予的温柔体贴,再辛苦也都值得。
没有了莫天啻来搅局,她不用再一天到晚战战兢兢掩饰身体上的改变,穆水涵也似乎很关心她肚子里的这个未出世的孩子,那么生下来又何妨?
“咳咳咳……”穆水涵梦中轻咳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见他醒来,傅雪凝扯开个笑容,轻声细语道:“醒了?我刚好把药端来了。”说着就要起身,一旁的宋祁璟已经将凉好的药递过来,她伸手接过来就要喂。
“我自己来吧。”穆水涵摇摇头,意欲坐起,她连忙扶了一把,将枕头让他靠着。
“小东西还老实吗?”他边吃药边问着,瞄了眼傅雪凝的腹部。
她脸红地低下头,双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声音低不不可闻地回道:“还好。”
“我能摸摸吗?”
宋祁璟收拾着药碗,听到穆水涵这么问动作一顿,之后便装作若无其事的走开。
“嗯。”傅雪凝欲语还羞,将头垂得更低了。
穆水涵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她肚子上,傅雪凝配合地微微挺起身,好方便他动作。
“现在没有在动呢,睡着了吗?”他问了句,好奇地小范围摩挲着。
傅雪凝扑哧笑出了声,身体也跟着微微抖动,吓得穆水涵连忙将手收回。
“怎么了?”看她只是笑,并没有不适的样子,不由疑惑。
“没什么,大概真是睡着了。”傅雪凝掩着嘴仍笑个不停。
被她笑得尴尬万分,穆水涵不敢再摸了,红着脸转开视线,正看到宋祁璟回来。
“今年的第一场雪,不看看真是可惜了,宋大哥,不如我们出去赏雪?”他向着宋祁璟问道,眼中充满期待。
宋祁璟刚想开口答应,傅雪凝却道:“外面冷得紧,风也大,你身子虚,还是等好些了再去吧。”
看到穆水涵失望的眼神,宋祁璟于心不忍,又觉傅雪凝说得不无道理,说:“不能去外面,在屋里总不打紧吧,咱们打开窗一样赏雪,你说是不是?”
穆水涵又燃起希望,傅雪凝沉吟了下才道:“好吧,不过时间不宜太久。”
得到首肯,宋祁璟将椅子挪到窗前,在上面铺好厚厚的被子,再加了个软枕,这才过来扶着穆水涵坐下。
“我怎样觉得自己是个将死之人。”穆水涵一句玩笑,却引得二人脸色难看至极。
傅雪凝脸色犹为铁青,咬着下唇,轻颤不已,借口准备膳食离开。
赏过雪后,穆水涵感觉精神格外好,靠着床头看起书来,宋祁璟陪在旁边,看到有趣之处,两人时不时搭上几句话,气氛甚是温馨。
宋祁璟的心思全然不在书上,他偷偷观察着对面人的一举一动,内心无比满足。
穆水涵则聚精会神地看着书,一点一点移动的乌黑瞳仁柔活灵活现,煞是讨喜,纤长的羽睫时而眨动,在柔和的脸部线条上投下变幻万千的阴影,看到难解处时便轻蹙眉峰,挺秀的鼻梁微不可察地皱一下,紧抿的薄唇虽没有先前红润,清清冷冷,神采依然。
宋祁璟想起自己在初见他后画的那幅画,如此看来,还不及真人神韵的一分一毫。
唯一不如画中的地方,就是眼前人如今瘦得只剩皮包骨,脸色青白,两颊也没有以前丰腴,精神也萎靡许多。
穆水涵看书,宋祁璟看人,时间不知不觉流逝,大概用光了好精神,被看的人靠着枕头睡着了,看人的人才恍然初醒。
他小心翼翼将人安置躺下,掖好被角,放下帷幔,轻手轻脚退出屋内。
31.
宋祁璟出来后,并未离开,而是凭栏向远处眺望。漫天大雪又下了下来,迷茫视线中,有一浅葱人影朝着狙日宫方向缓慢蠕动。
天色已晚,看不真切,他眯起眼,仔细审视,发现人影旁边似还有另外一略微高大些的黑影,走走停停,不太融洽的样子。
他记得早些时候,傅雪凝说要给穆水涵抓药,因为剩下不多了。他本来想跟着去,却被拒绝了。
现在看过去,那个浅葱身影应该是她没错,只是不知她旁边的人是谁。
莫天啻早已将所有人撤离,也不准其他人接近缚心阁,宋祁璟甚是纳闷。
翌日,傅雪凝不仅带回药来,还带来了出入狙日宫的令牌。
“雪凝?”穆水涵惊讶刚才她所说的话,还以为自己听错。
“昨儿你不是说要赏雪吗,今天天放晴了,我见你精神也不错,出去散散心也好。”傅雪凝又将话说了一遍,脸上的笑意比冬日晴阳更令人耀眼。
“你从哪得来的令牌?”穆水涵却没有心喜的表现,而是绷着脸问道。
傅雪凝试图以其他借口搪塞过去,穆水涵却不依不饶地追问,最后被问得没有办法了才说是自己偷来的。
“你疯了吗!”穆水涵厉色喝道,随即心中一痛,“是不是因为我昨天的话,你才去偷的?”
“不是!”傅雪凝矢口否认,泪水婆娑而下。
无奈地闭了闭眼,穆水涵缓和下脸色,软语道:“趁莫天啻还没有发现,你快些还回去。”
“我不还!”傅雪凝第一次当面违逆他的意愿,虽然一脸的倔强,泪水却落得更凶了。她费了多大力气才得来这么一块令牌,他不仅不领情,还如此疾言厉色责备,胸中委屈可想而知。
穆水涵急得咳起来,不知说些什么好的宋祁璟见状连忙上前帮他顺背,道:“雪凝,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跟我们商量一下?你可水涵并不是气你偷令牌,而是怕你出意外啊!”
傅雪凝听后,虽内心明白,却不肯服软,抽噎着将头扭往一边。
穆水涵越咳越利害,竟呕起血来,吓坏了宋祁璟,一把抓过早就备在一旁的药丸喂给他。
慌了神儿的傅雪凝也不再坚持,急忙端来茶水给他,一边哭一边道:“我这就还回去,这就还回去……”
“不……不必了……”穆水涵喘息着说,好不容易止了咳,靠在枕头上闭目宁思。
以为他不肯原谅自己的傅雪凝红着眼睛,紧咬下唇。宋祁璟左右为难,硬劝怕穆水涵再激动,不劝又怜傅雪凝一片苦心。
“宋大哥,我求你件事,你能不能答应?”穆水涵再睁开眼时,表情坚定,语气肃然。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都答应你。”宋祁璟上前一步。
他看看傅雪凝,那泫然欲泣的脸,仍挂着两行清泪。收回视线,他对宋祁璟道:“既然雪凝已经将令牌偷来,不如将计就计,趁莫天啻还没有发现,你带着雪凝离开……”
“我不走!”
“我不答应!”
两人异口同声,将他未竟的话打了回票。
穆水涵收声,瞪着二人,宋祁璟眉头紧蹙,傅雪凝一脸哀怨,莫可奈何叹了口气。
“你让我走到哪里去?傅家已经没有人了,我又身怀六甲,还有谁肯收留我?”傅雪凝首先发难,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当初是谁承诺要娶我的,又是谁口口声声说会负责倒底?”
字字如针,直刺心窝,穆水涵软颓于床,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悲苦,一手捂眼,泪水仍是沿着指缝而下。
宋祁璟明白他的苦衷,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现在却忍不下心,反而安抚起傅雪凝的情绪来。
“雪凝,水涵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只是不忍心你在这里受委屈,现在表明心意,他自然不会再逼你离开。”这些话是说给傅雪凝听的,同时也是说给穆水涵听的。
穆水涵自然也听出其中的真正含义,自己种的因,就要自己承担结的果,自此后他不再提让两人离开的事。
又过了两日,在傅雪凝的再三保证不会被莫天啻发现下,穆水涵终于答应出去狙日宫赏雪。
如果不算前世,距离上回来栖魂山已经一年多了,当时自己被追杀至此,机缘巧合下给莫天啻所救,后来在他的强迫下来过一次,第二次则是在宋祁璟的陪同下。
与前几次不同,如今他对栖魂山有着无比的熟悉,前世留下的记忆深深刻在脑子里,清晰可触。
说来他能忆起前世,连自己也很不可思议,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那个叫作孟云眉的人与莫天啻、白夜舟之间的点点滴滴便呈现在了眼前。
莫天啻曾问过他恨不恨,若不是突然有了前世的记忆,他想应该是恨得咬牙切齿吧?
莫名其妙被束缚,拿傅雪凝的性命来威胁,以爹娘的自由来逼他就范,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场似真亦幻的梦境下天翻地覆,为了弥补,他放下尊严,放下父母的仇恨,却让误会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