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没错，如果我在你身边就好了……」老人悔恨地捂住脸——他比谁都希望保护好自己的妻儿，没想到反而因此而痛失爱妻。

见老人已经说不下去，男人接下去：「无论再怎样说扰乱调查，研究所都马上知道了你的存在。不过因为你失忆，再加上能力只是极局部的觉醒，所以他们决定先持续观察你的行动。会把你安置在那种孤儿院和学校，都是为了诱发你再次使用力量。」

「为了让你离开他们的视线，我……」老人吸一口气：「我让孤儿院和学校……赶你出去了。」

「你说甚么？」

在黑煌捏起拳头的同时，男人眼明手快地从后连手臂一起抱住他。如此束缚式的拥抱令黑煌失去行动力，当然都抬不起手打人。

「冷静一点，大人受不了你一拳！」对病入膏肓的老人而言，黑煌的一拳够要了他命。

「那就让他死好了！」黑煌彻底抓狂了：「我在外面过的是甚么生活你知道吗？每晚只能睡在街角、冬天都只有纸皮盖，我偷窃、抢劫、翻垃圾，甚至和那些流浪汉打得口肿脸青，只为求一餐温饱……当时我只有七岁啊！」

「就算是这样，都远比落入研究所手中，然后被当成被检体，一辈子都见不到阳光好！」男人死命压住他：「大人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你看看大人现在的模样，全都是为了保护你啊！」

现在的模样？黑煌一愣，当真冷静下来了。

「大人今年才五十岁，会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黑煌混乱地看向男人：「可是我甚么都没做。」

「你是甚么都没做，做出这种事的是那两兄弟。」

「两兄……弟……卡欧斯和加奥司？」都只有他们了。

「没错……」老人总算能再次开口了：「你被赶出孤儿院后，研究所失去你的踪影……但我都必需要断扰乱他们的搜查，才保证你不会再被找到……可笑的是，我保住了你的行踪，却保不住自己的……那对兄弟的突袭让我来不及反应，被打到半身不遂……」

「等等，」黑煌打断他：「你不是七冠大龙的实验体吗？」

似乎受到指示般，男人回答了他的问题：「七冠大龙的实验是对人体的基因进行改造，从根本改变人的体能。这种改造是越使用就会越强，反之来说，一旦不持续使用就会逐步失去。事实上，在村落被攻击的时候，大人的力量已经不够刚被改造时的一半。」

尽管如此，他们一家人却存活下来了。

存活下来的意义，男人说的原来是这件事。

「那么我呢？」主要的疑问来了：「我的情况明显不同，但我明明就不是七冠大龙的实验体……」

「在夫人受孕时，大人的身体仍处于改造后不久，被改造过的基因就此遗存到你身上了。然而，不同于大人的是，你的强大不是后天改造，而是天生时的自然状态，七冠大龙的威力不会消退，会在你身上得到最大发挥，并随着你的成长而逐步进化，如同研究的目标一样，成了会进化的生体兵器。」

「研究所……想要这样的你。」老人继续说：「而那对兄弟……从我这里得到你的消息……」

「……所以他们才来找我吗？」黑煌总算冷静下来，身后的制肘都消失了：「不过说是半身不遂，但你现在简直是……」彻底残废了嘛。

「大人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两个月前。」男人插话：「两个月前，那对兄弟又来了，恰好我因事外出，所以大人就……事后我急忙移送大人到这里，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为甚么两个月前会突然……」回想起甚么，黑煌瞪大眼睛：「是卡欧斯他……」

两个月前，正好是黑煌和卡欧斯共用午餐，然后被猜出了男人身份的时候……

「是说他们当时已经知道了你们的存在了？不，等等，」黑煌更加混乱了：「再怎样说，你都不像金发绿眼。」他指指病床上的老人：「如果他们非找不可的话，都应该是这家伙，而不是你吧。」

被指着的男人仍然木无表情，似乎被如此露骨的指出并不打扰到他。

「他……呵呵，你还不认得吗？」老人苦笑。

「认得是认得，可当我问他是不是我爸时，他说出莫名其妙的答案，然后又说你是我爸……」

说到一半，黑煌突然想到甚么荒谬绝伦的事，瞪大了金色眼睛。

——男人与他记忆中的父亲一模一样……

——当他问及此事时，男人回答『是，都不是。』

——男人叫父亲作『大人』，而且对他非常尊敬。

这是不是指……

「看来，你猜出来了……」老人肯定了他的猜测：「当我被打到半身不遂后，我仍然想到要保护你……可是我的身体已经无法随意行动了，身边又没有可倚赖的人，所以我……」

『呯咚』、『呯咚』……黑煌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

不会吧？

「所以我……为了保护你，我用自己的血，造出了自己的复制人。」

果然如此！听了真相之后，黑煌反而平静下来了。

「嗯……其实多少都猜到了……」只能说是意料之中：「不过，为甚么过了五年，你才让他来找我？复制人这么难造吗？」

「当然难造啊……除了单纯地制造他出来，我还让他的身体加快成长到如今这模样……我让他迅速成长到三十岁，那是我最强壮的年纪……然后，我在他脑中输入了我现有的记忆和知识，还有……你妈妈的……歌。」

妈妈的……歌？

「那么，他见到我时常唱的是……」

「没错。」男人擅自回答了：「是夫人常唱的歌，有稳定你的意识、让你冷静下来的作用。」

甚么稳定意识冷静下来……根本已经完全超过了嘛！黑煌摸摸鼻子，没多说甚么。

「虽然迟了五年……但他确实把你移离了研究所的视线。而且虽然……迟了二十年，但是……总算能见到你了……」

二十年，隔了二十年的父子重逢，黑煌却不觉得特别感慨。

其实在心底，他还是恨着父亲的。恨他在妈妈需要的时候不在她身边、恨他让他流落街头尝尽苦头、更恨他二十年后以这种姿态出现，让他想打都打不下手。

可是……

「这人……我的复制人，我给他起名晨星……」老人看向男人……的方向，如此昏暗之中，他根本看不清身边的人：「我希望他应成为你的晨星，给你的黑暗……带来光明。」

「……我已经无法活在光明之中。」黑煌冰冷地回应。

已经在社会底层活了超过十年，他已经不可能回到正常世界了。已经满手鲜血的他，不可能再和他人有正常关系。

杀、和被杀，现在他只知道这些而已。在被卡欧斯和加奥司背叛后，他就更加拒绝相信他人。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让他成为你唯一的光吧……」老人吸一口气，他似乎呼吸得很辛苦：「就算你的未来一片黑暗……他都必然会……照亮你的前路……」

晨星想接近老人，看看是不是有甚么事。同一时间，黑煌背上的肌肉却紧绷起来。

『咚咚咚咚……』上方传来脚步声，而且数量相当多，少说都有数百人。

「已经……找到来了……」老人平静地下令：「晨星……带走黑煌。」

「是的，大人。」晨星听令，马上拉着黑煌的手臂。

「等等！」黑煌转向老人：「你呢？你都要一起来！」

「别……别在意……」老人又大吸一口气：「可以再见到你……我已经满足了……你是我和她的儿子，我幸福的证明……只要你还能活着，我就……」

『咔咚咔咚……』脚步声已经从上层来到这一层，而且迅速往他们靠近。

晨星拉着黑煌的手：「没时间了，走吧！」

「不！」黑煌狠狠挥开他的手：「我还有帐未算完！」

「没那种时间了！拜托你理解大人的心情！」晨星越发不耐烦。

现在会让他们走，可见老人已经决心赴死，可是黑煌可不接受这种死法。

「那又如何？他抛下我二十年之久，现在却想用这种从容就义的父亲身份来退场吗？我不允许！」

「黑煌。」

难得稳定的一句，让黑煌和晨星都安静下来了。

老人艰难地微笑：「我说过……无论我道多少次歉，我都不期待你原谅我……可是，如果你想恨我的话，那就到外面继续恨我吧……活下去，继续恨我……」

这种说法让黑煌有点为难：「不，我不是这样的……」

伸出的手突然发软垂下去，然后全身一软，倒在身后的怀抱里。

黑煌花了半秒才发现，晨星混在脚步声中的歌声。

「……走吧。」老人这样说。

「是的，大人。」晨星冷硬地回一句，拖着黑煌转身离开。

「不——！」黑煌大叫：「不！等等……」

想挣扎，四肢却无从使力。他整个人像等身大娃娃般，被男人抱在手里拉往远处。

「爸爸！！」

晨星的脚步一顿，讶异地回头。

老人终于微笑了：「可以听到你这一句……已经足够了。」

黑煌呆了，他现在才发现脸上湿湿的，眼前模糊不已。

「黑煌……这名字的意义，是就算在黑暗中……你仍然能煌煌生辉。」

『嚓啦——』一道光线流入来，晨星打开了升降机的门。

「你走吧……有晨星在，你不会有事的……」

『咔——』的声音，门关上了。

第十二章

『轰——隆——』

占地上万尺的废弃工厂如同被压扁的火柴盒般化成碎片，引起浓浓烟尘。就算看不到当中的火光，都不难猜想要炸毁整座建筑物需要多少火药。

在建筑物中装设炸药，把所有引线牵在一起以一个按键爆破……只是按键的话，就算是卧病在床的老人都做得出来。

从这里看去，建筑物比原来的体积小很多，尽管扬起的灰尘仍然铺天盖地，因爆炸而飞溅的沙石和瓦砾却伤不到他们分毫。这是因为他们已经离得很远，远得连爆炸的声音都已经听不到，只能看着如无声电影般的飞沙走石。

黑煌呆帐地看着远方逐渐粉碎的建筑物。就算是在地下，这样爆炸法根本不可能留活口。而且那么一个病弱在床的老人，就更不可能存活下来。

结果他又存活下来了。在父母的保护下逃离妈妈的村子、错手杀死妈妈后以失忆为代价苟活下来，现在他以父亲的死，再次活下来了。

「……装设炸药的，是你吧？」都只有这种可能性了。

「是的。」晨星直言无讳：「我在建筑物内找到建筑物蓝图，大人在上面标示了该装设炸药的地方。至于炸药的制作和装设，全都是我负责的。」

「他在多久之前计划好的？」

「在我把……那支针交给你之后。」他指的是抹上了安非他命的针：「我向大人报告了这件事之后，大人就有预感这一天的到来，所以做了这样的决定。」

「……决定？」黑煌冷笑数声：「丢下久别重逄的儿子，快快乐乐会亡妻去，这就是他的决定？」

「别这样说，大人所做的一切……」

「少再说甚么全都是为了我那种鬼话！」

一直垂着头的黑煌终于抬起头来狠瞪着晨星，灿烂的金眸中带着的是被背叛的惊怒。

「说甚么为了我，他对我做了甚么？丢下妻儿不顾害我杀死妈妈、赶我出孤儿院让我流离失所、然后让最亲近的兄弟背叛我！这些全都是为了我好？开甚么见鬼的玩笑？」

「就算是这样，总比你被研究所抓住好！」晨星难得地提高声线，低沉的声音不再平稳：「我有那位大人所有的记忆所以很清楚，在研究所的生活真的生不如死！更惨的是，大人无数次自杀都死不了，名符其实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难道我一直以来的生活就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吗？」

一直扯开喉咙大吼着，体能过人的黑煌都终于喘气了。不过他气息急促不只是一直吼叫着，亦是因为他心神不稳之下做成的呼吸急促。

「那时候我哪里来甚么求生技能？没有，没有啊！我尝试偷窃尝试抢劫，结果被打到爬不起来；我去乞食，有时会乞到好东西，但都被那些大人抢光了，又被警察抓去，说甚么教育的几个人一起殴打我；我翻垃圾，翻出来的不是变坏了的就是发臭的，吃得我反胃，又得跟其他流浪汉抢垃圾堆来翻；后来我变强了，我打人、我杀人！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杀人很好玩吗？很有趣吗？我都不想啊，我不想啊！可是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了我，所以我杀了他们了！这样的我……我这种人……」

他说的话越来越语无伦次，事实上他只是想把心底的话都吐出来，管他有没有意义。

「死掉好了！」

『啪！』

那一瞬间，黑煌呆了、真的呆了。

脸上火辣辣的痛，却不是被拳头打中那种痛。那种被甚么扁平物拍到的痛……

呆了好几秒，他才知道晨星甩了他一记耳光。

「你……」

「我不会让你死的……」

晨星低着头，所以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与其说不稳，不如说已经彻底崩溃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就算你想死，我都不会让你死的！」

「你……呃？」

身边一暖，晨星粗暴地把黑煌拥入怀里。

「你不能死，就算你想死，你都不能死！」晨星似乎已经彻底失控：「你不能死、绝对不能死！绝对不能……不能……」

「呃，等等。」面对完全谈不上冷静的男人，黑煌有点不知所措。

「甚么我这种人，不许用那种语气说自己！」晨星放开了他，看入他的眼睛：「你不是甚么这种人，你是那位大人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呃？」

「不，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可是对我而言，你是啊！」晨星又紧紧抱住他：「我不是大人，我不是你的父亲。尽管我和你流着相同的血，我永远只是复制品、只是为了保护你而被创造出来的伪造物！就算有着相同的记忆和知识，我永远不是大人、永远不是你父亲……我永远不是你的甚么人！」

甚么人！原来，这是晨星一直在意着的事。

「……所以你才会……」侵犯我吗？黑煌想问。

他无心的一句话刺痛了晨星最痛的地方。那句『你以为你是我的甚么人？』其实提醒了晨星自己只是假货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