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淙淙,似近亦远。
日月同明,天上一半是绚烂烟霞,如枫红满山;另一半清冷新月,若清泉溅落。
过恪喜欢这种幽静、这种淡雅。这样远离凡尘的地方,正适合安溪这样的世外高人吧。
“小溪,这里还真适合你,适合修身养性,谈禅习道。”过恪说道。
安溪猛然停下脚步,并未回应过恪的雅兴,只是说:“公明,我们回去吧。”
“为什么?”
“这里太过阴森,现在,日薄西山,阳气渐衰,不适合在这样阴森的地方。”
“这里阴森?”过恪问道,抚摸着翠玉般的绿竹,“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君子之地,岂会为阴邪之气所侵袭?”
过恪的话虽然没有什么事实依据,却让安溪打消了念头。
毕竟,好不容易找到怨灵的痕迹。如果不及时解决,让他们危害他人,岂不是加深自己的罪孽?这里是竹林,是君子之所,若是下次找到时换了其他地方,岂非更加危险?
“所言甚是。”安溪说道。
对于安溪好不怀疑的态度,过恪竟有些心虚。他只是随口说说的,应该不会害了安溪吧。“小溪……我并无深意,率性而言,不足参考。”
“得道之法,不唯一。你所说的,虽然与玄学无关,却也是殊途同归。”安溪语气淡然。
“那我们走吧。”过恪说着,上前拉住安溪。“我记性差,认不得路,你可千万别把我丢在一边了。”
“放心。”安溪莞尔,就算丢了,要找你还不容易?
沿着清泉向上走去,不多久,便来到一块高地。
这里没有亭台楼阁,却胜过亭台楼阁。
成片的杉树,高耸入云,直指天际,仿佛。藤蔓依依,绕树而栖。
“这里……”过恪眼神闪烁。
“你来过。”安溪的话,似乎是疑问,却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是。和他,王微王之紫。”过恪走到一块怪石旁,说道,“我记得当时他说过,这块奇石样貌不凡,说不定是神仙遗留的灵迹。又在梅树旁边,一定要邀我冬日同来赏梅。他说,他要带上笔墨纸砚,好好画下这良辰美景。”
“他说,虽然没有雄才伟略,虽然不是惊世才俊,但他希望为国效力……小溪,如果他活着,一定是贤臣良相,一定能济天下、开太平,再创盛世繁华。如果……”
“公明……”安溪轻轻握住他的手,默默地念着符咒。
一阵暖流袭遍全身,过恪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神了——不仅是黯然神伤,而且,伤及魂魄。刚才,扶着那块奇石,他似乎觉得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流逝、迷离。过去的场景,在眼前一晃而过,令他头晕目眩,几乎分不清现实与幻象。
安溪见过恪拉开,远离那块石头,而后在石头边敬上香,烧了纸钱。
虽然无法找到他们的葬身之处,连衣冠冢也没有。但这里聚集着死者的执念,就与死者有了沟通的媒介。
烧了一会儿,安溪突然拉去过恪说道:“一会儿,不论发生什么,看到什么,都不用松开我,只要不是我的声音,都不要回应。”
“好。”
烧香,是祭拜,是表示敬意的一种方式。
烧香,也是搭起沟通灵界桥梁的一种方式。
有人烧香,于是有了香谱。
所谓香谱,就是通过所烧香的长短变化,接收信息。
烧香最忌两短一长。而现在,不仅两短一长,而且是两支极短,一支极长。
而眼前三炷香,中间极长,右边远短于左侧……这样的格局,被称为“孝服香”。
天色越来越暗,昏暗的树林中,那三点微光显得格外夺目。就像在拼死挣扎,却依旧无法抵抗黑暗的势不可挡的攻势。
“王兄……”过恪看到了那个紫衣人,他正朝自己走来。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过恪感受得到。这种感觉,就像心意相通,就像,他们互相存在于对方的思想中。
“过兄,可知我为何而生,为何而死?”飘渺的声音,似乎有一种力量,将人拉过去。
往日的场景,从在层层迷雾下若隐若现。似有一股微风,渐渐吹开这迷雾。
“在下姓王,名微,字之紫。这位公子气格高远,神色清明,敢问,可愿与在下同船而行?”
初识之时,阳春三月,泛舟镜湖。
清风明月、碧水黛山,他一袭紫衣,飘然独立,粲然夺目。
“过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知音同在,人生之幸,莫过于此!”
风过翠竹,白鸟清鸣,配上王微的琴声,浑然天成,宛若天音。
“哈哈哈,是名士自风流。兴味相投,以至情投意合。吾二人之交,如伯牙子期,何必在乎可曾相识?在下只知,相逢恨晚!”
“过兄,不久,我便会回到所来之地。你可愿与我同去,济黎民于水火,明理法于天下,公开太平盛世?”
“过兄,我若为帝,定与你共有天下!”
执手相约,誓与天齐。
“之紫……”过恪双眼无神,喃喃低语着,恍惚地向前走去。最后一次相见时他所说的话,依旧在耳边盘桓,若不愿离去的青鸟。“承蒙青眼,过某却之不恭……”
“公明!”安溪在过恪头顶一击,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这是幻境!是假的!别被迷惑了!”
“不……这……太真实了。”过恪伸出手,向前挥舞,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安溪从怀中掏出符咒,默念着,在过恪额头上方比划着。
“噗……”过恪吐出一口鲜血,蹲了下来,脸上充满了痛苦。
“公明,怎么样?还记得我是谁吗?”安溪关切地问道。
“小溪……我对不起他……”
“人生各有命,不是你的错!”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安溪只能模凌两可地回应。他相信过恪,他不可能害人。“你清醒点!他已经死了!变成怨灵!他会害你的!”
“不,不可能……”过恪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曾经,笑谈古今如世外高人的他,曾经心怀天下志存高远的他,曾经……
“他不可能变成怨灵!更不可能害人!”过恪坚定地看着安溪,他的坚定,很固执,固执得有些蛮横。
安溪默然,转过身,拿出符咒,低声念着。
既然无法说服他,那就直接付诸实践。
不论过恪日后是否会恨自己,他不能让过恪受伤……
“啊……”过恪捂着脑袋低吟,似乎承受着深沉的痛苦。
安溪猛然转过头,将佩在身上的墨玉套在过恪脖子上。
“拿开……”过恪闭着眼,用力扯着胸前玉佩的绳子,似乎想要从墨玉的束缚中挣脱出来。
安溪不忍地抓住他的双手,闭上眼,继续念着。
“小溪……放过他吧……”过恪满头是汗,虽然声音虚弱,却明显有了清醒的感觉。
安溪对于这一现象大为欣喜,鉴定地说道:“公明,相信我!”
过恪点点头,不再挣扎。
第七十八章:天意——逆天之意(1)
过恪不以为意地笑着,说道:“天作孽尤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如果你执意如此,我只能说,祝你好运了。”
说完,过恪转身离去,留下一个潇洒傲然的背影。
“哼,这小子,还不是一般的嚣张。”在陈敬杰看来,过恪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幼稚孩子。因为实力差距太大,使他难以产生愤怒、不满这样的情绪。并非因为他有多大度——他如果大度,就不会一房两卖了,而是因为他太有信心。当一个人的信心达到顶峰,自然到了“不畏浮云遮望眼”的境地。
“杰少,请问要不要……”一旁的手下惶恐地问道。要是把他惹火了,迁怒于人、殃及池鱼,那自己可就太危险了。
“不必。和他玩玩,似乎也挺不错的。好久没有这种期待的感觉了。”陈敬杰竟有一丝兴奋。这种感觉,自从他打败所有竞争对手后,便不再出现过。
平淡无奇的生活,纵然身居高位,纵然无人能够匹敌、无人能够超越,也失去了往日的精彩——那种有心争上位的生活,虽然压抑,虽然艰难,虽然每一步都令他耗尽心血,但他喜欢那种感觉。
为自己活,为自己拼搏,这才是他的人生,他的价值。
而如今,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明知道对方的底细,为何潜意识中,他会觉得过恪深不可测、难以抵挡?
不会的。
过恪不过是一个在中介公司打打小工混饭吃的大学生,怎么可能有能力与他分庭抗礼?这不是痴人说梦?
他一定是太习惯别人的仰视,才会觉得这个平凡人的不敬,是一种压力吧。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将陈敬杰飞散的思绪拉了回来。
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是“秦少游”,陈敬杰愈发期待了。过恪刚一走,他便来询问,是他们太过默契,还是,过恪一直在被监视着?
“请问秦大少爷有何贵干?”
“过恪找过你吧。我想了解一下,你是不是打算再把房子卖给他。”
“哦?原来,秦大少爷也会有如此不自信的时候。是不是室内设计玩多了,不记如何和别人勾心斗角、斗智斗勇了?”
“这方面,不劳你费心。”秦少爷的语气有些不悦。
“你为何一定要买我的房?我很清楚,以你家的财力物力,完全不必要如此。欺负平凡人,很有意思?还是……”微微提高语调,留下一个意味深长、耐人寻味的余音。
“那么,你认为是什么事?你认为,我该如何?”秦少游巧妙地打着太极,将问题抛给陈敬杰。
“我认为,秦大少爷是想用权势这样东西让某个腰板和脾气比顽石还硬的小鬼低头臣服,是吧?”
“哦?似乎如此。”秦少游并不正面回答。“反正你的房子也要卖,卖给谁不一样?肥水不流外人田。”
“哈哈哈哈,秦少游,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的性格?别告诉我,你不明白我卖房的目的。”
“了解,何止了解?我们的默契,都可以超越高科技,直接上升到灵魂沟通了。”秦少游继续道,“路边苦李,只看有几个人够笨,会上当。”
“这会儿,不是有两个笨蛋上当了?还为这路边苦李争得面红耳赤。”陈敬杰忍不住讥讽秦少游。
“似乎,你也闲得发慌,要不要我给你找点事情做做?”秦少游语气不善地说道。
******
过恪回到天机阁,立刻向安溪汇报了这件大事。
“嗯。知道了。”安溪却表现得无比平静,这种平静,和他听到过恪谈论今天的股市行情一样——与他无关的平静。
“小溪!现在战火烧到家门口了,连毛主席都说了,要保卫家园、抗美援朝!外交上不能软弱!”
虽然听不懂过恪在说什么,但安溪还是能猜到大致意思。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兮……”
看着安溪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过恪忍不住问道:“小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有所准备?所以,你完全不必害怕他们?所以……”
“不是。”安溪虽然是术士,喜欢算卦,但他也不会事事都卜卦问天。不过,即使事情会有意外,心情不一定会被这小小的意外溅起多少波澜。因为他是安溪。
“……”真不知道该夸他淡泊平静还是责备他,连家事都不顾。好歹是他的家啊!
“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莫取。”安溪淡然答道。那天去看房之时,他便已经暗暗观察了那里的格局。虽然没带多少工具,但当了那么多年术士,如何利用“直觉”这样东西,早已练得炉火纯青。
安溪心中早已有所谋划。不过,他并不打算这么快就让过恪知道。
过恪突然很想问安溪,“对你而言,是不是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不幸,都能接受,都可以用这样无所谓的态度,笑着面对?”他会回答吗?
会。
不仅会,而且会答出过恪心中的答案。
对安溪而言,不论什么事,不论是房子这样的死物,还是他,安溪都会坦然接受。
因为他知天命,懂得顺应天命,懂得用最佳的方法,轻松的活着。
即使有一天,自己悄然离去,安溪也会这样淡淡地说“人固有一死,命该如此”吧。
如果仅仅是为了房子的事情,他只会愤怒,绝不会悲哀,不会有这样深切而无力的空虚感。是他多虑了?过去的他,遇到这样的事情,只会佩服安溪的淡泊平静,觉得安溪非常人所能及。
但现在的他……
因为,有情,有私情。
有时候,人的思维就是如此奇特。对于无关紧要的事,即使在努力,也想不出太多;但一遇到重要的人,思维便如天马行空,几乎以超光速扩散发展着。
若说无情,安溪那温柔的眼神,虽然冷淡地对待每一个客人,却总是尽心尽力为他们排忧解难;若说有情……安溪对他,是真的情吗?
或许,安溪算到了今天的局面,所以才顺应天命,回应了他的情感吧。
或许……换一个人,安溪也会如此。
过恪不知道自己该恨他们有缘,还是该埋怨安溪无情。
罕见的发散性思维,却如同压抑经年的地震,一瞬间爆发,足以惊天动地、翻天覆地。
过恪不再多想、不再多问,只是默默地退了出去。
安溪继续忙着自己的事情,在过恪转身的一瞬,他抬起头,被过恪的神情所震撼——第一次,他在过恪的脸上,看到这样深切的悲哀。
那房子,对他,真的如此重要?
是不是,他真的应该做些什么,来反一反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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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安溪独自一人来到了那件寓所。
安溪算了一卦,而后从窗口处翻身跃入。所幸这里是一楼,要翻进去,也不是难事。
那天来看房子时,他便留意了附近的报警系统。进去后,他立刻关了报警系统开关,并留了一扇窗以备不时之需。当时他还自嘲了一下——明知与此地无缘,竟然还想“留后路”。现在看来,这也是天意吧。
安溪之所以会对现代的报警系统有所了解,还得感谢那些找他看风水改运的人。
即使再无知,房子这样千篇一律的东西,看多了,还是会明白基础布局模式的。要找到报警系统开关本非难事。更何况,是在一件搬空的房子中?
自然一目了然,满目清明。
黑暗中,安溪贴着墙壁前进。
现在的房子,都铺了地砖、木板,要想藏些东西并不容易。所幸这里已经无人居住。别说家具,屋主连一个塑料袋都没留下。
从怀中掏出罗盘和手电筒,安溪回忆着这间房的布局。
这样看来,应该往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