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此同时，隶公河的喊声从另一侧传来。

“清平，要来不及了！”他惊惶地喊道：“青龙已经开始复活了！”

清平翻了个跟斗落在地上，这才发觉脚下的地面已经开始不住地晃动，伴随着奇怪的轰鸣声。而四周那些原本被澐杀害的祭品尸骨，此时也相应着那轰鸣声，纷纷站立而起，同涌入后山树林的那些黑影一起，将他们团团围住。

第一百章：别

（背景乐：半月琴）

“怎么办！”隶公河在身后喊道：“这座山……就要……”

清平也急切起来，手中剑势不觉杀气腾腾，将所及一切阻拦的，无论是傀儡弟子，还是尸骨祭品，统统斩成碎片。

浓重的黑雾中，清风的身影若隐若现，清平径直追上去，看准心口，便是一剑。

清风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呻吟，被刺中的伤口处，没有鲜血流出，取而代之的是墨黑的雾气，清平见状，大惊。

“你……到底是人还是……”

“我身已死。”清风平静道。“灵魂之气也所剩无几，再过几个时辰，便会消散开去……”

“于是……澐便让你在消散之前，在此拖住我们？”清平一个闪身躲过进出扑上来的尸骨。“你知不知道，消散掉……是怎样的结果？”

清风不语，似是默认，过了许久，才淡淡道：“我知道。”

“为什么要这样做！”清平心中又恨又悲，心下完全想不明白，为何曾经如此正直优秀的师兄，宁愿变作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然而情形却已不容他细想，脚下的震动一阵烈过一阵，四周的树木已经开始倒伏，空中的云雾被搅动着飞速飘摇，已经没有时间了。

清风方才被他刺了一剑，行动更加迟滞了些，似是被耗去了本就所剩不多的力量。清平复又举剑，手腕却被当空中格住。转身再看，只见崔默猛地挡在两人中间。

“求你……求公子，别再……伤他了……”崔默方才似是同那些傀儡苦斗了许久，满脸伤痕血污，然而明亮的眼中却是止不住的恳求。清平见了，心中一顿，刺向前的手也转了个方向。

对面的清风却不知突然杀出的崔默为何人，一剑砍在他肩上，崔默吃了痛却没有躲避，只是迎着剑锋，慢慢转过身来。

“阿风。”他唤道，不顾深深刺入肩上的利刃，伸出手臂，将清风残破不堪的身体揽入怀中。

清平还在不明就里时，便感到隶公河在他身后，往相反的方向拼命拽他。

“趁着现在，快走！”

树林在眼前急速掠过，地势在剧烈摇晃震动中渐渐升高。隶公河终于松开了清平的手，弯下腰气喘吁吁。

起先还有成群的傀儡黑影紧紧追赶在后，然而过了半个钟头，四周安静得什么也没有。清平环顾四周，心中疑惑不已。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问隶公河，“其他的人去了哪里？”

“因为那邪神的术法，所有的祭品尸骨都活了，也包括你可怜的师妹。”隶公河无力道：“那个叫凡的侍女，被你那复活成僵尸的师妹重伤，我让那对双胞胎兄弟先携着她和王爷，朝来时的方向去了。”

“那……崔默他……”

“傀儡太多，而且由你那清风师兄操纵，若不是崔默提出由他去制止清风，王爷和我们，是不可能兵分两路突出包围的。”

清平愣了片刻，才察觉到异处：“那崔默岂不是一人留在池水那里！清风师兄命不久矣，在那全是傀儡尸骨的地方，他一个人如何生还回来！”

“他原本就没打算生还。”隶公河斩钉截铁道：“崔默此行来东方，本就只为着你师兄一人……他起初寻着雅乐，也是为了打听清风的消息，现在终得见面，怎有再分开之理。”

“那你……又为何独自带着我来到这里？”清平环顾四周，“这里是碧灵派后山，为何要带我来这里，你应当护送清逸师兄下山才是。”

隶公河没有回答他，反倒沿着山道慢慢前行，未走几步，突然道，“看来就是这里了。”

清平也止步，抬头望去，隐没在树木中的，是古朴的水云阁。

“这里。”隶公河站在水云阁门前，回过身来，静静地望着他。

清平依旧不解其意。

“这里，是只有你一个人能够进去的地方。”隶公河道：“所有你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过去的，现在的，所有的答案，都在这里。”

“所有的答案……？你到底在说什——”未等清平说完，隶公河便用力去推他。

“快去吧！去啊！！”他拼了命地将清平向水云阁推去，“别再……别再……”

“别再？”

隶公河猛地把他推出几步，自己立在原地，与清平隔了几丈远。

“公河？”清平见他如此奇怪，回身正欲靠近。

“别过来！”隶公河吼道，猛地后退一步。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之间的地面剧烈摇晃着，一道裂缝自清平脚下出现，夺目的蓝光从土地中溢出，形似结界的光墙瞬间将两人隔开。

清平一惊，抬头望向对面，隔着变幻不定的结界，隶公河倒像是松了一口气。

“果然……”他无奈地笑道，“我与你，终究只能这样了罢。”他仰起头，望着清平。“我终究，不能同他相比。”

清平此时已经完全迷茫，他在结界对面，焦急地问道：“他是谁？”

“雅乐。”隶公河吐出那个意料之中的名字。他见清平的表情，苦笑道：“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呢……”

“你一定奇怪我为何会知道这里……以及其他事情吧？”他没有理会清平的讶异，缓缓道：“雅乐他，拼尽性命，两次将你从死亡中救回，只是想你不再受东方这无尽的恩怨折磨，能够无忧无虑地过自己的生活，所以在洛城时，他答应跟澐一起回来，用自己的命换取你的自由，当然，也救了我。”

清平不再试图打破结界，转而放下剑，静静地望着他。

“临别时，他对我说了些事情，我当时虽然不清醒，但也记下了。”隶公河继续道：“他让我带你向西，离东方越远越好。他嘱托我关照你，和你一起过些快意的日子，不要再被这没有希望的东方纷扰。”

“他……”清平张口结舌，“雅乐为什么这么说……他不是……”

“他爱你。”隶公河的眼睛里有什么在闪烁，“雅乐他爱你，远比你想的要深。你一定不会记得，商队在阳翟被困时，你独自杀入敌阵被包围，重伤而亡……当时我绝望地感到天都崩塌了，然而雅乐却一定要你活下来，他也做到了。”

“可是我……不记得。”清平一脸迷茫，“我只记得受了伤，第二天醒过来便是你在身边了……而他却……”

“你当然不记得，因为雅乐抹去了你的记忆。这不是他第一次救你。”隶公河叹了口气：“他用了一整夜，几乎流尽了自己的血，耗尽了自己的力量，才将你从死亡那里带回来……而后，他想尽办法让你厌恶他，这样你就可以果断地抛下他，和我一起西行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清平皱起眉。

“雅乐说，东方近千年的孽缘祸患，都因他而起，所以他必须独自面对这个罪责。他说……”隶公河深吸一口气：“雅乐说因为他的存在，让你从小就这样凄苦，他无颜再和你在一起……他不是没试过。”

“什么？”

“他曾用尽各种方法，想要逆转东方的命运，他试图谋杀玄寂，试图摧毁碧灵派，试图阻止澐的复活仪式——他甚至想过同你一起远走高飞，却无法摆脱同东方的联系。他说，他虽是青龙之灵，一直都在试图救人，然而最终却发现，救人的同时，伤害了更多的人……所以，他放弃了。”

清平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剥离。

“在洛城时，他预感到澐的到来，所以割伤了小桃的手，就是为了代替她，独自面对易容成琴师的澐。而那时，因为救了你，又远离东方，他已经没有什么力量再同澐抗衡。他担心你，舍不下你，却又没有办法，只得将一些事情交付我，让我替代他，陪你活下去。”

清平觉得四周仿佛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结界对面的隶公河在平静地陈述着，他说不出话，挣扎片刻，才缓缓问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要告诉我这些？”

隶公河挤出一个自嘲的笑，轻轻垂首。

“我原想自私着，听由雅乐的安排，和你一起西去不再回来，任由东方自生自灭。”他微笑道：“可是谁料王爷突然遇险，我们不得不回来。而我走到你父亲的居所，见那一树蔷薇，就已经知晓，雅乐在你心中的位置，永远不能动摇。”

“公河……”

清平不知如何回应他，公河却慢慢地做了一个挥手的动作。

“是我太懦弱，不想独自背负良心的谴责，而我也知道，你爱的不是我。”他故作神秘道：“在洛城的时候，夜里睡梦，虽然你搂着我，梦里却在喊雅乐的名字。”他笑中含泪，却是一副释然的神情：“别再欺骗自己的心。你们两个，都太善良，总是替对方着想，反倒害苦了周围人。”

清平不知不觉中攥起拳头。“公河你……知道雅乐在哪里？”

“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猜到……以前偷听雅乐和崔默谈话时，听他提起过这里——青池山后山，水云阁，是不是？你佩戴的麒麟锁碎片，就是穿过结界的钥匙。起初我只是猜测，但是看到你穿过山门那处的神结界时，便印证了猜测。”隶公河严肃道：“雅乐说他就算死，也要死在阻止青龙复活后，眼下青龙的复活尚未被阻止，无论如何，你都要实现雅乐的夙愿才是。”随即他神情又轻松了些：“去吧！别担心，雅乐他，虽然说着不再见，但是此刻一定还活在什么地方，等待见到你。”

不等清平回应，两人脚下之间的裂缝突然裂成一道岩谷，清平脚下的土地急速飞升，转瞬就变成了几十丈高的岩壁，闪着蓝光的结界萦绕着水云阁，越升越高。

隶公河仰起头，注视着清平的身影在高处逐渐缩小。

“果然，这都是命运。”他兀自道，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满面泪水。“时间要是能一直停留在灯节那天就好了……”

最后那句话，清平已经听不到。

第一百零一章：神域

（背景乐：Today）

脚下的震动隐约传来，四周湍急的气流挟着寒意，清平不知道自己所处的地方到底有多高。

四周愈发寒冷，耳边是树木与岩石急速冻结的声音，夹杂着似乎是龙的哀嚎，漫天大雪飞速打在脸上，如同锋利的刃。

可是清平却不觉得冷，相反，他的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着，连带着一股莫名的情绪。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飞雪似乎慢了下来，清平得以稳住身体。他向前踏出半步，向下看去，满眼云雾缭绕，青池山的另一半已经完全看不到，一条长长的结界挡在面前，向上直通云霄，向下延伸到看不到的深处。

果然如公河所说，已无退路。清平收回视线，转身向后。

一片凋零的树丛后，古朴的水云阁矗立在眼前。冰棱挂在墨色的飞檐下，与大门上雕刻的青龙图腾一起闪着蓝光。清平盯着那图腾看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他在碧灵派十八年，虽然到过后山，却从未踏入水云阁。然而甫一进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清平走在结满冰霜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带了沉闷的回声，两侧壁龛里冰蓝色的烛光将他的身形拉成狭长的影子。

他当然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熟悉这里，甚至连每间屋子的位置都一清二楚。当他穿过一道挂满各种长剑和琴的走廊后，内室的门前，一个意料之中的身影立在那里。

修长，瘦削，及腰的白发一丝不苟地束成发髻，整齐地垂在冰蓝色的袍子上。

虽然清平不明白他会为何，以及如何出现在那里，但他还是走上前去。

“玄寂。”

那身影应声而动，缓缓转过身来。

英俊、凌厉，与一头白发不相称的年轻的面容，以及那双久违的黑色眼睛。

“终于回来了。”他冷冷道：“我仅剩的灵魂啊。”

“你是谁。”清平问道。“玄寂，应该已经消失了才是。”

“只是回忆。”玄寂答道：“只是一段玄寂留在这里的记忆。那么你……”他审视着清平，“来到水云阁，莫非是我终于得到了永生？”

“说什么傻话。”清平不屑道：“我是清平，不是玄寂。”

“可是你的灵魂是我。”

“我选择成为自己，而不是你的复制品。”清平有些不耐，正色道：“现在，告诉我，如何才能去到青龙神界？”

“祭龙台么？我确实知晓。”玄寂打量他片刻，严厉道：“回答我的问题，就告诉你。”

“请问。”

“你何以摆脱了我的灵魂控制？你为何不想要我的力量？”

“因为我自认为可以比你更强。”清平面无表情地答道。

玄寂冷笑起来，“好一个更强。”说着他突然抬起袖子，清平以为他要出手，却没想到玄寂只是闪到他的身后。

“选择成为我，可以继续已经延续了八百年的长生。”他清平在身后阴阴地说道：“没有了这长久的生命，就无法再陪在雅乐身边……”

听到雅乐的名字，清平抖了一下，他耐下性子，从牙缝里挤出回答：“即使是长生，若不懂得爱，那无论是八百年还是一千年，不过枉然。”

“没有力量才是枉然……”玄寂嘶声道，正欲伸手扼住清平的喉咙，却突然僵住。

清平早已抽出剑当空刺向玄寂，剑仿佛穿过空气一般穿透玄寂的身影，然而剑上的剑气却让他仿佛被灼烧了一般。

“我说过，你已经消失了！”他对玄寂怒目而视，“剩下的时间，雅乐就由我来陪伴！”

“你……”玄寂望着他，像是从未见过他似的。“果然……”他哼了一声，“愚蠢的年轻人啊，连自己如何走上这道路的都不知晓，却还要这样一路走下去……”

“多说无用，还是去你该去的地方罢。”清平沉声道。手中的剑一转。玄寂却朝他伸出了手，在没有被清平拦腰斩断之前，化作一股蓝色的雾气，沿着清平的手指融进了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