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蓝之音 下——林谦
林谦  发于:2014年02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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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为自己,而是为了身边那位已失了神智的凡人玄寂。

时光流回十八年前,冬日的夜。

临近新年,青池山下清池镇洋溢着一片祥和气息,即使不算富裕的人家,也卸下一年的劳顿,享受难得的安详时光。

城郊泥瓦匠的家里,女主人抱着一岁的独子走出屋子。院中积雪没了脚踝,女主人便将儿子放在门前石凳上,转身去后院扫除积雪。未有一炷香的功夫,待她浑身疲惫地返回时,眼前却是地狱般骇人的景象。

一披头散发的道人站在院中,正持着手中长剑,一剑刺穿了她独子的身体。一岁的男孩甚至还未哭出一声,便丧了命。

那道人似是神智不清,满身污血,捉过刚死的男孩,便要取他精气,突然从一旁闪出一个细瘦少年,用尽全力将道人推了出去。

那疯癫道人便是玄寂,那细瘦少年,便是雅乐。

彼时那玄寂刚因擅闯西方神域,与几个神族缠斗数日落败回来,身形俱伤。神族们打散了他的灵魂,因而疯癫不清的玄寂,如同一只受伤的兽类,四处寻找着可以用来疗伤的精气。

而雅乐明知他与神斗不可能有胜算,也被胁迫着去了。待到与玄寂被一同自神域中打出,望着玄寂那疯癫而虚弱的背影时,心中突然泛起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不如趁此时,杀了玄寂,趁他最虚弱毫无防备之时。

也好了结此人八百年来所受的无尽折磨,快些寻了来生。

这个仿若背叛的念头让他惊恐,然而雅乐还是在手中凝了一把细细的冰剑,无声地跟在那摇晃不稳的身影身后。

一路穿过城镇的小径,雅乐不断顾忌着路上行人,终于跟到城郊几户安静的人家旁,玄寂在一个拐角消失不见。

真的就要在此了结玄寂?

雅乐将剑握在手心,迟疑片刻,才跟过去,却发现为时已晚。

再也耐不住伤痛的玄寂已经失去理智,出手杀了这户人家的独子,此时正提起男孩还未变冷的身子,想要吸了尸身的精气来疗伤。

细细的冰剑在掌心骤然碎裂,无声无息地散开。雅乐奋力冲上前去,一把将玄寂从男孩的尸身旁推开。

终究还是因为自己一时迟疑,害了无辜的人。

玄寂被他奋力推出丈余,本就虚弱的身体已聚不住被打散的灵魂。雅乐跑过去,伸了手,将溢出一片的破碎灵魂拢在掌心,转身跑回院子。

那男孩瘦小的身体孤单地倒在地上,在冬日的严寒下已经渐渐变凉,无可逆转的死亡正带着他的灵魂与精气,一点一点飘散在空中。

雅乐慌忙抱起男孩的身体,用自己的怀抱温暖着,不让那仅剩的精气再消散开去。

怀中的孩子浓眉宽额,鼻梁挺直,当真好看。却眉目紧闭着,胸前是干涸的血迹。

雅乐盯了片刻,无声地哭了。

世间这因他而起的罪孽,还要延续到何时?

他没有再犹豫,将掌心那片玄寂的灵魂,慢慢融进男孩的胸口。

渺远的歌声响起,仿佛是召唤远方游魂的哀曲。雅乐一边哭一边唱着,直到整个世界都成为寂静。

曲至终了,他已泣不成声,甚至没有注意到怀中的男孩,已经醒转过来。

雅乐低头,见怀中的孩子朝他伸出肉肉的小手,扯着他的黑发,冲他软软地笑着。

如同融化严冬的春意,如同驱散黑暗的微光,雅乐觉得自己在这无暇笑容中无所遁形。他摘下束在身上的一片锁链碎片,用枯草系在孩子的颈上。抽泣道:“活下去罢。”

语罢,不敢再多看一眼,他轻轻地将男孩放在石凳上,掩面跑出院子。

随后雅乐搀扶起一旁灵魂已经残破的玄寂,与他一同回到山上。

自此他为玄寂疗伤,随玄寂奔走,却再也未动过杀死玄寂的想法。

他明白,自己种下的罪孽,只能自己迎来终结。他不能再逃避。

倒是那男孩,在死亡处游走一圈又返回后,茁壮地成长起来。

泥瓦匠的家道在没落,女主人因为那日夜晚的惊吓,已经疯疯傻傻,只会不停地叫喊自己的儿子。泥瓦匠养不起这样的疯子,便几个铜钱将她卖入最便宜的妓院,任人虐待,不久也便死了。

开春不久,青池山碧灵派的执剑长老下山寻徒,以十个铜板的价格买走了泥瓦匠家一岁的独子,带到山上,取名清平,收作入室弟子。

时间飞快流逝,转眼十八年过去。当十九岁的清平误打误撞闯进碧灵派后山禁地,出现在雅乐面前时,雅乐的心中,一时竟不知是惶恐还是欣喜。

不知这是否就是命运。

面前的人明明还是记忆中一岁的孩子,在他怀中软软地笑着,却眨眼间成了笔挺俊朗的青年。

雅乐想看看他的脸,却已不能。自十八年前那个冬夜犯下的错误,玄寂已经蒙了他的双眼,世间光芒,与他再无缘。

雅乐也不怨,他知道,这是他遭的报应。能再见到当年那个孩子,他已知足。

他听清平爽朗的笑声,听清平透彻无瑕的言语,在宁静的夜晚,任他坐在池边,揽着自己,孩子气地讲从师父那里听来的故事。

另一种情愫,不同于对玄寂的感情,瞬间在心底疯长起来。

雅乐听他认真地说着“喜欢”,知他因为担心自己,夜半不顾危险地跟随至寒冰祠,听他在后山抱着无知无觉的自己痛哭,将从饭桌上偷来的糯米团子认真地塞到自己手中,然后傻傻地笑。

原来这世间还有种感情,即使不需要被玄寂那样掠夺式地占有,也让人真心实意地想要对人好。

雅乐怕自己陷进去。

然而他还是陷进去了,陷入这根本不该产生的感情中。

他知道自己曾经对清平做过怎样不可饶恕的事情。

于是他拼命想要弥补,他教清平剑法,他教清平术法,他每日为清平疗伤,他将浸了自己鲜血的七叶藤系在清平腕上,希望有朝一日他遇到危险,能够佑他平安。

然而清平仍旧不断地被周围伤害着,他被同门师兄奚落,他被长老责罚,他下山却得知自己是弃子,他被心中日益抬头的玄寂灵魂折磨得失了神智。

雅乐疼在心里,却无计可施。因为他知晓这一起都由他而起。

他甚至怀疑十八年前的那个冬夜,自己根本就不该救清平。

一年未过,清平终是因为莫名的过错而被赶下山。雅乐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在玄镜的帮助下也逃了出去。

彼时玄寂的意识已经被澐吞没,雅乐担心清平。

山下破旧的茅屋中,没有炉火的夜晚,他被清平抱在怀里,努力温暖着。

就像十八年前,自己抱着那个一岁的男孩,在怀中温暖一样。

他听清平说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心中却是说不出的苦涩。

他喜欢的人,他爱的人,无论在怎样的逆境前,都不屈地站立着。用尚未成熟的双肩担下所有的伤害。

他的双眼尚未经历世事的磨练,却在眼见那些冷酷残忍的经历后,仍旧单纯执拗地认为,这个世界原本善良。

自己的不辞而别阻挡不了他追寻的步伐,昔日的师门阻挡不了他为了保护自己而举起的剑。雅乐仍记得自己昏迷多天后醒转的第一眼,便是清平虚弱的笑容。

他爱的人总是牢牢守在他身边,为他战斗到浑身伤痕累累。

雅乐终是怕了,终是迟疑了。

雅乐怕清平的爱只会伤了他自己,他不忍这般好的一个人,因为自己这个已经风烛残年的妖怪,失了美好华年。

他开始对清平恶语相向,开始装作放浪不拘,开始努力将清平从身边推开。

他甚至编造了一个十八年前的故事,只为了能让清平厌恶他,恨他。

清平有了朋友,有了兄弟,有大好年华和恋慕着他的人。

而雅乐,只有一个守又守不住,毁又毁不得的东方。

在洛城,他以为这是最后一别,却仍旧装作冷若冰山。他知道清平正同和他一样般配的人站在一起,站在低处,看着自己走向澐,走向死亡。

这样的结局,干净彻底,倒也少了牵挂。

然而他终是来了。迎着冰神的恶煞,毫不畏惧。

他将自己搂在怀中,唤着自己的名字,一如当初。

他将自己护在身后,任热血抛洒在地,一如当初。

一如当初。

雅乐终是认了。

八百年如同虚度的时光,换来一年爱,和一个爱着的人。

仿佛一颗沧桑的心,在走向破碎之际,突然得到了春雨的滋润。

真的值了。

醒转的一瞬间,他看到了清平的脸。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英俊神采。

十八年前的那个孩子,终是长成。

雅乐满足了,知足了。

踏入虚空的一瞬,他在清平眼中看到的尽是痛苦与不舍。

我爱你。

不后悔。

夜空中的歌声仿佛凝固了时间,化作亘古不变的旋律,逐渐远去。

第一百零四章:冬日之雨

夜空下的歌声在远去,仿佛在耳边绵延不绝,随着最后一个尾音淡去。

一切都知晓了。

一切都记起了。

然而那记忆中的人,却在自己面前,说着永别,纵身跃入无尽虚空。

清平觉得自己全身每一处的感觉,都在慢慢飘走。直到身后的脚步逐渐接近,冰冷的剑锋出现在眼前。

澐摆脱了巨浪的阻挡,却见雅乐已自祭龙台上跃下。不由怒火瞬起。

无法亲手结果雅乐,便得不到青龙的灵魂,这复活仪式便已告于终止。

费劲心机布局,冒着被诸神剿灭的危险,才走至今天的局面。眼看就要到手的东方,随着那个少年的纵身一跃,皆化为了泡影。

那么至少也要将眼前这个搅局者除掉,以解心头之恨。

四溢的杀气伴着蓝色的寒冰剑刺出,正对上面前清平的脸。澐愣了少顷。

清平眼中怒意更胜,斗志同他并无二致。

且他的手中,不知为何又多出一柄血红色长剑,只一格在面前,便将寒冰剑的攻势化为乌有。

“你……你的剑……明明……”澐盯着挡在面前的红光一闪,终是讶异。

清平没有犹豫,握剑一跃而起。

“莫要再挣扎了。”澐瞬间恢复了镇定,“这世间强弱,力量大小,早由天定。”

力量,强弱。清平听着这些熟悉字眼,心底不由浮现良多。

他周围的人们,无一不在寻找着强大的力量。

然而结局又如何。

师父玄毅,为了不知为何的约定,而屈从于澐。不惜残害自己的弟子,不惜与玄镜反目。

掌门玄寂,为了力量,为了长生,着了心魔,最后落得身形俱失,基业心血毁于一旦。

师兄清风,为了力量,为了回忆,中了澐的圈套,不得不与同门刀剑相向,变作鬼怪样貌,灰飞烟灭。

原本就不该属于自己的力量,得到又有何用?除了害人害己,还有何用?

清平握了手中的剑,那剑上流动的温暖,仿佛是对他的回应。

回忆在眼前掠过,如同穿越时空的画卷。眼前莫名浮现,曾经站在习武场上,与清风师兄面对面。

“你们缺少的,是杀意。”那时师兄如是说。“不杀人,何来好的剑法,又怎会有力量。”

清平眯起眼睛,看对面的人影举起剑。

师兄啊,可这剑法,本就不是用来杀戮。

这碧灵剑法本就是为了守护而生。

当眼见心爱之人陷入危难,当心中的担忧化为勇气,当周身的勇气化为利剑,当那利剑伴着决意划破空气出鞘向前时,才是这剑法的归宿。

可是师兄,你还能明白么?

对面的身影在迫近,挟着冰霜与寒气,澐的身影。

师兄,你终是不幸,爱上这般不贤之人。

一前一后两柄利剑,墨绿色的巨剑龙麟,和冰蓝色的长剑寒冰。

清平跃起,迎着对面的剑锋。

细长的泛着血光的剑尖径直穿过龙麟的剑身,顷刻间将巨剑纵斩为两半。

迎着剑气向前,是澐那冷若冰霜却带了些讶异的脸,清平叹了口气。

握剑的手腕突然横转,斜斜地刺向澐的手腕。下一刻,闪着蓝光的寒冰剑旋转着飞向空中,被清平接在手中。

“回到你原来栖身的地方去吧。”他平静道,将手中的寒冰剑毫不犹豫地刺入澐的胸口,前踏几步,直到那冰神被钉在青龙神像的底座上。

神界中的空气是流动的微凉。清平在祭龙台上慢慢地走着,脚下的石沙被鲜血润得湿滑。

身后的澐已经没有了气息,夜空下是无边的寂静。雅乐的歌声早已消散远去,清平无知无觉地向前走着,身上衣衫破烂,他也毫未察觉。

夜空中的青龙七宿依旧在变幻莫测地流动着,仿佛这荒废的神界中什么也未曾发生。清平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前挪着。

面前是祭龙台一侧的尽头。清平艰难地走着,几丈远的距离在他眼中,仿佛千万里之遥。

地上的碎石尚沾着雅乐流下的鲜血,清平跪在地上,慢慢把手抚上去。

他已无力哭泣,却感到脸上滴落了液体。用指尖拂去,冰蓝色的水滴。

清平没有再犹豫,他站在雅乐消失的地方,伸开双臂,一跃而下。

无数的冰蓝色水滴正从流动的星空中降下,一滴一滴打湿了脚下荒芜的石地。

东方的冬日,降下了春雨。

仿佛泪滴。

第一百零五章:离别的海

身体在虚空中坠落着。

扑面而来的是流动的风,滴落脸颊的是温润的雨。

严寒中迎来的春雨,绵延如纺丝,滋润如甘露。

下落着层层穿越的云遮雾绕,清平却在其间,隐约看到了些什么。

一身白衣的元皓骑着耀眼的白马,在黑暗的荒野中飞速躲避着追击者,直到东方的天际浮现出微光。

双胞胎兄弟搀扶着凡,隶公河背着清逸,在寒冷的山道上艰难地前行,直到落下的春雨融化了积雪。

黑夜的阴霾被东方的一丝晨曦照亮,寒冬的坚冰在春雨的润洗下,慢慢消融。

千里之外的国度西羌,一队豪华的车马正行进在从洛城通向都城盖臧的道路上。华盖的马车中,即将嫁入皇宫的洛城桃姬郡主掀起面前的薄纱,看着手中的信。

这信是在洛城选秀那日,雅乐写成,由清平交到自己手中。清平说,这信要到上路时才能看到。

于是在马车中,手中的信笺徐徐展开,并非寻常墨迹写成,工整娟秀的字体闪耀在纸上,发出美丽的蓝光。

“致郡主殿下:您读到此信时,想必我已不在人世间。所着此信,并无他意。只是为此前割伤郡主玉手一事,深表歉意。”

工整的字迹延绵出现,小桃盯着信笺,微微讶异。

“神怪之事,原本不足为道。然而在下并非凡间人类,故能察知些许。那日选秀,因遭邪神暗算,琴师已遇害,以殿下尊贵之躯不能直面。于是在下只得确保郡主殿下因伤无法参加,情非得已。望殿下见谅。”

小桃看着那句尾,字迹平稳,不卑不亢。正欲折起,却发现后面还有一页。她翻到右面,纸上只有一句话。

“若此后还有机会遇到清平,无论他境遇否泰与否,望郡主好生待他。雅乐。”

不待她再将手中信读第二遍,那两张薄薄的信笺便慢慢融化,化作雾气消散在手中。少女盯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半晌,哭了起来。

可是那哭声太细微,细微到淹没在荒凉的大道上,无人听到。

风声在耳边呼啸,再也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不知下落多久,周围突然涌现的柔软让清平睁开眼。他摸索着脚下,慢慢站起身。

目光可及之处是溢满视野的红,绯红的云朵如同晚霞般飘在天际,赤色的沙地之后,朱红的槭树叶燃烧在枝头,而清平正站在齐胸深的温热液体中,被那如同鲜血般红色的液体浸染。

“这里是……哪里……”他迷茫地盯着自己被染红的双手和衣服,脸上写满不知所措。

“朱雀神界。”

他吃了一惊,没料到会有人回答他的疑问。抬头望着突然出现的岸边的身影。那身影黑发黑眸一身黑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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