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蓝之音 下——林谦
林谦  发于:2014年02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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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也露出疑惑的神情:“我也不知为何……那时我正做完活想去喝一杯,见那街角有个怪人追着,心里也害怕,便很快地往家赶,谁料……那怪人追到院子前就止住了,就是不能进来。”

一阵沉默,片刻,玄镜轻轻吐出两个字:“音障。”

清平觉得像是被屋外的闪电击中脑海,表情立刻垮了下去。隶公河察觉到他的异样,探寻的目光投来,却对上清平的眼睛。

清澈的眼神,却难掩深深的落寞。

虽然不明就里,但隶公河还打算说些宽慰的话,然而话未出口,清平便捉过他的手,拉着他向屋外跑去。

即使外面的世界漫天风雪,这简陋的小院子依旧温暖如春。淡蓝色光芒笼罩在周围,遮挡了全部的风寒与飞雪。清平带着隶公河绕过屋子,来到院子后面。

依旧是破旧空荡的,堆着杂物的空地,依旧是立在屋后的,孤零零的坟茔。

然而同自己离开时不同的,自坟墓旁破土而出的生命。一树雪白的蔷薇生在土堆旁,怒放在院落里。已是盛放之后,零落的雪白花瓣代替了屋外的飞雪洒满荒凉的地面。

变作乌鸦的轸飖突然飞离清平肩头,落在坟堆上,安静地盯着他。

清平也慢慢走过去,对着一树繁花,无言。

他知这花是谁栽下。那个清晨,即将离开东方的那个清晨,那个少年跪在坟前,纤纤玉指拾起树枝,让枯木逢春的清晨,清晰得仿佛昨日。或许是不经意地举动,让这里成为这片恐惧死亡中的唯一光芒。

那时的自己,希望满怀。然而再回到这里时,一切都变了。

隶公河望着清平变幻莫测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道:“葬在这里的……是谁?”

“我娘。”清平半闭着眼睛,平淡地答道。

“那……玄镜长老说的……这院子周围的音障……”

清平睁开眼睛,望了他一眼,声音微颤:“雅乐。”

回到前院时,清平的脸色愈发淡漠,隶公河也一语不发。两人便这么沉默地站着,任由一树的蔷薇片片飘散,将地面染白。淡蓝色的光芒闪耀在四周,像是流动的水波。唯一的交谈声来自屋内。

“那么,这镇上有没有他人知道此处的不同?”玄镜严肃地问道。

“我原想让镇子上的人来这里避一避……”清平父亲无奈地笑笑,随即语气变成了自嘲:“可是他们不信我……”

“不信?”玄镜挑眉:“为何不信?”

清平父亲叹道:“我平生……没做什么好事……四处赌钱欠债……还卖了自己妻儿……自是没什么信誉……”他抬头望向屋顶,“他人看不到这院子的玄妙,自然也不会信我……镇上相识的人原本就少,肯听我说话的也不多……渐渐也就没有人了……我已经一个月没在街上见到别的人……也不敢出门……外面一片漆黑……”

玄镜点头,“既然如此,我明白了。”

“老人家就这样一个人生活在这里?”崔默有些不可置信,“真是有勇气。”

平父苦笑:“有什么办法,我这个残废的人,想要离开也没有可能。”

“可是……”崔默还想说些什么,玄镜突然问道:“最近那个人……可否来过?”

“谁?”

“玄毅……长老。”咬牙思考后,玄镜还是决定加上那个称呼,“就是当年收养清平的人。”

平父摇头,“没有再来过……”

玄镜瞬间收起了一丝失望,正欲再询问时,突然警觉起来。

原本平静的院落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清平望着满地散落的白蔷薇,皱起眉头。

空气在变冷,起初只是一丝凉意,随后便急剧冷下来,花瓣被风掠起,漫天旋舞,伴随着四周忽明忽暗的不详气息。清平迅速抽出剑,拉着隶公河与玄镜崔默聚在一处。

“怎……怎么了……”隶公河紧张地问道。

“音障。”玄镜压低声音道,“音障……要碎裂了。”

“碎裂?”隶公河一惊,“为……为何……”

似是等不到他说完,笼罩在院子周围的蓝色光芒猛地一闪,随即转瞬间熄灭。一声清脆的仿佛琴弦崩断的脆响,整个院子陷入黑暗,冷风呼啸着灌入,霎时间飞雪与落花混成一片,吹打在脸上利如刀削。

“聚在一起。”玄镜命令道:“我们随时可能会被敌人察觉,保持警惕。”

“可是……那音障……咳……为什么?”隶公河咳嗽着,冷风让他呼吸不畅。

“那音障是水神青龙的结界,是雅乐设下用于保护这里的。可以阻挡一切邪恶与寒冷,也能掩盖被保护者的气息。”玄镜的话语淹没在风中,却像针刺着几个听者的心,“自古术法,施术者不死,法术不灭……眼下这音障碎裂,也许只有一种可能——”

清平不由得握紧手中的剑。

“雅乐已经被澐杀害。”

第九十五章:荒芜风声

(背景乐:3C2——鲇)

有什么声音在呐喊。有什么风在耳旁呼啸。

——这是哪里?

身体仿佛飘荡在空中,被交错的风任意吹拂。盘旋在风的中心,缓缓下落。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稀,身体似乎触在什么坚实的地方。

雅乐缓缓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灰色的天空,不带生气的死灰。他试着伸出手,摸到脚下的土地,干裂而布满沙土。

这是哪里?雅乐活动了一下手指,以确认自己是否是在做梦,又试着聚集力量。

本应在手中聚起的蓝色光芒毫无踪影,雅乐并没有太大的惊讶,他伸出两根手指,在土地上慢慢画着圈。

指尖的沙砾被搅起微小的漩涡,飞往空中消散不见,眨眼间又从周围凭空生出,与土地融为一体。

“果然……不是现实……”雅乐淡然起身,身上的白衣没有被沙尘染上半点脏污。他缓缓走了几步,突然察觉到一丝不同,不由低头看向双手。

前所未有的轻松,来自于身上束缚的消失。原本贯穿手腕与锁骨的墨绿色麒麟锁链,早已消失不见,皮肤光滑如初。

雅乐苦笑,戴了枷锁这么多年,现在去了束缚,反而不习惯。

目及之处是一望无际的荒原,空中不见日月,只有淡漠的浅灰,地上的沙砾绵延至远方,分不清方向。

已经不想去思考身处何方,雅乐赤脚在沙地上奔跑起来。一身白袍带起轻风,飞旋在周身的微尘让他仿若在半空中飞舞。

即使如他般见多识广,也不知这无边的幻境为何出现,虽然没有经历过,但这看起来永恒不变的荒凉,让他只能联想到一处。

死亡。

尽管早已下定决心,但雅乐依旧吃惊于自己的淡然。他试图回想起自己是如何死的,却只能记得一片炫目的蓝色,之后便被裹挟在风中,来到这个荒凉的地方。

或许要被永恒地囚禁在这里?他在原地转过身,身后的脚印已经再次被风抚平,与面前的景色毫无二致。他不由得有些失落。

死亡,便是这样么?他慢慢地问着自己,重复着同样的话语,一遍一遍,直到悦耳的声音逸出双唇。

“这就是死亡……么?”他开始在荒原上飞奔,任由扬起的尘土遮蔽天空,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

失去所有的力量的水神青龙,昔日泽被天下的水神青龙,却要永远被囚禁在这干涸枯萎的荒原上!

不甘心,不甘心。

耗尽一切心血,费劲一切心机,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做到。

没能扼杀玄寂的野心,没能阻止邪恶的蔓延,没能救回惨遭毒手的人们……

也没能让他幸福。

自从十九年前预感到一切,未来便如同前行的洪流,将整个世界冲向无法控制的方向。

因为一时不忍,将他带回这个世界,却眼见他一步步走向痛苦与绝望的深渊。

雅乐心中一阵绞痛,步履踉跄。

为什么,好想哭。

无论是面对玄毅的利剑,还是亲耳听到清平冷漠的话语,都没能动摇自己的决心。原以为八百年来的沧桑已经将那心境磨砺得干涸而坚韧,然而当死亡真正来临,眼泪依旧如决堤之水,无望地冲刷着悲伤。

雅乐向前奔跑着,他早知这幻境中无终点,却也不想停下。似是被他的情绪影响,天色渐渐阴霾,风声也大了些。

感到泪在流干,胸中的空气在被抽走,雅乐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扬起的沙尘蒙了双眼,待到飞尘散尽时,他才发现,这空虚世界中,不止他一人。

一个黑发少年,比自己的样貌还要年幼一些,一身粗布短褐,身材清瘦,头发用草绳胡乱地束着。

雅乐抬头,少年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双眼漆黑深邃,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镇定。

即使成长也未能改变的眼神,雅乐恍然。

“你是……清风?”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那样淡漠地盯着他,直到雅乐看到自己蓝色的眸子倒影被吞没在那黑色的瞳孔之中,少年才默默转身。

“清风?”雅乐唤道,“你要去哪里?你也……死了吗?”

原本担心这样问会吓到少年,然而面前的人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径直走着。雅乐顾不得形象,狼狈地爬起身,踉跄着追过去。

“清风?”雅乐紧跟在他身后,轻声唤着少年的名字,可是无论他如何紧跟,少年清风都只是走在前面相当的距离,无法逾越。

雅乐无奈,只得慢下来,渐渐地眼前的景色变了,脚下的土地卷入空中,幻化作一个个人形。他看在眼里,心中一惊。

原来他一路走过的,不是别物,正是清风的记忆。

荒野中的小村落,居无定所的流浪者,衣着破烂的孩子们。

雅乐驻足,走在前面的少年也停了下来。他看着比面前的少年更小的男孩,同样的容颜,正是幼年的清风。

男孩们成群地在身旁跑过,脸上尽是尘土,面黄肌瘦。蹲在草丛中朝路人投掷石块,大声嘲笑他们。

雅乐不忍,向前走了几步,不再去看。

场景在随着行走变换。

两个男孩正坐在一幢破屋屋檐下,手拉手,像是约定着什么。

灰尘的蒙蔽让孩子的侧脸模糊不清,但是雅乐还是看到了。相似而熟悉的眉眼。

一个是清风,一个是……

崔默。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不曾记错。

“原来……你上山前,来自这里。”雅乐收回目光,温和地对前面带路的少年说道:“果然你就是崔默一直心心念念不想忘却的那个……阿风。”

少年听闻,愣了片刻,但又随即淡漠下去。

雅乐见他无话,便也不再言语。反正这世界中也无他物,便不如这样一直走下去。

愈向前走,天色愈暗,这虚幻的世界中仿佛也有昼夜交替时,约莫走了几个时辰,天上变成了黄昏的色泽,红如血的残云斜挂在半空,让这幻界染上血腥的气息。

男孩已经长成少年,可记忆中依旧命途多舛。

一个少年在嘶喊,在拼命地追赶,可是想要追赶的人依旧被一群凶恶的成人带走。

被带走的少年是清风,追赶在后的,是崔默。

雅乐惊恐地看着少年崔默被拿着鞭棍的差役拦下,按在地上打到皮开肉绽,他拼命踢打挣扎着,大声唤着清风的名字,直到伤痕累累奄奄一息,才被丢弃在乡间的小径上。

少年清风被几个差役拖着愈行愈远,渐渐消失在如血残阳的彼端。

雅乐回身,蜷缩在地上的少年崔默,眼中悔恨的泪水混杂着鲜血沾湿了土地。

为何会变成这样?雅乐已不忍再看,然而路却一直向前。

他想让清风停下,想安慰他,而带路的少年却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像是对自己经历过的不堪回首的记忆不以为意。

“——想变强么?想要抹消这屈辱的记忆么?”冷酷而带有诱惑性的声音在空中回响,缓缓遮蔽了少年崔默蜷缩在地的身影。

渐渐地,黄昏散去,夜色袭来,天上没有星辰,地上却有点点烛火。

“——那么跟我来。”

雅乐定睛一看,自己正走在一条无尽的长廊上,长廊左右燃起的蓝色烛光,不是别处,正是青池山后山,水云阁。另一个自己正坐在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内,安静地抚琴。

他盯着那个抚琴的自己,目光在束缚自己的锁链和符咒上停了半晌,却分不清这是何时的自己了。正出神,身后的人声将自己惊醒。

“从今天起,你名叫清风,是我的近侍。你要看守住雅乐,不要让他离开这后山。”

身后一高一矮两人。高个子的男人有一头雪白的长发,眼神凌厉,矮一些的是个少年,双目漆黑而深邃。

“是。我是清风,永远忠于掌门玄寂大人。”

“很好,那么去同雅乐打个招呼。”

“是。”身后身着道袍的少年径直穿过雅乐,向正在抚琴的雅乐走去。

“我是清风,是掌门的……的……”少年原本自我介绍着,面前的雅乐甫一抬头,便突然哽住,双颊浮上一层红晕。

“新任近侍。”弹琴的雅乐平静地替他说完。

“对……新任近侍。”少年显然不知道要如何继续谈话,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些,“你……就是雅乐?你真美,和掌门在一起简直珠联璧合……”

站在后面的玄寂冷哼一声,似是不屑。

雅乐不知自己跟着少年清风在这幻界中走了多久,只记得一路走来,触目惊心的一幕幕场景。

夜色越来越深,记忆中的少年在慢慢成长着,转眼成了俊朗的青年,却越来越阴郁和寡言少语。

连天火光,遍地尸体,滴血剑刃,诡谲笑容。

“还不够。”玄寂冷酷地说道,望着墙下疲累的青年,“想要变强,便不能再眷顾过去。”

青年垂下头,“是,属下只是……”

“莫要再记挂那些事情!”玄寂严厉地说道:“那些昔日之人早已不是你的对手,再存有念想也不过是成为你变强的阻碍罢了!”

青年将手中长剑用力插在地上,不再做声。

“变强么……可是……就算变得再强,曾经的……已经失去的……都无法再挽回……”

时间在飞快地流转,无数沙尘在空中飞速幻化着。

与清平在习武场比剑,与清逸在书房温习课业,管教淘气的师弟妹,夜间守在水云阁外,追随玄寂助其实现一个个愿望。

就这样,在模范师兄与冷血恶魔间不断变换,仿佛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飞奔。

幼时的自己,衣着破烂的流浪男孩,以及儿时的好友,都随着那个染血的黄昏,深深埋葬。

直到将师弟清平踩在脚下,让长老亲手将他赶下山,随即成为新的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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