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冰神力量的蔓延。”走在最后的玄镜沉声说着，“随着雅乐的衰弱，澐的力量在一点点增强，起初只是清池镇在下雪，现在整个东方都已经进入严冬，我们修行之人尚且感到寒冷，那些百姓的日子……可想而知。”

“为何没有更快些的道路？”清平问道：“从清逸师兄发来求助起到现在已经过了很久……而我们几乎在原地打转。”

“因为——”走在最后的玄镜尚未回答，危险的气息便从天而降。

“快躲开！”几人飞身策马，不约而同地跃向四周，一道雷光落在四人方才站过的地方，随着光降落的还有几个人影。

“疾风——刃！”元皓手中折扇疾挥，却被黑影迅捷地躲过，挟在风中的是隶公河锋利的算筹，遇到周围寒冷的空气也立刻碎裂。

“可恶！”玄镜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快消灭他们！否则这些傀儡会越聚越多！”

“完全打不到！”隶公河咬牙，躲过敌人危险的一击，“这些家伙是怪物么！”

“确实是。”清平闪身靠到公河身后，替他挡下背后的威胁。“他们已经完全被澐控制，不会再有自己的意志，除非他们被消灭……或者我们被消灭。”

“那要如何是好？”隶公河不敢回头，一边躲闪一边问道。

“如若不与他们缠斗，便是最好的办法。”清平低声道：“这些傀儡遍布山下，想来是阻止我们上山的——长老。”他朝玄镜的方向喊道：“可否有困住他们的术法？”

似是与他想到一处，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地面上便升起一个缠绕了蛛丝的法阵，法阵慢慢扩大，在空地上划出一个圆环，想来是玄镜方才施放出的。

“将他们引过去！”清平喊道，另外几个方向传来元皓和崔默以及几位神官的应和。几群身影在不同方向应声跃起，同时向法阵靠拢。

“只能困住他们片刻！”玄镜在法阵旁吼道，“趁现在，清平！”

隶公河在身后猛推他一把，元皓扬起扇子。

清平觉得脚下立刻像是飞了起来。大群的傀儡被困在阵中移动不得，呆望着清平飞速袭向他们。

拔剑，运气，向前刺出。清平感到冷风刺着自己的面颊，手中剑刃贯穿一个个墨绿色的身影。

法阵的光芒照亮他的双眼，也照亮了敌人的样子。

手中的剑不觉顿了一顿。

随后，法阵消失，隶公河焦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居然逃走！快追！”

半个时辰后，白马微弱的光芒下，十人相顾无言。清平独自坐在一块满是积雪的青石上，疲惫地手撑额头。

“我了解，这不是你的错。”隶公河在他身旁，轻声道。

“不，是我的错。”清平痛苦地说，用手捂住脸。“是我迟疑，让那些傀儡逃走，我应当明白……他们……已不再是……”

“你当真看到那些城镇中的百姓？”元皓问道。

清平点头。

此前他并未疑惑为何一月不到，整个东方便满是碧灵派弟子变作的傀儡，直到方才他见了那些法阵中被照亮的脸。那些模糊在一团墨色雾气中的身影，无一不是生活在这东方的人。

被师父赶下山时，一起生活过的人们。曾拜托自己读信的老石匠，一起做活计的和蔼的中年人，欺软怕硬的官府差役，曾在半夜被玄寂吓坏的男孩，甚至还有那个自己亲手埋葬的病饿而死的孩子。

而现在，他们都化作凄厉的黑影，挡在自己面前。

“现在想来果然如此。”高元皓兀自道，“碧灵派不可平白无故多出这么多弟子，那么最好的牺牲品便是山下的百姓。”

“那个澐，真是太可恨了。”隶公河怒道：“连死者也不放过，这样的行为与鬼怪有何区别！”

“怕是鬼怪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崔默沉声道，“神……真的是一个可怕的存在，创世也好，灭世也罢，不过轻易之举。”

玄镜听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惊讶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隶公河也有些不安，目光不停地瞥向清平肩头。

自从踏入太皋境内，变作乌鸦的轸飖便一直沉默地蹲在清平肩上，既不言语也不飞走，隶公河想询问却也不敢，倒是引起了玄镜和几个神官的注意。一个神官正要开口，听得高元皓发话了。

“是时候分开了。”

“分开？”隶公河立即问道，“和谁？”

“我，和你们。”高元皓见公河欲反驳，便抢先道：“我们现在似乎是进入了被澐绝对控制的领地里。这里到处都是他制造出来的傀儡，如果我们毫无顾忌地穿行过去，立刻就会被包围撕碎。

玄镜长老之所以走在最后，一路在我们的行迹上使用术法消去气息，我们才得以一路来到这里。”语罢他求证地望向玄镜，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可惜我法力有限，加之持续消耗，走到此处还是被敌人察觉。”玄镜无奈道，“前路只怕更加艰险。”

元皓叹息：“真的难为长老了，但即使如此，我们也未必能安全到达，所以不如兵分两路，在下引开那些傀儡，诸位趁着这个机会快速抵达山下，或许还有一些希望。”

“万万不可！”隶公河一听便急了，“引开敌人还是我去！现在已是危在旦夕，老爷不能再因为这样的事情涉险！”

“你去会没命的。”元皓毫不客气地说道：“况且由此向前少不了法术封印，不能没有玄镜长老，而现在这里行动唯一能快于那些傀儡的，只有我。”

“可是接回王爷这样的头等重要事情……怎么能……”

“隶公河。”高元皓突然打断他，脸色趋于严厉，“现命你接手高家决策权，立即去往青池山接回西羌国七皇子宇文逸大人。保证王爷安全，我与你们在太皋国境最西边汇合。”

“可是——”

“吾等也会陪同高先生。”突然一个神官发话，五人几乎同时站在了元皓的身边。“吾等虽知能力不及，但也总好过让高先生一人涉险。”

“你们……”清平望着那五人，若有所思。

为首的神官和蔼笑道：“清平公子，吾辈愚钝，未能及时明辨善恶是非，这才铸造了七星剑？龙麟，做出了助纣为虐的不义之举，陷东方于危难……”说着他微微一顿，“此前对公子的种种误解，也望海涵，此次分别，无论重逢与否，都愿公子能与尊师冰释前嫌，共同重建东方。”

清平如鲠在喉，隶公河也是不服气的样子，却听得玄镜在一旁沉静道：“事不宜迟，若是高先生心意已决，那么我们便快些行动。”

隶公河见着元皓默默上马，哽咽了一声。“老爷……”

“无需多言。”元皓背对着他们，“我相信你们。”

“准备好了？”玄镜左手轻点，右手执尘。

“嗯。”元皓甩出君子扇，转眼便用风将六人包围起来。

“那么……散！”玄镜喝道，周围的空气仿佛裂开一道缝隙，元皓与五位神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西方奔去。而原本平静荒凉的四周立刻涌出几道墨色的鬼影，奔着元皓消失的方向紧追不舍。

“老爷……”隶公河见元皓的身影被那些傀儡包围着时隐时现，渐行渐远，不由得哭出声。天本就寒冷，他身体又弱些，抽泣着摇晃几下，便向后倒去。

清平伸出双臂，稳稳接住，将他揽进怀里。“这一笔，就记到澐的头上。”他说道：“元皓他相信我们。”

“没了这法术的保护，高先生他们便只能自求多福。”玄镜严肃道：“能争取的时间不多，待那些傀儡再追回来之前，我们必须到达。”

崔默已经在前行：“走吧。”他在不远处回过身。“无论如何，就要做个了结了。”

隶公河在清平怀中靠了片刻，也重振旗鼓，他伸手擦去眼角结冰的泪水，在崔默之后向前骑行。玄镜化作一阵白雾，笼罩在三人周围。清平与身后的玄镜对视一眼，便也飞身上马。

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听到肩头的乌鸦在笑。

伸手不见五指，一行人摸索着尽量向前走。虽然有了元皓和五位神官的支援，一路未见到敌人，但境况却更加恶化。骏马忍受不了这样的严寒，步履愈发缓慢，马蹄铁上结了几指厚的冰，在冻土上不停打滑。崔默原本举着火把走在最前，快到清池镇时，三人已经是牵马徒步迎击风雪。

“完全看不到。”手中的火把第九次被寒风吹熄后，崔默索性扔了手中的长木。“即使有火光也无法照亮，不如这样摸索着走。”

“要是老爷在就好了……”隶公河叹息，“白月可以为我们照亮道路……不知长老有没有方法……”他求助地向萦绕在周围的那团白雾望去。

“我毫无办法。”仿佛是明白他的意思，玄镜的身影出现在他身旁，“这是神之暗，是冰神青龙和雷神麒麟的共同的力量，寻常火光是无法照亮的，高先生的坐骑想必不是凡间生灵，才能穿透神的黑暗。”

“也不知老爷他们怎么样了……”隶公河怏怏道：“现在什么也看不见，我们如何确定是否走到了正确的方向？”

清平回头，远处是一眼望不见的黑暗，只能勉强分辨出的脚下的雪地上，来时的脚印也已被漫天飞雪掩盖。

要如何前进？他闭上眼睛。

寒风自耳畔呼啸而过，雪花的触感却异常温柔。

在几米开外是同行的伙伴，百里之外是拼死诱敌的元皓一行，千里之外是曾经浴血奋战过的阳翟，万米高的遥不可及的地方是神明的所在。而自己的故乡，就在脚下，曾经生养自己的碧灵，美丽的青池山，似是触手可及，又仿佛遥不可及。

为何而回，因何而归？他默默地在心中问。而自己，是否还是当年那个总是莽撞，被师弟妹嘲笑的，被师傅赶下山的清平？

风声像是了下来。耳边传来细不可闻的话语，清平用力想要分辨其详，却只能闻到雪花融化在发际的痕迹。似是有无数人影在眼前一晃而过，却也淹没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为何而回，因何而归？

无人能回答的问题，只有心底的无尽回音。嘈杂纷扰，模糊不清。

乌鸦在他的肩上，尖利的爪子嵌进袍子，似是在提醒他自己的存在。清平将头扭向另一边。

至少这一次，由自己来寻找。

自己来寻找问题的答案。

“——清平？清平？”呼啸的风雪中有人在不远处唤自己。

清平打起精神，勉强在黑暗中辨出前面人的轮廓，快步追赶上去。只见隶公河、崔默和玄镜都站在一处，驻足不前。

“我们是不是已经到清池镇了？”崔默的话语中满是不确定，“但是那里……”他伸出手指向前方。

清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面前不再是完全的黑暗，循着崔默指向的地方，有一团微弱的光，隐隐约约闪烁着冰蓝的色彩。几人小心翼翼靠近，见光芒越来越亮，映照出被光芒笼罩的物体。

一座有些破败的小院落，柴扉半掩，屋顶堆盖茅草，飘散着淡淡的生活气息。

即使这般简陋破败，在周围的死亡衰败映衬下，也如同生的光芒一般耀眼。

似是听到门外的动静，茅屋的门慢慢打开。一个有些跛有些佝偻的身影慢慢踱了出来。

清平觉得自己的呼吸瞬间停止。“您……还在这里……”他哑着嗓子，不敢置信。

佝偻的身影听到他的话语，慢慢止步。

“爹……”

第九十四章：破碎故里

（背景乐：无神论者のためのセレナータ——片雾烈火）

“——爹？”隶公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忙跟在清平身后奔过去，四人次第进入小院，玄镜警惕地在门前环顾，见那不详的气息纷纷止步门前，才缓缓阖上柴扉。

无论是屋内还是院中，陈设与清平离开时并没有太大区分，昏黄的油灯摆在桌上，透出淡淡的温暖。

“我当是谁……没想到是平儿回来了……”父亲手里提着铜壶，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脸上每个角落都带着笑意：“走了这段日子，爹可天天念着你呢……”

清平微微低头，躲避着父亲的目光。即使坐在屋子里，他也感到周围的一切仿佛是做梦，若不是来时眼见的危险，他也许以为现在不过是刚被赶下山时的一个普通的夜晚。

隶公河坐在清平身边，原本正好奇地环顾着屋内，此时见清平父亲递上热茶，忙接过来，在手心捧着。茶不是好茶，更谈不上口感，然而隶公河却显得心满意足。

待众人坐了一阵，也慢慢暖和起来，紧张的情绪也随之缓和。崔默靠在墙角，活动着一直紧张的肩颈，窗外传来三匹骏马的蹄铁踏地的声音，清平将它们拴在了院子里。

“爹……”清平依旧不抬头，盯着手中的茶杯，“您……还好么？”

原本想问“为何这里只有你一人”，然而话到了嘴边却无法出口。离开的这些日子，每天忙于新的生活，却未曾记挂过身在故乡的父亲，他不由得愧疚。

“好……好啊……”父亲没有注意清平的尴尬，自从清平进门起他便一直笑意盈盈。“你走时留的东西都足够，银钱也不少，只可惜……”

“怎么？”隶公河一听也打起了精神，站在门口的玄镜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

“其实你走后，好日子也没有多久。”父亲呷了一口茶，慢慢道：“这天气越来越冷，雪越来越大，也未曾再放晴过……原以为是个寒冬，可是到了开春也不见阳光……”

“那么这周围……城镇里……”

“也不知怎地，那阵子山上突然下来好多奇怪的人……”父亲看向一旁的玄镜，“穿着就像这老神仙似的……说不定和平儿穿的更像些……不过那些……不太像人……”

“他们做了什么？”隶公河问道。

“起初也没有何事，只是像官差巡逻似的在城里走动……但眼见着城里的人越来越少，官府的人也不知为何走了……后来我做工的地方也没人了……而那些奇怪的人却越来越多……后来……街上开始出现死人……”

清平与玄镜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他开口：“那为什么……爹会没事？”

起初惊见那些死去的乡邻，他便祈祷父亲或许能够逃离这东方，又或许……总好过变成那样可怕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