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办法了。”元皓叹息，抽出手中的丝帛，“王爷似是受了伤，这帛书上……”

隶公河接过帛书一看，白色的绢面上溅了斑斑点点的血迹，月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清平见了，心里不觉一沉。

“这……”隶公河也顿时吓白了脸色，他怕王爷出了差池，忙问道：“那我们如何去？骑马？”

“你们两人的马我已经带来。”元皓扬了扬手，不远处的树荫下两声马嘶，一赤一黑两匹骏马似是寻着神驹白月的足迹而来，顺从地停在三人面前。“武器都随身带着么？”他问道。

清平摸了摸腰间不离身的长剑，隶公河紧了紧束在腿上刀鞘与几束算筹。

“那么出发。”元皓干脆地说。将一个包袱抛给清平，“王爷信中说太皋已变成一片冰雪，可不能还未到清池镇就冻死。”

清平接过包袱，还未穿上里面的衣物。便听见身后又一阵马蹄声。

马上人直到停在三人身旁才开口道明：“请等一下，如果你们要去东方太皋国，请允许在下同行。”

元皓回头，骑在马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崔默。

“你？”隶公河狐疑地看着他，“你去太皋国做什么？”随即他又不客气地说道：“虽然你在阳翟帮了我们，但是为何一直神出鬼没？按照礼数，你就本不该出现在洛城，那天郡主参加琴会后，你便不知所踪。现在又突然要与我们同去东方，谁知到你会不会妨碍到我们？”

元皓也没有客套，“很抱歉，事出机密，我们无法与你同行。”

清平看到两人严肃的神色，明白他们是担心崔默打探到关于清逸以及他们谋反计划的消息，会因此而不利，但是他也了然，崔默想要同行的理由并不在此。

“我……”崔默并没有因为两人的拒绝而感到沮丧，反而流露出深深的担忧：“在下去东方只是想见一个人，与二位的目的并无关联。”随即他脸上露出一丝哀求：“我那日原本随各位一起去观赏琴会，然而却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事情，连想联络的人也不见踪影。所以，这一次，请务必允许我同行，说不定能在东方寻到他……”

元皓与清平对视片刻，随即清平恍然，对元皓点点头。

琴会那日，整个洛城由于澐的到来而产生的破坏，在火神的干涉下得以复原，然而目击者的记忆也被神明抹去了。

“那么。”元皓咳了一声，“也罢，既然如此，便一起同行好了。正好可以搭把手。”

崔默露出感激的神色：“太好了，如果三位需要帮手，可以趁夜色先去到阳翟，我的兄弟们都驻扎在那里，天明再从阳翟出发穿越沙漠，也好做些准备。”

“似乎只能如此了呢。”元皓握起白马的缰绳，清平与隶公河也翻身上马。

“那么，出发。”

四人骑马在沙漠中飞驰，到达阳翟的时候是丑时。没有来时大批商队的拖累，加上元皓在周围施放疾风术法，花费的时间少了许多。

阳翟比他们离开的时候繁荣了一些，虽然罗成已经离开这里去都城升任将军，但是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之下，破败的城镇也逐渐恢复了生机。崔默的手下驻扎在这里，见头领与恩人归来，忙出来迎接。

“我们时间不多。”元皓简洁地说，“只能做短暂休息整理，辰时后必须出发。”

隶公河应了一声，便拉着清平进了屋子。

他们休息的地方依旧是阳翟的驿馆，甚至连房间也未曾变。清平抬头环顾着房间里熟悉的陈设，他在这里住了不短的时间，与伙伴们经历了很多惊心动魄的日子。

“你怎么会同意的？”隶公河进门就问：“为什么允许崔默同行？”

“他不会对你们的计划有任何威胁的。”清平答道：“他原本就只是个太皋人，对西羌和北狄的时局毫无野心。”

“你知道我不是指这个。”隶公河也不绕弯：“你知道他去东方是想见谁。”

“我知道。”清平颔首：“他想见雅乐。”

“你不介意？”

“说实话，曾经介意。”清平平静地说道：“但是现在，我不介意。”

隶公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我说过，我不会再逃避任何事情。”清平耸肩，语气却十分认真，“我曾经在恐惧中不断逃避。我逃避自己的身世，逃避对师父的绝望，逃避对澐的恐惧，逃避对雅乐的感情，逃避你对我的付出，也试图无视崔默对雅乐的喜欢。”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但是现在我决定直面这一切，因为你、元皓以及大家一直陪着我，帮助我，给了我勇气。”

隶公河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抱住了清平。“你能这样想，我想老爷也一定很高兴。”

“崔默想见雅乐，与我们同去便是。”清平的声音在隶公河的头顶显得有些低沉：“他并不是坏人，而是诚心想要帮助我们，东方已经被澐搅得天翻地覆，碧灵派的弟子都变成了可怖的傀儡在城镇中游荡，我们需要同伴。”

“嗯。”隶公河的声音在清平怀里闷住：“但愿我们能平安救出王爷。”

“但愿清逸师兄无事，但愿山上的大家都能平安。”清平拍着他的头顶：“那里是我的故乡，我的亲人，我的师兄弟妹，都在那里。”

和衣而睡没有多久，清平便被门外的争吵声惊醒。

“都到了如此危急的情况，你怎么还不分轻重！”元皓的声音。

“老爷就算危急，您也不能这样！”隶公河的声音。

清平揉着眼睛推开门，正看见两人在门口，似是为什么东西而争吵着。走近了一看，原来是昨夜包在清平外衣里那几个泥兔子。

似乎是昨夜出发紧急，隶公河便带着晚上看灯时买的东西一起来到了阳翟。天明要出发时，被元皓看见，执意要他丢掉，隶公河说什么也不肯。

“不过几个玩偶，孰轻孰重你分不清吗！”元皓满脸怒气。

“王爷与望舒大人孰轻孰重？老爷您想过吗？”隶公河拼命拦着他，不让他砸碎，“就算您不在乎望舒大人，我也不想让您日后伤心！”

“你——”元皓气结。隶公河不甘示弱地瞪着他。

清平正欲劝架，头顶突然传来笑声。

“呵呵……凡人果然有趣。”我坐在驿馆的树枝上，看这两人的争吵，终于忍不住，从树上跳了下来。“诸位，别来无恙？”

“火神大人！”三人见我立刻行礼，我示意他们不必客套。

“如何？澐终于忍不住了吧？”我问道。

“是。”高元皓点头：“王爷来信，据信中所说，东方已经完全灾变，一片严冬。”

“意料之中。”我不用等他说完：“他预谋这么久，如今也算是即将事成，你们打算就这样冲去东方阻止他？”

“首要任务是救出王爷。”高元皓如实回答。

“哼。”我觉得可笑，“救？你觉得在澐的控制之下，你们当真能救出人？还是说能活下来？”

“并无把握。”高元皓叹息：“但是无可选择。”

“凡人啊，就是喜欢做这种愚蠢的举动。”我不屑地哼道，“轸飖.”

墨黑的乌鸦随着我的呼唤落在地上，幻化出年轻神族的身影，跪在我身前。

“用你的风送他们去东方。”我挥手，“免得他们还未穿过沙漠便损耗无几了——必要的话帮些小忙，但是不可动了未来命理之本。”

轸飖领命，这次没有显得不服气。

“拜谢火神大人！”三人一听立即行礼道谢，突然高元皓抬起头：“斗胆一问……此次冰神作乱，火神大人难道不需要亲自……”

“亲自？”我严厉地看了他一眼：“高元皓，你这是在请求神明的庇佑吗？还是请求神明改变未来？”

“不……不敢。”他被我的眼神盯得有些退却。

“神族干涉凡间之事，只会让世界更加失衡，况且此次冰神回归本就源自凡人的贪念。”我严肃地答道：“未来是确定而唯一的，却又是不可确知的，我虽知道未来却看不到未来，更不能籍由神族的力量为你们创造想要的结果。”

三人皆沉默，我突然笑起来。

“何必如此惊恐，自己的未来，自己存在的意义，当由自己去发现。高元皓——”我看着沉默不语的他，微笑道：“你可是月神望舒爱着的人，别因为这样的迟疑让我轻视。至于那两个——”我望向年轻的两人：“无论过去如何，你们都有独一无二的灵魂和最好的年华，别怀疑，一直向前便是了。”

高元皓听闻，深深跪拜。

“轸飖，你陪着他们，但是不许对澐出手，不许踏上青池山。”我命令道，转过身。

“神君大人。”轸飖跪在地上：“您要去哪里？您不去监视澐么？”

“可是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啊。”我无奈地耸肩，把玩着方才引起两人吵架的那几个泥兔子：“即使有人因为紧急事情无法脱身，那么他的情谊也要传达到呢。这凡人的玩物着实有趣，我去月宫带给望舒，也好了却他的思念。”

“谢……谢火神大人！”高元皓和隶公河两人的声音都哽咽了。我用眼角瞥了一眼跪在一旁的青年，一段时间不见，他的神情似乎又坚定了些，也淡然了些。

太阳升了起来，我已飞到云端。从这里望去，视线穿过金黄而广袤的沙漠，便是东方了。笼罩在阴云下的雾气四溢的东方。

神明也看不到的未来。东方的未来。

雅乐，澐，你们又各自看到了怎样的未来呢？这些凡人想要改变的，你们又能做到多少呢？

很期待呢。

崔默的手下效率非常高，不消多久就为他们准备好了出行必须的物资。清平和隶公河见马匹被刷洗一新，喂足了草料，甚至连马蹄铁也换了新的，不由感慨崔默办事的细心。

当崔默整装待发走入驿馆时，清平回身寻找轸飖，却在方才年轻神族站过的窗前看到一只乌鸦。

“弟兄们都要准备齐当还需要一些时间，不如我们先出发，他们随后跟上。”他爽快地说。

“我也正有此意。”元皓表示感谢：“你帮了我们大忙，高某对昨晚的恶劣态度表示歉意。”

“没有关系。”崔默憨厚地摇头，“若不是那次在东临得到二位的宽恕，崔某也没有今天。事不宜迟，我们就——”

话音未落，盘旋在头顶的乌鸦鸣叫一声，清平感到身旁大宛马的兴奋。强大而无形的风在周围腾起，仿佛墙壁一般将他们笼罩起来。

“如此强大的力量……”当四人骑在马上，奔驰在沙漠里时，元皓不由叹道。

“当然，这可是神的力量呢。”隶公河小声说道，“老爷您就算持着君子扇这样的神器，但终究是凡人啊。”

“呵呵……”元皓有些尴尬地笑笑，将扇子收入怀中：“我们凡人，在神的面前，终究是不能班门弄斧呢，阳翟同西羌交战那时，若是换做这位神明大人，一定眨眼便能将西羌军队消灭。”

乌鸦在空中默默地飞着，一直保持在他们头顶上的位置，仿佛沙漠中一只普通的鸟雀，但周围的风显示了其强大的力量。一道风墙将沙漠的空气撕裂，径直分成两半，中间构造出一束通道直通向远处的东方，四人骑马行在其间，马蹄腾空，像是飞翔一般迅疾。

黄色的沙漠景观在眼前迅速掠过，阳翟早就消失在身后的视野里。清平骑在大宛马上，眼前拂过骏马赤色的鬃毛，他能感到马儿那因急速奔跑而产生的兴奋感，一如自己即将面对的未知。

心在不安，却说不清道不明其中的感觉，他感到东方正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却又必须由自己亲手发掘出来。

“不知我们这次去，多久才能返回。”隶公河的话打断了清平的思绪，清平转过头去，看到骑在黑马上的青年，似乎有些苦恼。

“确实，此次离开，太过突然，同谁也没有告别。”清平猜到他的心思。

“是啊。”隶公河挠头，“洛城侯招待我们这么久，也没来得及同他道谢，还有小桃姑娘……她这么喜欢你，可是现在……”

清平叹息，“她嫁入宫中，想必就再也没有同我们见面的机会了吧……只能愿她有美满的新生活……”

他这才突然意识到，一次随意的告别或离开，也许就成了永别的开始。

轸飖的风力量强大，让他们只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便走完了原本需要十天才能行完的路程。

沙漠的景色在视野中消失，又越过一片丘陵地带，面前零落的树林显示他们已经进入了太皋国的国境。

东方。清平仰望那深不可测的天空。

我终究还是回来了。

虽然时近黄昏，天色并不太暗，然而太皋国的天空却是一片凶险的黑色，厚厚的乌云将东方的天空遮蔽，一丝亮光也透不进。元皓的坐骑白月周身散发着洁白的光辉，此刻成了照亮方向的唯一光源。

轸飖收了风，四人的速度慢了下来。刺骨的寒冷让人不停打颤，清平早已脱去在洛城的西羌服饰，换上曾经属于自己的宽大的碧灵派道袍，外面系上披风保暖。鹅毛般的雪花从天空中倾落，黑色的披风没一会儿工夫便变成了白色。

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荒凉，四人策马走过此前商队驻扎过的河边，河水早已结冰，冻死的鱼被封在冰层中闪着诡异的银光。而曾保护元皓和雅乐逃脱玄毅的追杀的那片森林，也早已只剩落尽叶子的枯木。

不安感愈发强烈，清平扯着缰绳，试图平复内心的紧张。虽然四周一片寂静，但他感到有巨大的危机正在迫近，而他们正在被推挤着，一点点地走向那个如同漩涡般的中心。

正当他感到焦躁时，乌鸦突然落在他的肩头，轻轻鸣叫一声。

“有人来了。”元皓轻声说道，一旁的崔默警觉地拔出刀。

第九十二章：无终冬日

（背景乐：ワンダフルデイズ——ONE☆DRAFT）

“师兄……”清灵靠在墙边，一边聆听着窗外的动静，一边小声同身边的人交谈。“你说……我们还能坚持多久？”

清逸抱膝坐在屋角，同样靠着墙，沉默着。

他们，就快要来了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青池山上已经完全变了模样，漫天飘散的鹅毛大雪将整个碧灵派变成了一片死寂。地上的积雪高过二尺，树木的枝干承受不住积雪的力量，早已横七竖八地折断在地上，低矮些的建筑已经被掩埋得完全看不出形状，成片的冰柱垂吊在屋檐下，露出尖锐的锋芒。

生命的气息也在消失。自从某天早上，清蕴去提水时，在井边发现伏在地上的厨娘的尸体之后，他们便没有再在山上发现过别的活人。随后几天，他们陆续在山上各处发现不少遗体，却都不像是冻死的。用清灵的话形容，“就像一下子失去了生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