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在忐忑不安中迎来了天明，府中喧哗的人声让他无法集中精神。推开客房的门，见一群侍女在眼前匆匆跑过，便也跟了过去。

原本想去看一下小桃的伤势，跟着侍女到了郡主的房门前，正犹豫着是否要进去时，里面传出赞叹声。正巧一个侍女推开门，清平从打开的门中瞥见对镜而立的雅乐。

小桃站在一旁，手上还缠着绷带，见到清平在门口，点头示意他进来。

如果不是琉璃镜中照出的脸，清平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雅乐。脱去了宽大白袍的少年一身西羌贵族女装，繁复的轻纱将他的身形缚出曼妙的曲线，虽然雍容华贵，穿在他的身上却丝毫显示不出庸俗，反而带了一种高贵的气质。平日里散在肩头的黑发被整齐地束起，盘成发髻叠在脑后，簪上一支闪耀的金丝凤凰。瘦削的下巴之下是雪白纤细的颈，带着未熟的生涩，胭脂点过的双唇仿佛刚采摘的樱桃。

雅乐听到清平站在他身后，在镜中轻轻侧过头，半晌才轻启朱唇：“这个样子……如何？”

清平盯着镜中的雅乐，不语。

如果是曾经的自己，说不定还未看个仔细便早已忍不住冲上前去，将少年拥在怀里据为己有吧。但是现在，那红艳的双唇，闪耀的发髻，苍白的肌肤，都像是带着狠毒的恶意，那绝美的笑容，像是来自心底的嘲讽。

“还是原来的你……比较好看。”清平淡然地说道。周围两个侍女一听，发出不赞同的声音。

雅乐听了他的话，也不恼，反倒像是松了口气。旁边的侍女们一边替雅乐整理着裙摆，一边不住地称赞。

“姐妹们还从未见过这么白皙的肌肤呢。”小桃看着侍女慢慢地在雅乐的腰间缠绕丝带，“往常出门，再美的姑娘都要施些铅粉胭脂，可是雅乐根本不需要。”说着她叹了口气，半玩笑半抱怨地说：“一个少年竟生得比天下女子都好看，这叫我们如何是好？”

“是啊是啊。”一个侍女在旁边附和，“洛城第一美人郡主大人可要烦恼了呢。”

清平皱眉，见雅乐在三个女子的笑声中一脸漠然，似乎是早就习惯了这种赞美。他的视线由下及上，最终落在雅乐双眼上的符咒和锁骨上的锁链处。

“雅乐打算扮成郡主的样子替她参加琴会么？”他盯着镜中的雅乐，“难道就不会被发觉？”

“不要紧。”小桃在一旁说道：“琴会之前的题名和选秀都由我参加，只需要面见朝廷来的官员。按照礼教，西羌贵族女子不得在庶民前露出面目，因为琴会时百姓都会来看，所以参加选秀者都会以头纱遮面。雅乐与我身高相仿，这些锁链也可以藏在衣服中……是不会被发现的。”

“即使如此……”清平打量着雅乐的装束，这时门外的侍女在敲门催促。

“就要准备妥了。”一个清脆玲珑的女声传来，清平看到镜中的雅乐微微一笑，用小桃的声音说道：“这次琴会，我定让琴声惊动洛城。”

侍女为他束上面纱，他便如同贵族女子一般款款走出去了，连姿态都同小桃别无二致，或者说更高傲一些。

小桃并没有立即跟出去，而是整理起房间内的衣物。清平帮她将物品放到高处够不到的柜子里，一垂眼看到少女手上的绷带，顿时一阵愧疚。

“对不起……”他促狭地说：“雅乐给郡主大人带来的伤害，也有我的过错……”

“没有关系。”小桃摇头打断了清平，“传说琴会的考官是个技艺如同鬼神的乐师，只凭我的能力……确实没有把握胜出。高先生说，如果是雅乐的话，一定没有问题。”

“郡主就这么相信他们？”清平不解。

“除此之外，能有什么办法呢？”小桃凄楚地笑笑：“雅乐说的对，我确实很没有用……洛城郡主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实现父亲洛城侯的愿望，如果这件事情做不到的话……”

她没有说完，便也离开了房间。

心中无比杂乱，当清平骑马随着洛城郡主的一行出了府邸，行在城里的石砖路上时，整个人都显得与周围欢乐的气氛格格不入。

此刻他已经不想再去探寻雅乐为何如此仇视小桃，也不明白为何小桃总是这样逆来顺受。若不是与小桃有约在先，他甚至不想去琴会上听雅乐假扮的小桃弹琴。

虽然之后再也没有听到过，但是他确定雅乐的琴声会将他带到很久前寒冰祠的那个夜晚，会将他带到有过无数回忆的青池山，以及那个誓约的夜晚。

几乎快要不记得的回忆，两个人也曾勾起小指，相约为誓。

“你来保护它们，我来保护你。”

那时候少年脸上苍白而纯净的表情，不忍心拂去。

更不忍心与现在被人群簇拥着的，华贵的马车中坐着的妖冶艳丽的人重叠在一起。

忘了吧，还是忘了吧。他再一次告诉自己，就当那个雅乐已经死了。

自己要保护的东西，早就变质了。

这么想着，周围已经出现了张灯结彩的装饰，清平正想问公河走到了哪里，远远地瞥见队伍后面骑在马上的崔默。

崔默？他跟在队伍后面干什么？清平一直疑惑这个人在洛城存在的原因。

但随即他得出了答案，显而易见的。

当然是因为雅乐。

现在想来清平见到崔默的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脸阴沉地沉默不语，就像他的名字一样。

原本对这个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商队在太皋的时候，夜晚露营在河边遭到他和手下的袭击，之后在元皓面前求情救下了他时，也不是什么值得记忆的事情。

记得当时他似乎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自己也没有多想。那时刚下山，只是觉得这个人似乎可怜，心愿未了便这么被元皓斩了着实可惜。

而阳翟一役，崔默带着人马不惧生死前来救援，让他打心底里感激和钦佩。

然而一路走来，风景早已不似山上那般秀丽，却逐渐见得人心的复杂。现在想来，一个贼匪首领在被擒时说些骗人善心的故事也未尝不可。而见到洛城府花园中雅乐与崔默的私会，更让清平坚信，崔默只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而已。

雅乐那样的美丽的外表，正常的男人都会把持不住而一见倾心，哪怕美丽之下是令人窒息的恶毒之物。到头来发现被玩弄了，也会自作自受地念念不忘。

清平见崔默一手握缰绳，另一只手捏着一块不大的布片，着魔似地盯着，不由地在心里嘲笑。

他认得崔默手中的东西，不过是在花园幽会时交换的物品。就像勒在自己手上的七叶藤，在雅乐看来就如同分文不值的施舍，但是却总会让人痴狂。清平叹息，看来又要有一个人为此陷落。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因为这个而厌恶崔默了。

队伍停在一处华贵的建筑旁，听说是西羌王在洛城的行宫。元皓带着公河与清平等人去打理需要准备的物品，小桃与雅乐则在侍女的簇拥下进了休息等待的地方。

按照规定，洛城侯是不能亲自来的，所以一切事情交由元皓打理。当几个人在登记的官员处报备了名字与所带物品时，已经听到考官在大厅宣读秀女的牌号了。

“不会有问题吧？”隶公河紧张地问：“如果之前的考察没有通过怎么办……”

“放心。”元皓眨眨眼：“都打点好了，绝对没有问题。”

清平觉得元皓这样的回答也算意料之中，“既然能打点考官，为何不能直接定下选秀胜出的人选呢？”

“笨。”隶公河在清平头上敲了一记：“琴会可不同于在大厅里的面见，全城乃至全国很多人都慕名前来，哪是随便打点一下就能搞定的？主考的是宫廷乐师，没有过硬的技艺，可是很容易就被淘汰的。”

清平闷闷地“哦”了一声，虽然同元皓他们相处了不短的时间，但是他还是无法对这种“私下里”的手段习以为常。外室里燃着令人窒息的熏香，时间在慢慢流逝。几个无聊的男人坐在屋子里等待着，隶公河打起了盹，头靠在清平肩上，清平见此，索性放松了手臂，让他靠得更舒服一些。

就在他也要睡着了的时候，外面响起喧哗声。元皓已经站在窗前向外眺望，公河也揉揉眼睛站起身来。

“似乎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元皓在窗前转过身来：“我们得抓紧赶过去。”

清平抄起放在一旁的琴，立刻招来公河的不满：“一定要小心一些，这可是百年桐木琴，价格不菲呢。”

元皓也点头赞同：“洛城侯为了这具琴可是花费重金，等到琴会结束郡主入宫时，会作为陪嫁嫁妆一同带入宫中。”

清平叹了口气，耸肩：“如果弹琴的人是他的话，就算没有琴也照样能赢。”

元皓一愣，随即了然，沉着地在前面带路。

琴会在行宫那巨大的露台上举行，轻质的五色长纱将台子上装点的如梦似幻，风一吹仿佛云端的仙境。台下挤满了前来听琴的百姓，全部都惦着脚望向台上，争着一睹佳丽们的芳容。

此时小桃已经完成了琴会之前的考核，据说相当顺利。而此刻她跟在清平身后，躲在柱子后面观察着厅堂里的动静。

清平带着琴走到连接露台的厅堂，见各地贵族女子正等候在堂上。尽管满眼的裙裾云鬓让人眼花缭乱，但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独自静立在窗前，扮作小桃的雅乐。尽管知道他看不见，但是清平总觉得他好像在眺望窗外，或者说在等待着什么。

雅乐听到身后清平的靠近，也没有表现出惊讶，淡然地转过身。

清平试着让自己微笑一下，可是没有成功。他伸出手，将琴放在雅乐怀里。琴有些重，雅乐晃了一下，还是稳当地接住了。

“谢谢。”雅乐低声说。清平点了点头，觉得脖子有些僵硬。

现在两人一旦相对，气氛就会变得古怪而尴尬。清平进屋还没有片刻，现在就只想逃出去。他正要转身离开，却被雅乐叫住。

“没有别的想说的？”雅乐轻声问道，似乎是希望清平开口。

清平摇摇头，即使雅乐这样问他，他也不想再同他说话。一张口都是痛心与难过，所有的感情全部压在胸口，却无处宣泄。

“也好。”雅乐微微点头，“你要保重……好好地生活下去。”

清平一听，扭过头去。这样决裂的话语被雅乐说出，看来已经不再有可能了。

“等等。”雅乐像是想到了什么，从袖中掏出一枚丝帛包着的信封，递给清平：“请把这个交给桃姬郡主，告诉她，进宫时才能打开。”

清平潦草地接了信封，机械地向回走。面纱下的雅乐看不出表情，唯有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落在华贵的地毯上。

清平在门口将雅乐的信封交给小桃，便同元皓公河一起等在露台之下。随着周围人们的欢呼声，佳丽们排成一排娉娉婷婷地入了场。

露台上正对地摆了两张漆木琴案，织锦的地毯上放了计时的香炉。待一排秀女站定，对面的房间走出一个高瘦的身影，似乎就是这次主考的西羌宫廷琴师了。只见那琴师同样以宽大的轻纱掩面，穿着也并非完全紧缚繁杂的西域风格，倒添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宫中的优伶乐者。

虽说是斗琴，但是看起来却着实无聊。按照规则，乐师先即兴起五个音，之后由参选秀女给出十音，渐渐两人对弹，能跟上乐师的节奏并且自成音律者，便不会被淘汰。可是无奈诸位秀女技艺实在不精，根本无人能接上音律，乐师又太过严厉，没一炷香的功夫，琴案旁便站了好几个被乐师赶下场，哭哭啼啼的姑娘。

“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们一定能够胜出。”隶公河仰头看着露台上的情况，充满信心地握拳。

清平没有注意他说话，他听到露台上传来小桃的声音，那是雅乐在用小桃的声音报上自己的名字和牌号。

轮到雅乐了。

第八十五章：斗琴

（背景乐：LILIUM ～saint version～—〃ルフェンリートリジナルサウンドトラック）

如果说这凡间各国的酒肆的话，当属北方与西方的最好。然而西方世界诸神常年混战，导致凡间人类也争斗不休，去了总不免遇到麻烦，所以我更常光顾北狄国的酒馆。

可是麻烦事情不会因为躲得远了就随之远离，因此当我在北狄都城喝得正兴起的时候，收到白虎神族族长的信件也没有太多惊讶。

“与天狼神族的协议？”我费力地拆着白虎神族的信，信封上有风神的封印，因为觉得解起来太麻烦，索性一把火都烧了。“白虎与天狼签协议，关我什么事。”我右手一挥，“不去。”

“可能是想让神君大人做个见证人吧。”轸飖看着被我扬得漫天的灰烬，面不改色地说道：“神君大人即使在诸神中也是很有威望的。”

“哦？”我斜眼看着他，“你这小子今天怎么这么反常？”

轸飖虽然是我的属下，但是从来都是板着一张脸没有好脸色，估计他是觉得，有我这样的监护人加族长是个很丢脸的事情。但是他今天居然说我有威望，这种正经的正面评价太稀罕了。

“其实没有什么，神君大人。”轸飖没有理会我的狐疑，“只是记得您之前说过还会再回阳翟看看那里的情况，而您在阳翟街上遇到的那个青年人与他的伙伴也离开了阳翟去往洛城。”

“一个凡人而已嘛。”我不以为意，“生死由他去吧。”

轸飖不为所动，一板一眼地说：“同行的还有那个来自东方，由青龙灵力所化的半神少年。”

于是我的西行便有了理由。原本是冲着那个少年去的，谁料一到白虎神族的神界之中，便被白虎神族那庞大的家族各种成员缠住脱不开身，无奈之下只得把轸飖放出去，让他替我看看那些令人好奇的家伙们。

对于同属风神的乌鸦神族来说，日行千里绝非难事，即使西羌国疆域辽阔，轸飖都能瞬间到达，只不过这家伙的视力没有我的鹰目锐利，找起东西来会有些麻烦。他从早晨出发，近正午时才找到要找的人。

本想只是看看那个少年为何会在这里，然而当轸飖变作乌鸦落在西羌王行宫那华丽的屋檐下时，意想不到的情景出现在眼前。

雅乐按照规矩行了一礼，在琴案边缓缓跪坐，周围的喧哗声渐渐安静下来。元皓一行人站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对面的琴师对雅乐的行礼没有任何反应，一具修长的伏羲式古琴放在他面前，按在琴面上的手指修长苍白却透着力量，他没有再迟疑，随着周围空气的一声震动，演奏开始了。

左手按弦，右手轻点，看似随意，但十音连出，皆为泛音。一声扬过一声，如同穿透九天的云，激昂高远。

“好、好难……”隶公河抽了一口冷气，“这要怎么办……”

清平并不懂音律，但是他也能感觉出琴师琴音中的高远之势，元皓与其他人也是捏着一把汗的样子。

然而雅乐并不着急，他等到琴师的最后一声即将散去之时才从容地抬起右手，开始拨空弦音。琴弦在琴箱上缓慢地振动，并没有就着方才那高远之势继续下去，而是发出苍凉浑厚之声，仿佛雄浑大地。十音奏毕，曲式已转而低沉之风。

“散音对泛音么？”隶公河一敲手掌，“连曲调都对得如此工整……天与地……真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