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间那人又弓起腰背,大大向前挺起肚腹,像是再也无法承受的发出长长呻吟:“啊、嗯啊——!”
门扉在眼前砰然关上,把陆子疏痛苦的喘息和绷得紧紧的身形掩在了厚重门扇后。
紫气浓烈,散发着异香,自门缝中丝丝缕缕飘了出来。
晋息心紧紧贴在雕花鎏金的华贵大门上,手握成拳想要敲打,举到半空中,又颓然放下。
他如何能够进去房中,待在陆子疏身边,当他问了他那样一个问题后?
他不是昨日还来势汹汹的质问他陆蝶之死?
银发僧人面上掠过一抹深重的痛苦之色,那自房内溢出的渐趋浓重的紫气,好像带着勾人心魄的逼仄气息,逼迫他正视自己与子疏当下的处境,互相对立的立场。
“子疏,我……”他喃喃在门边自语,明明房内那正承受产痛的人无法听见,他还是着了魔般自言自语,“我……我为何总是下定不了决心……无法面对你,也无颜面对那些——无辜死在你手上的人——子疏——”
听不甚分明的模糊声响,在内寝中似有若无的传来。晋息心拼命竖起耳朵去听,运转起浑厚内力打探陆子疏生产的进展,只能隐隐听到好像陆子疏正咬着牙,颤颤巍巍的吩咐袭烟扶他自榻上起身下地。
“扶吾……呃……走走……”
然后是袭烟克制着的小心的声音:“世子,慢些,靠在袭烟身上——”间或的呻吟,都被陆子疏压抑在喉咙里,只听见几声闷闷的哼喘。
前所未有的焦躁盘旋心头不去,晋息心这才知晓方才在内寝中陪着陆子疏的煎熬根本称不上煎熬;反而是这种只能闻其声,却无法亲眼见到人如何痛苦分娩的境况,更加摧磨人心肝,
正因为无法看到,所以才会更加胡思乱想,心神绝难安定。
他焦躁的在门旁踱了几步,又停住,不断默念心经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哪里起得了效用。光是内中陆子疏一声断续的哼痛,就足够叫他惊得立刻顿住当场,神情僵硬。
背后忽然拍上一只手,晋息心迟钝的回过头,看见面容悲悯的莲华沉默伫立在身后不知过了多久。
“佛友。”
晋息心看了他许久,脑海里萦绕着的依然是陆子疏苦苦熬煎的痛苦神情。他此刻半句也听不进这位上世同修好友的进言,一心只想着如何能够让那好似没有尽头的分娩早早结束。
莲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已经清晰可辨的紫气陆陆续续从房内漫出,那是再不容错认的,龙族进入生产最后一个阶段的标志。
“佛友可知龙族诞子面临着怎样的风险?”
晋息心茫然的看着他,皱着眉,凤眸里透露出不解。他心神依旧在陆子疏身上没有收回来,踌躇着是否应该索性撞入门去。
莲华道:“龙族诞子,因着龙族后裔需要吸取母体全部精元和体力的缘故,必须要动用到自降生以来便一直蕴育在龙族体内的内丹。陆子疏千年修为,他之内丹原本除了能够助他诞下麟儿外,尚足够维持用在惨烈的分娩过后,保他一口游气不散。可惜他气衰心竭在前,男身产子在后,又是以忤逆龙族瓜熟蒂落临盆的方式,提前一个月开始了分娩——大抵无需你我二人动手,他亦是活不成了。”
第七十二章:二选一的抉择
——如若说世间万物万情,自有天命;命数一定,便是乾坤难移。
那末倘或谁妄想逆天而行,强行将原本不可能产生交集的两种人生轨迹,硬生生交并归拢在一起,想必下场就是自尝苦果、灰飞烟灭罢?
龙之多情,痴缠不休两生两世,眷恋同一个明知不可触碰的人。
最终迎来的,果然依旧是这样,玉石俱焚的结局。
陆子疏轻声低笑。
唇角血丝顺着下颚滑落,滴滴渗进蜿蜒于地的优美长发,将那华贵而雅致的紫云,生生染成触目惊心的粉润。
借着走动的坠力,孩子落到了出口附近,陆子疏痛苦的弯腰抱着那沉沉坠痛的腹部,冷汗已是如倾盆而下,再无从收纳。双腿弯折张开到不能再分,若不是袭烟用尽全身力气扶抱着他,几乎就要跪倒到地上去。
“呃——啊、哈啊……”
不想示弱的呻吟出声,可是那要命的痛苦无休无止,像涨了潮就不肯退去的任性的海水,一波波拍袭进攻着他虚弱不堪的身体。孩子焦躁的在体内翻转扯动,让他恨不得当下就想元神化散,消逝得干干净净方好,总比熬着这般痛不欲生的苦楚来得舒坦。
他忽然仰起头,紫眸颤抖着,水雾氤氲的眸底涌上痛不可遏的神采:“唔——!”
袭烟适时抱稳了双腿一软的陆子疏,后者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满头大汗的倒在她怀里,手紧紧捂着依然高隆的腹部。
“世子,袭烟替你去找御医来看看好不好,世子……”袭烟急得又欲哭出声,就算世子明令禁止,不准她去寻宫中御医来给他接生,可是世子活生生痛了两天两夜,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纵然有再多高傲,也不能在生产这种大事上由得他任性啊!
袭烟抱着他就想冲房外喊人,陆子疏却勉强伸出一只手,死死揪住侍女衣袖:“不、必……吾自己能处理,呃……”
一咬牙,忍下即将冲口而出的惊喘,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弧度:“吾能够将这个孩儿、……平安诞下,相信吾……”
“可是,可是……”袭烟啜泣着,分明从昨夜开始,小世子就只是在原地腾挪,不肯下沈了;世子看模样也已经脱力。
其他事情,她能够毫无保留的信任世子,信任这个总是运筹帷幄,世间万物都不放在眼里的华丽无双之人;但今日局面,远远脱出了世子的掌控,她清清楚楚的看见世子痛得翻来覆去却无计可施。
而且,为何世子嘴边挂着的那抹淡得好似难以察觉的笑容,总让她心头油然而生一股不祥预感?
好像就要失去什么重要东西一般的恐惧!
陆子疏仔细的看着这个陪伴身侧多年的红衣少女,她身上也染了少许血迹,泫然欲泣的脸几乎要和他一样苍白如雪。她是真心尊崇他,敬仰他,哪怕为了他付出性命亦是无怨无悔。
人世间到底还是有肯剖心沥胆对待他的人,纵然不是他想要的那个。
毕竟,也不枉费到这人间走一遭了。
陆子疏闭了闭眼,重重喘了几口气,再慢慢睁开眼眸。
瞳孔深处有异样璀璨的光芒,如深沉夜色中的火树银花,流光溢彩,叫人无法移开视线。
“吾走后,”他轻声道,“吾的孩子便留给汝照顾。”
袭烟尚未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有着怎样含义,眼前已是忽然一片紫光大作。
臂弯一轻,怀抱里方才还沈甸甸的感觉倏忽消失。袭烟抬眼,看见长发披散的世子双足浮空,缓缓漂浮在离地三寸的半空中,耀眼光灿的大片大片紫光将他全身上下包裹住。
陆子疏微微低眸注视着她,俊美的眉峰稍稍蹙起,双手环抱住身前臃肿圆腹。却是不再闻听得到令人不忍卒听的呻吟声,陆子疏苍白面上是一片古井无波的平静。
袭烟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怔怔愣愣的看着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白色内丹,自陆子疏体内慢慢漂浮而出,悬空在他始终难以再顺利分娩出胎儿的腹部,正与那浑圆向外凸出的肚脐眼平行。
顷刻间白光大盛,炫目白光像有生命的活物般,迅速而不容推拒的吞噬起蔓延陆子疏周身的紫光,逐渐覆盖了那紫藤花般润泽优雅的美色。
那垂曳在地的长长紫发,自发根开始染上银白色,只不过转眼间已变为狂舞飞扬的雪色银丝。
“陆子疏——!!!”
一声痛彻心肺的低吼自门边传来,袭烟恍恍惚惚觉得自己这一生,恐怕再也不会听见如此绝望的吼声。
晋息心撞开设了结印的房门,猛然闯入内寝中来。银发僧人眼底藏着濒临崩溃的痛苦,抬手便去捉白光炽盛中漂浮着的陆子疏衣角。
可是他手掌抬起却扑了个空,陆子疏明明漂浮在半空中,晋息心张开的五根手指却是从他衣角划过,好像扑到的是一层肉眼不可见的虚空。
陆子疏平静的将目光微微偏移向他,紫眸亦在慢慢蜕化成银色,银色的眸子深处无波无澜。
“晋息心,吾与腹中孩子,只能存活一个。”
他轻声道,声音低沉好似闺房耳语,暧昧牵连。眸子几乎是含笑的,温柔如水:“汝要哪个活呢?”
晋息心喉口好似堵着一团烧灼的炭火,烧得五脏六腑都快化成焦炭。
他一再试图去够那团逐渐扩大侵蚀陆子疏的白光,试图抱住那个好像随时要消逝的身影,可是每次都是徒劳无功。伸出去的手臂,总是扑空,陆子疏像变成幻影,只有淡薄影像还存留在视野里。
莲华跟着出现在房门边,到口的叹息吞了回去,默默看着银发僧人仿佛中了邪般重复着无用无益的举动。
想要劝慰制止,话到嘴边,又出不了声。
晋息心嘶哑着嗓音,抖抖索索的喊:“子疏,我要你——我要你,子疏,别走——”
陆子疏微笑看着他,也把他徒劳绝望的神情尽收眼底,那么多年他想要他这么至情至性的表情,那么多年他想要听他亲口说一句他要自己。
他终于还是等来了他的剖心,却是在曲终人散的时候,却是在一场迟暮之局。
那个堵上他性命和尊严的赌约里,原来,谁也不能赢。
白光已耀目得让人难以睁眼逼视,陆子疏的声音好像从遥远不可企及的深渊里悠悠传来。
“晋息心——吾缠着汝这么千年,星移斗转,沧海几变桑田。再缠绵的爱也消耗干净。”
“陆子疏——”
“今日吾成全汝之夙愿,放汝自由。”低喃声仿似最后叹息,陆子疏紧紧颦起眉,平静无波的面上最后现出一丝剧烈痛楚。
双手攥紧衣摆,压抑着胎儿离体的痛哼。
“汝……自去成汝的佛,吾偿还汝的师父,汝的蝶夫人,偿还汝的……天下苍生。”
像水滴融入大海,陆子疏的身形化为无数莹白微光,最后语声落毕,视野里无数莹光飞散,飘离散落,隐入无边无际的空气里。
“!!!!!”
凤眸蓦地睁大,晋息心向前伸展的手臂僵硬,所有动作都停滞在瞬间。
张口欲喊,却是喉咙阻塞一个字也发不出来;眼前白光骤然暴亮,又骤然熄灭下去。
再能睁开眼时,视野里已再不见陆子疏艳丽含笑眉眼。
袭烟傻呆呆的跪坐在地上,而莲华则喟叹着偏过头去。
响亮啼哭声震破天际,在陆子疏消逝的地方,全身赤裸的小婴孩自半空中啼哭着降下,捏着拳头无所适从的发出大声哭喊。
晋息心痴愣的伸出手,沾染了少许血水、羊水的脏兮兮的小婴孩稳稳当当落入他臂弯中,吸着鼻子,慢慢停歇下来。
竟是睁开了晶亮晶亮的眼眸,一瞬不瞬的望着初次临世见到的第一个人,紫色的眼眸美艳不可方物。
“唔~~~~咿呀~~~~~”
忽然咧开小嘴,依依呀呀笑了起来,眼角边还挂着刚刚呱呱大哭的泪花。
晋息心脖颈僵硬的垂下头看着他。
小婴儿眨巴眨巴眼睛,对他露出纯真无瑕的笑容。
那笑容像极了谁,像极了谁在他耳边,张狂而得意的表情。
……
“你终于说我好看,而不是口口声声称我妖孽了。”
“如果我是妖怪,要把你吃掉,你怕是不怕?”
“今后你便住在王府中,与我同修佛理,无论朝堂庙野,不意富贵云烟,一直一直陪着我。”
“吾爱汝,自是爱得坦坦荡荡,与全天下为敌亦是无惧。”
——晋息心,告诉吾,汝真的爱过吾吗?
……
他抱着那个以命换命得来的宝贵孩儿,身子剧烈颤抖着,慢慢跪坐下地。
第七十三章:千年情伤
陆子疏在世的时候,疏狂睥睨,目空一切。离去的时候,同样张狂高傲,利落狠绝。
晋息心从来不知道,所谓元神消散,竟是如此彻头彻尾一件事。
他连一片衣角都没有留下,一根发丝都不曾遗落。就连他挣扎痛苦了近三个日夜的种种触目痕迹,也跟随着烟消云散的紫龙一并湮没了踪影。
就好像世间从来不曾有过陆子疏其人,千年前没有过那么一只伤重濒死的小虺,慢慢由清俊少年成长为令人意乱情迷的妖媚男子。千年后没有过月圆之夜的耳鬓厮磨,没有过一次次被他伤得体无完肤的冷漠眼神。
夜雨倾盆,留心苑繁华艳丽依旧。
只是那艳丽华美,在哗啦啦仿若无止无休的雨点中,失了那么一些优雅从容的味道。缺失了那抹令整个宅邸流光溢彩的身影,所有器物一夜间都似盛了死气。
晋息心抱着襁褓中的小婴孩,那个粉雕玉琢的娃娃一直睁大眼眸,咯咯笑着捉他垂在身前银发。天真而甜美的露出和谁一模一样的笑意。
他立在那座名不副实的衣冠冢前,一立就是一宿。银月色僧衣湿透,紧紧贴在他身上,他浑然不觉。
目光死死盯着眼前一钵黄土,黄土里面只是一座空坟,陆子疏不在这里。
他不知道他在哪里。
怀里同样受了一夜冻的小婴孩打了个喷嚏,鼻尖冻得通红,噗噗咳了起来。
身后眼睛肿得像个桃子的红衣少女,跨前一步,第无数遍想从僧人怀里将小少主夺回来。无奈僧人双臂紧实得跟铁闸似的,她身弱力薄,哪里拽得动他分毫。
听着小少主咳咳的打喷嚏,心疼得不行,可是那个最该疼爱小少主的和尚,居然纹丝不动,一副充耳不闻的表情。
“晋息心,你不在乎受冻着凉,也不能委屈了小世子,他是世子拿命换来的啊!”以为早已哭到再无可哭,还是有热热眼泪在眼眶打转。袭烟咬着唇,哀求那好像木过去的和尚:“你放手,让我将孩子抱进房去,求求你。”
“……”
晋息心无声无息的抱着孩子,润湿的银发贴在端方俊朗的脸上,一丝神情也没有。
莲华踏前一步:“佛友,斯人已逝,执着是苦。”
见晋息心依然无动于衷,有没有听到还未可知。只好长叹一声:“陆子疏用他的方式偿还了前世今生的冤债,佛友你亦该从这段因果中解脱出来,重新回归大道。孩子便留在红尘间,随他今生的命数,与你再无牵系。”
那双好像一直徘徊在虚空里的眸子,终于微微动了动,朝他转过来。有点难以聚集的眸光,仔细的听着他要说的话。
莲华道:“随我一同回深山罢。”
晋息心抱紧了怀里喷嚏不止的婴孩。
那婴儿倒也乖巧,好像听懂莲华之意,居然伸出胖嘟嘟莲藕似的小手,死死揪住了爹爹的长发。
也没有哭,只是死死的盯着他,认真而专注。
晋息心心里忽然就疼了一下,小家伙那执拗而不甘退缩的眼神,直直刺到他内心最深处去,无数种潮涌的情绪涌翻到了喉口。
七天七夜不曾开过声,一启口,声音哑得像变了个人。
“多谢佛友好意,晋息心已无法再回头。”
“你即便滞留尘世,又能挽回什么?陆子疏已死,因果已断,你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回归佛祖面前,忏悔赎罪。”
“我之罪愆,再难赎还,我也不想赎还。”